他最好的书，是给前任的情书

王尔德以“金句”出名。他刻薄得要命，读者们却甘之如饴。

“问题总是值得问的，可是不一定值得回答。”

“一生的罗曼史，正是从自恋开始。”

“每个人犯了错，都自称是经验。”

“我能抵御一切，除了诱惑。”

靠着零碎的句子，很多人爱上了王尔德。王尔德的“金句”，像是他给自己戴上的面具。越过这幅面具，才能找到真实的他。

✎作者 | 秦萌

“这一切是发生在前年11月初的事了。那么久远的日子和现在的你，其间横着一条生活的长河。这茫茫一片荒山野水，你即使看得见，也很难望得穿。然而在我看来似乎发生在，我不说是昨天，而是在今天。受苦是一个很长的瞬间。我们无法将它用季节划分，我们只能记录它的心境，按顺序记下它种种心境的回环往复。”

在思念的煎熬中，身陷囹圄的王尔德给他的情人写了一封信，这封信很长。这封长信后来成书，名为《自深深处》。这封信里，王尔德不再是那个金句频出的“浪荡子”，而是一个多情的受难者。

也正是因为真诚，《自深深处》才不断再版。

1895年，王尔德因“有伤风化罪”入狱，1897年1月到3月期间，他在雷丁监狱写就了《自深深处》这封长信，没过几年就离开了人世。

虽然生前的最后时光身败名裂，但是这位英伦才子在今人眼中依然充满魅力——在中国，不仅《道连·格雷的画像》《莎乐美》《王尔德童话》以及多部剧作长销不衰，《自深深处》也已经有了叶蔚芳、梁永安、林步申、朱纯深等多个译本。

在世界范围内，人们也对他情有独钟，巴黎拉雪兹公墓埋葬了不少名人，偏偏只有王尔德墓上印满各种各样的唇印，人们排队等待亲吻墓壁，展示对他的仰慕之情。

在去世前不久，王尔德自封为“声名狼藉的牛津大学圣奥斯卡”，这或许可以概括他充满矛盾的人生。王尔德的魅力之一就在于他的才华横溢、诙谐幽默，其中还有一种高高在上、游戏人生的轻浮态度。

他的作品和生活在当时的人看来，不免有“有伤风化”之嫌，但今天我们讨论王尔德时，却又时常带着对他的喜爱。如何看待王尔德呢？学术的讨论常常离不开“唯美主义”“浪荡”等词，王尔德形成这样的风格，于其所处的时代和他的美学观念不无关系。另一方面，入狱之后《自深深处》的写作，其实开启了王尔德创作的新阶段。

玩世不恭的浪荡子

“我能抵御一切，除了诱惑。”

“世界上只有一件事比被人议论还要糟，那就是不被议论。”

“生活实在是件太重要的事儿，真让人没法严肃认真地来谈论它。”

在这些至今脍炙人口的金句中，我们可以看到王尔德对矛盾修辞法（oxymoron）信手拈来。

其实，很多金句是通过他的作品中浪荡子（dandy，也被称为纨绔子弟）之口来说出的，《道连·格雷的画像》里的亨利勋爵、《温德米尔夫人的扇子》里的达林顿勋爵，这些玩世不恭的角色，是王尔德艺术观的体现——他奉行19世纪的唯美主义，宣扬“审美救赎”，提倡“为艺术而艺术”的艺术观，认为生活也应该模仿艺术。

早在牛津上学时，王尔德的生活方式就践行了这样的唯美主义观念——花边天鹅绒紧上衣、齐膝短裤、长丝袜，胸口纽扣里时常别着一朵向日葵或百合。

在作品中，唯美主义的“为艺术而艺术”的要义也在于超越道德，也就是说，人们从事艺术不是为了什么伦理道德或者教化，只不过是为了美学上的享受。《道连·格雷的画像》序言中，王尔德就认为艺术家在作品里创造美，不应该受道德的约束。“书没有道德和不道德之分，只有写得好坏之分，如此而已”。

“道德只是我们对不喜欢的人采取的态度”，话虽如此，但其实王尔德等人的唯美主义观念，并不是罔顾道德，反而是对维多利亚时代推崇道德伦理、一本正经的人们的一种嘲弄式反抗。在《道连·格雷的画像》一书里，王尔德借助主人公之口谈到了这个时期中产阶级在道德上的虚伪：

 “中产阶级在饭桌上吃得酒酣耳热的时候就要宣扬他们的道德偏见，对上等人的所谓秽闻窃窃私议，以此显示他们也是出入上流社会的，同他们所毁谤的人关系密切。在这个国家里，一个人只要有点与众不同，有点头脑，立刻会招来一班俗物蠢货的造谣中伤。其实那些标榜道德高尚的人自己究竟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呢？老兄你别忘了，我们生活在伪君子的发源地。”

在19世纪的资本主义工业文明里，贵族制度逐渐没落，新兴资产阶级迅速上升，一代人发现自己生活在物质主义和中产阶级的道德观盛行、理想匮乏的世界。

王尔德的传记电影《心太羁》（1997）就捕捉到了这一代浪荡子致力反抗的事物——在对白中，“你太中产了（you are so middle class）”成为了一句骂人的话。

王尔德等唯美主义者的“为艺术而艺术”，是在无力改造现实的情况下，把艺术和美作为逃离现实的方法。在《文学肖像》里，俄罗斯作家康斯坦丁·帕乌斯托夫斯基评价道：“王尔德不想去发现在英国俯拾皆是的社会不平等现象。每当遭遇那些现象时，他总是以他圆滑的奇谈怪论，努力缓解自己的良知，他藏身在书斋之中，欣赏自己那些诗文、名画和宝石。”

《道连·格雷的画像》小说中的一个重要人物亨利勋爵——一个浅薄而邪恶的人——就认为对美的欣赏就是无穷尽的感官享受。作者本人热衷于把玩的诡论言辞，虽然妙语连珠，但也经常造成意义的失落。

王尔德本人及其家庭因为这样的作品遭到巨大非议，据王尔德妻子对他母亲说：“自从奥斯卡写了《道连·格雷》，就没有人和我们说话了。”

“浅薄是至高的恶”

虽然一度在艺术里回避现实，但是生活的严酷并没有放过他，到头来，高傲的旁观者自己也无法逃离世俗的审判。王尔德不断用作品和他的生活向冥顽不灵的维多利亚道德观挑战，但是，在王尔德入狱的这件事上，整个社会又重申了维多利亚时代重视的伦理道德。

1895年，王尔德因为“有伤风化罪”入狱。两年的牢狱生活催生了《自深深处》这封长信，这是1897年1月到3月期间，王尔德在雷丁监狱书写的。《自深深处》预示着王尔德风格的转变。

爱尔兰作家科尔姆·托宾在《黑暗时代的爱：从王尔德到阿莫多瓦》里注意到，在这本书里，王尔德的写作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惯用的双关技巧，颠倒常理的遣词能力，不再用来诱惑受众，而是扼制自身的痛苦和悲伤”。

这位惯于插科打诨、逗笑打趣的作家在此信中突然写出了“浅薄是至高的恶”，托宾认为“这也许是此信中最令人震惊的句子”。

《自深深处》里，王尔德似乎已经忘记了要写的是艺术，反而在不断地痛陈事实，过去他令我们熟悉的调笑甚至有些轻佻的语句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哀怨和痛苦。

“我觉得我把自己的整个心灵都给了一个人，这个却把它当作纽扣上的一朵花，当作满足虚荣的装饰品对待，只供夏天一日之用。”《道连·格雷的画像》里画家巴兹尔对浪荡子道连·格雷的控诉，和《自深深处》里王尔德对道格拉斯的声讨竟然出奇相似。

牢狱之灾让王尔德的写作风格为之一变。过去，他一直坚持纯粹的形式美，希望在欣赏作品时获取愉悦和快感，不喜欢在作品里寻找主题。因此他曾批评亨利·詹姆斯的作品是“在卑贱的主题和微妙的‘观点’上浪费了他简练的文学风格”，霍尔·凯恩的写作则是“声嘶力竭的”，“他如此喧噪，以致没人能听到他说的话”。王尔德一度在艺术作品中寻求的，只有单纯的外在之美。

不过，随着境遇的急转直下，他开始了解苦难和悲怆的主题，《自深深处》里有一种受伤的美，王尔德写道：“有艺术气质的（人）和但丁一道去流放，去了解他人的艰辛，去明白他们的困苦”“悲怆，这人类所能达致的最高情感，既是一切伟大艺术所归的类型，也是一切伟大艺术必经的考验”。

曾几何时，他一度认为“现实主义是一种完全的失败”（《谎言的衰落》，1889），不过，到了入狱之后写下的《雷丁监狱之歌》（1898），王尔德的现实性却陡然加强。

诗歌里的人物在现实中是存在的——当主人公被吊死的时候，王尔德正在这里服刑。“我当然感到诗歌的自传性太强，而真实经历是不该用来影响诗人灵感的。但它发自我内心深处，是一种痛苦的呐喊”。在身败名裂之后，他原本用来插科打诨的天才与技巧，被拿来书写自身的经历与他人的苦难，这意味着他放弃了过去的态度，并为艺术找到了新的源泉。

这种从未体验过的苦难人生促成王尔德文学生涯的转变，这本可以成就一位崭新的作家。然而，牢狱生活也折损了王尔德的寿命，从雷丁监狱被释放后，1900年11月30日，王尔德在位于巴黎的小旅馆里病逝。

《自深深处》和《雷丁监狱之歌》因此也成为了这位英伦才子留给我们的最后遗产。

今 日 话 题

你最喜欢的王尔德的作品是哪一本？

晚安，各位

爱是用想象力滋养的，这使我们比自己知道的更聪慧，比自我感觉的更良好，比本来的为人更高尚；这使我们能将生活看作一个整体；只要这样、只有这样，我们才能以现实也以理想的关系看待理解他人。惟有精美的、精美于思的，才能供养爱。

——《自深深处》[英] 奥斯卡·王尔德 著，朱纯深 译，译林出版社，2022-5

 喜欢这篇文章，请让我们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