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流星》
...灾难来临的那一天。
被火烤得焦秃秃的田野，在漆黑的夜晚终于有了一丝遮蔽。
天很冷，说话间能呼出白气，刚刚加完班的母亲从辅导班把我接走，骑的是电瓶车，一种低端代步机器，座椅较高前面可以放脚，甚至可以容纳一个孩子，但是由两个轮子驱使，驾驶员的手必须放置在车头的两端保持平衡，没有导航没有保护装置，如果不是母亲买了披风套在车头甚至不挡风。
车头有灯光，笔直地打出去，能够照亮田野中间开出的两米宽的水泥路，小时候的我很惧怕这条路，总是会想如果车头失控的话我们就会掉到田里去，或者如果对面刚好有电瓶车开过来，车灯却又亮得把人都模糊的话，我们就会撞得眼冒金星。
最重要的是，夜晚的田野很适合闹鬼，据说以前还死过人，想想就毛骨悚然。
当然，以上的情况从来没有发生过，母亲电瓶车车技一流，又是好不容易下班，大有遇鬼杀鬼的气势，她有时会无法理解一个小女孩莫名其妙的担忧。
她告诉我要习惯这条路，因为这是我们回家唯一的路线。
十岁出头的我已经完全把自己当成半个大人，对此不以为然，我听过父母的谈话（他们总以为用家乡话我就听不懂），知道的后望马上要拆迁了，甚至在科技城十一区已经摇到了不错的号，等待着排队搬过去。我的父亲当时是五金高级技工，当然在很久之前他就不需要手动加工零件，而是转变为工厂里看管与修理机器的师傅，一周前他已经先一步去科技城十一区找工作。
“我们什么时候能去十一区？”
“很快。”
我个子矮，躲在电瓶车车头的披风下，仰头期待地看着母亲，母亲大概是被冬天的冷风吹麻木了，回答我时也极其敷衍。
我哼了一声，不再看母亲，而是企图数天上的星星，但两轮驱动的电瓶车实在太抖了，我从来没有成功过。
“别乱动！”母亲再次命令我。
被凶了一通的我却没有反抗的胆子，只是怂怂地嘀咕了几句。
讨厌补习班！讨厌这条水泥路！讨厌这里的一切！
愤愤的我再抬头时，目光不由自主被母亲身后漫天炸开的烟花吸引，那是怎样奇特的画面——夜空中的星星开始移动，如同火柴棒擦出火花，点燃的火星又互相追逐扑腾。血液浸透骨髓，神经沿着脊柱向上侵袭，我的大脑被未知的五感填满，那一刻我的茫然与恐惧抵达了顶点，甚至超过了对这条水泥路与当下生活的厌恶。
“妈妈...”
“又怎么了？”
“我怕...”
“怕就背经文，没什么好怕的。”
母亲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像往常一样应付我的小情绪，电瓶车一如既往平稳地向前行驶，重复着昨天的路径，顺利的话十分钟以后我们就可以到家。
可是......
“救苦救拿桂夕阳，近忒西撒紫竹林。”母亲安抚般快速念了第一句。
我按照母亲从前教过我的，颤颤巍巍地接上下一句：“补补贴用里用不，三菱几级贴叶宽。”
大概是母亲的声音太温柔，又或是经文真的有效，我忽然忘记了害怕，轻轻闭上了眼，不由自主地抬起小手放在母亲的肚子上，隔着厚厚的衣物，热量从手心传来，我似乎感受到母亲的温度。
“恩将的娘却满江，缺妈捏娘桂夕阳...”
这些经文究竟是什么意思？其实我完全不知道。那是母亲的家乡话，我在学它时只是一字一句的跟着念，更像是刻在骨子里的童谣与咒语。
在我还没琢磨清楚之前，白光先一步吞噬了一切。
当我企图回忆这一切时，那黑夜中喃喃的佛语却成了我能从那场大浩劫中活下来的唯一的理由。
一、
科技城一区中心，东方塔顶端观景台，连接着一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空间舱。
空间舱的面积在七十至七百平米之间，可以按照主人的意愿变换成各种形态，研究室、卧室、藏书馆甚至是厨房、游乐园等等，这个完全自由、充满无限可能的空间，原本居住着享有新人类时代十大科学家之一荣誉的林海天博士。
一周前，东方塔的研究员们检测到一颗脱离原轨道逐渐靠近地球的未知小行星，倘若其撞击地球，会造成不亚于二十年前的大灾难，人类将再一次面临重启。
针对未知小行星的全球性紧急会谈即将召开，东方塔联络空间舱却迟迟得不到回应，云端识别则显示林海天博士并不在空间舱内，东方塔派专员在二十四区科技城暗中检索，甚至向黑帮势力打探情报依然无果，一切指向林海天博士就这样凭空消失了。
新历二十五年，七月六日上午八点三十分，空间舱的门终于被主人之外的人破解开，破解者正是初级研究员林海池与他的姐姐林海瑶——林海天博士通过基因编辑、基因改造与胚胎移植技术在生长荚中成功孕育的最初两人，也只有两人可以真正进入这个空间舱。空间舱的所有物品无法被带离空间，也无法被拍摄，而他们唯一的任务就是在空间舱内寻找到与林海天博士有关的任何线索，想办法联系并找到林海天博士。
瞳孔基因比对通过后，一扇门出现在观景台中央，在众高级研究员的注视下，林海瑶与林海池推开门，一前一后走进了空间舱。下一秒，门再次消失，高级研究员们欣赏了一会东方塔玻璃窗外的科技城美景，又纷纷淡定地离开。
“最初两人”却并没有一开始在外人面前表现地那么泰然自若，相反第一次被派遣如此重大的任务，刚刚成年的他们在真正进入空间舱后一下子腿软了。
林海瑶直直跌倒在泥土里，黑褐色的土壤，真实的黏黏的触感，让她一瞬间错愕，以为自己来到了历史课堂，但那是虚拟的。她身旁的林海池倒是勉强站稳了，已经先一步走到不远处的水泥马路上。
他们正处在一片荒野之上，目之所及，似乎没有尽头的土壤，中间有一条两米宽的路。
“你对这里有印象吗？”林海瑶狼狈地问，“呃...帮帮我。”
“这里果然没有信号。”林海池完全不理会林海瑶的疑问，自顾自勘测起来。
见她不理人，林海瑶郁闷地翻了个白眼，挣扎了半天终于从黏土中摆脱出来，爬上了高高的水泥地，她注意到荒野上有许多的脚印，也许来自林海天博士，但她不想再接触那些土壤。
和弟弟林海池相比，林海瑶的能力要差劲许多，顶着最初两人之一的名号，总是被寄予厚望，但往往交不出满意的答卷，林海瑶似乎也不是很在乎，一年前林海池以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东方塔研究院，她却跑去烘焙学院和机器人抢饭碗，东方塔的人找到她时她还在和奶油作斗争，看起来对此也并不擅长。
成功着陆水泥地的林海瑶第一时间把自己的鞋子踹了，直接赤脚站在水泥地上，当然她很快受到惩罚，因为地上很冰，还有点扎人，褪去衣物的林海瑶才发现空间舱内并不是恒温的。
林海池疑惑地回头看了她一眼，林海瑶原本还想和他抱怨，看到和自己一模一样却冷冰冰的脸，顿时丧失了说话的欲望。
东方塔的研究员小姐姐和她讲过，进入空间舱后只需要听从林海池的安排就好，甚至可以什么都不干。
那位研究员小姐姐还真是温柔呐，所有人都很好相处的样子，林海池怎么没有被感化呢？
心里天马行空想着，面上林海瑶朝林海池露出勉强的笑容。
无所事事，林海瑶干脆坐到地上，鞋上的土渍把灰色的水泥地抹黑了，她玩心大起，用手指蘸了点土，吃力地在地上写下“到此一游”四个大字。
半个小时以后，林海池忽然站在了她的右手边，林海瑶往左边看了看，她记得刚刚林海池是往左边离开的，她困惑地抬头如照镜子一般看到了同样困惑的林海池，忍不住噗嗤一笑。
“见鬼了哈哈哈。”林海瑶笑得躺在水泥地上，一个人占了整条路，林海池恢复了面瘫脸，从她身上跨了过去。
“啊...躺在这里看星星肯定很棒...OK，夜间模式，开启！”
因勘测没有什么进展而闷闷不乐的林海池，听到身后懒懒地瘫在地上的姐姐无厘头命令着空间舱，还打了一个响指。
太乱来了，不是说听从他的安排吗？
下一瞬，夜幕落下，整个空间舱陷入黑夜，林海池抬起头，零零落落的星星成为了空间内唯一的光源，以及...流星。
“哇...真是的星星，我第一次看到，好漂亮...”林海瑶完全被迷住了，黑色的眼眸中倒映着星星。
林海池也是。
林海天博士曾经和他们讲过，盘古开天地时，他的头发化作了星星。
在黑色幕布上勾勒出五彩线条的星星，离地面越来越近。
那一刻，血液发出来自基因潜意识的死亡与毁灭的信号。
林海池下意识朝地上的林海瑶扑去。
二、
“醒醒...”
林海池再次苏醒时，首先看到了林海瑶的脸，黑色的眼眸浸满担忧与无措，看到林海池恢复意识，终于大大松了一口气，疲倦地瘫在床边。
“吓死我啦...真是的...”
林海池想要坐起身，头顶却挨到了床板，林海瑶赶紧抬手，把上面的一张床推高，轻松地好像那是棉花一样，看到林海池不解的目光，她神情更加得意，拍了拍上床的床沿。
“这是你的床，还记得不？”林海瑶眉飞色舞，“人好了就下来，别占着我的床。”
林海池被林海瑶说得不好意思，立刻下了床，才有机会看清了周围——一间熟悉而陌生的卧室。
“当时你扑过来，我再爬起来时，就已经在这里了。”林海瑶解释道，“好怀念啊。”
大约是十年前，林海瑶与林海池还与林海天博士一起居住，最初林海天博士只打算抚养他们三年，结果养着养着七八年过去了，林海天博士好像还乐在其中，不过为了让她更好的从事研究工作，林海瑶与林海池到了上小学的年龄就被东方塔送去了寄宿学校。
“你不觉得林海天博士其实很爱我们吗？她还留着我们的床，书桌上还有我们的相册。”
林海瑶天真地说，坐到了卧室中央书桌前的椅子上，这是一张很普通的椅子，甚至没有任何多余的功能，在两人的记忆里，林海天博士经常坐在上面办公。
她摸了摸桌上的相册，思绪像是飘回了过去。
“如果再见到林博士我们应该叫她什么好呢？妈妈？”
林海池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语塞了一秒，总觉得妈妈这个称呼难以启齿。
“就叫林博士。”
林海池认真地盯着林海瑶，林海瑶却愣神了一秒，随即更是用复杂的目光看着林海池。
“这是你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林海池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已经太久没与人对话，所以他也没有意识到。实际上由于发展方向不同，两人已经许多年没见过面，久到他都快忘了自己还有个姐姐。
林海瑶没在意林海池的默不作声，她似乎已经重新熟悉了这间卧室，轻触桌面，各种报告资料探出，悬浮在空中。林海池走到林海瑶身旁，目光迅速扫过这些资料，最后抓取出其中的一份。
关于最新发现的未知小行星的探测资料，显示已读。
林海池还没来得及阻止，林海瑶已经抬手滑动翻转了资料，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段奇异的文字。
“你看得懂吗？”林海瑶问。
林海池咬了咬牙，企图理解，最后懊恼地摇摇头。
“有人能帮得上忙吗？”
“无法拍摄，无法带离，无法传输，外人根本看不到。”林海池遗憾地告知。
“妈妈不是可以吗？”
妈妈？
林海瑶已经自作主张开始称呼林博士为妈妈了，林海池大脑死机了一秒，终于决定还是不纠结称呼问题，而是先解决眼前的事情。
的确，林博士可以，一定有属于林博士的专属媒介。
“等等，你昏睡的时候我在房间里找了找。”林海瑶领会到他认同的神情，立马神采奕奕，要向她展示她找到的一些线索。
“昏睡？”
“恩，感觉睡了很久呢，你很累吗？”
听到他这样问，林海瑶猛得记起什么，兴奋地跑到墙边上下摸了摸墙面，这是她偶然发现的一个几乎与墙面融为一体的不明显的椭圆形按钮，轻触缓缓推动——一大片墙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东方塔顶端观景台的玻璃窗，红色与金色的霞光渲染着天空，整个科技城的景色一瞬间映入眼帘，一览而无余。
林海瑶兴奋地捂住了嘴，“这是我一直以来的梦想。”
“什么？”
“在东方塔塔顶看夕阳，绝了！”
“我们现在在空间舱里。”
“这也是我好奇的，”林海瑶拍了拍玻璃窗，“这很明显是东方塔的玻璃窗对吧，那么我们在哪里？空间舱？还是另一个平行时空？异空间？如果有这样的空间舱存在的话，我们为什么还需要盖房子？每个人都可以拥有自己的独立的空间舱。”
“空间舱实际上也是东方塔的一部分，并不存在什么异空间。”
“那在哪？你看到了吧，田野和马路，你沿着路走回了原地，或许这里甚至可以变成一个球型，或者你被不知不觉传送了。”林海瑶并不满意林海池的解答，“在这之前除了妈妈，以及小时候的我们，没有人来过这里不是吗？”
“顶端。”林海池脸色不太好，他似乎有些排斥林海瑶尖锐的质疑，“东方塔的顶端，观景台的上方的地球。”
“我们在那个地球里？”
“恩。”
“感觉有点荒谬。”
“没有什么荒谬的，只是没有和外人公布。”林海池揉了揉眉心，“胡乱揣测并不是明智之举，你只需要协助我调查就好。最多只需要三天。”
“胡乱揣测？”林海瑶不满地重复这句话，冷哼一声，“好吧，那你找吧。”
说完她就原地坐下，背对着林海池，欣赏起窗外的风景。
林海池察觉到林海瑶不满的情绪，但又不知道如何应对，原地呆愣了片刻，开始在房间里四处寻找，企图发现一些蛛丝马迹。
整个房间大约七十平米，乍一看空空如也，实则处处是玄机，墙上每一处凸起的椭圆形按钮，任何转向不同方位就可能触发某些指令，林海池站在原地观察了一会，就基本弄清了原理，能够快捷地操控房间内的一切。
“你是怎么看懂的？”在窗边缩成一团的林海瑶有些闷闷不乐地看着林海池。
见林海瑶愿意主动和自己搭话，林海池略微有些惊讶，抬手触动着椭圆形按钮，解释道：“这没什么大不了的，稍微接触就会明白，墙上的按钮和代码中的0与1类似，0与1是最简单的数字组合，却涵盖了所有。”
说话间，林海池操控小机器人为林海瑶递来了一杯草莓奶昔。
林海瑶傲娇地接过草莓奶昔，故作勉强地喝了一口。
“好吧，看在你还记得我喜欢喝草莓奶昔的份上原谅你。”
“...抱歉，我不记得，是它自己推测了你的喜好。”
林海瑶无语凝噎，低头沉浸式喝奶昔试图缓解尴尬，半晌才恢复镇定，干巴巴地和林海池说道：“右边第八排第八列的按钮按两下，如果你也应付不了它，就长按关机。”
林海池按照林海瑶的提示找到右边第八排第八列的按钮，按了两下，接着，他的鼻梁上多了一副眼镜。
落地窗边，林海瑶默默偏过头去看向窗外，不想再看到那副眼镜。
三个小时以前，虽然不懂房间内的各种按钮，林海瑶秉持着试一试的心态，一个一个触碰过去，当然用完立马放了回去，同时还尝试了各种排列组合。
比如墙边的第一个椭圆是护眼阅读模式；第两个椭圆是浅睡模式；先触碰第二个再触碰第一个是酣睡模式，床上的枕头与床板弧度都会发生相应的变化，甚至会显示睡眠指数；先触碰第一个，再触碰两次第二个，会进入体检治疗模式，这大概也是林海池会睡那么久的原因。
林博士房间内的用品实际上并不多，整理摆放的也十分整齐，若有什么林海瑶无法理解，大概就是那副眼镜。
戴上眼镜后，房间内的一切信息都能够轻易被知晓，甚至还有一位贴心的语音助手010。
“010很高兴为您服务。”
三、
“AI？”
林海瑶对于突然出现在眼前的眼镜十分惊讶，她忍不住摘下眼镜拿在手里观察，这副眼镜就和房间内的其他物品一样，成为了实体，但只要再轻触椭圆按钮，大概就可以解除实体状态。
不愧是林博士的空间舱，据说在科技城一区试验点，已经有了相关技术的展示，当时还引起了极大的轰动，但在这个空间内，比起之前的田野与星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林海瑶顿时回忆起自己的小时候，她记得她第一次被送离空间舱进入小学时，也完全无法适应外面的生活，甚至觉得一切都很麻烦，不过她又逐渐爱上了那种麻烦。
想了想，林海瑶重新戴上了眼镜。
“010你好，我是林海瑶。”
“识别信息成功，小瑶主人，好久不见，有什么能帮到你么？”
“你认识我吗？真有趣...唔...我想见到林海天博士。”
“已检索到八万条影像，请选择你想要查看的具体时间哦。”
“不是真的林博士吗？”
“很抱歉010只负责存储主人的记忆呢。”
“那就新历8年，十年前的今天，我应该还住在这吧。”
“抱歉，没有资料呢。”
“已经被送走了吗？那9年前的今天吧！”
“......收到，正在传输。”
一声巨响，林海瑶震惊地转过身，看到原本躺在床上熟睡的林海池已经消失不见，甚至整个卧室已经变成了厨房，一锅糊了的稀粥倒在地上，黑色混着白色黏黏的液体甚至流到了她的脚边。
林海瑶的目光顺着粥液向上望去，看到了一个瘦削的女人，并不高，一米六左右，眉眼与林海瑶和林海池十分相像，穿着普通的居家服，头发乱乱的没有扎好，一缕落在肩头，此时她笨拙而无措地拿着抹布擦着台面，又想着收拾地上的粥，往桌上按了好几个按钮，企图召唤些什么来帮助她处理。
“原来妈妈长这样吗？在我记忆里她可好看了。”林海瑶羞涩地说道，眼泪已经不知不觉落下来，不得不抬起些眼镜来擦，她又怕摘了眼镜看不到这一切。
“还没好吗？好慢啊！还是交给机器人吧！妈妈妈妈妈妈！饿扁扁了！”女人身后传来孩子此起彼伏的抱怨声。
林海瑶再次望去，看到了不爽的坐地餐桌两端的一点点大的自己与林海池，两个小不点一个托着腮一个捂着肚子好像受到了什么天大的委屈。
“我小时候看起来有那么欠揍吗？”林海瑶有些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
他们越是催促，女人越是手忙脚乱，干脆蹲下来自己去收拾锅，却被烫到了手。
“别吵了！”女人委屈地往身后吼了一声。
身后的孩子闹得更是厉害。
女人最后低落地垂着头，轻轻叹了口气。
“我果然不适合带孩子...”
“暂停！暂停！暂停！”林海瑶紧急呼叫010，不想继续再看下去，“这不是真的，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我可是吃到了妈妈做的很好吃的粥，世界上最好吃的。”
“010存储的记忆不会出错。”
“出错了。”
“不可能。”
“就是错的。”
“请主人面对现实。”
人类与AI互不妥协，又激烈争吵了几个来回。
“去你的！”
林海瑶也不知道怎么关闭这个010，学着平时关机手机的方法，摘掉眼镜，长按了墙上的椭圆按钮，一切才终于恢复了原样。
落地窗边，小机器人碰了碰她的小腿，林海瑶回过神，发现自己的奶昔已经喝完了，递回杯子给小机器人送去回收，然而杯子在丢进小机器人身后框内的一瞬间，就和小机器人一同消失在空间中。
在这个空间内，现实与虚假的似乎很难界定。
那边，林海池和眼镜看起来相处得十分融洽，果然研究员的接受能力就是不一样，林海瑶突然想念自己的手机了，手机不会可不会否定她的记忆，甚至手机芯片就植入在她的食指里，可惜进入空间舱之前就被屏蔽了，她根本玩不了。
想起东方塔的研究员当时严阵以待的模样，林海瑶就忍不住发笑，在进来以前她以为空间舱会比外面最先进的科技技术起码再向前一百年，林海瑶也不确定，但研究员给她的感觉就是那样。
实际上在真正进入空间舱以后，林海瑶觉得这只是一个不久的将来。
让她这样的普通人进入这里实在有些可惜，多一个像林海池那样的研究员进来，带出去的东西或许能让人类少奋斗许多年。
难怪蛋糕店的阿姨总是信誓旦旦神神鬼鬼地和她现在世界上的十大科学家都是外星人。
林海天博士如果是外星人的话，还能是她的妈妈吗？
林海瑶弱弱地缩成一团，天已经全黑了，透过窗户可以俯视科技城的夜景，天空中，地面上，川流不息的交通工具，像城市里游动的星星，而天空中什么都没有，灰茫茫的一片。
眼镜忽然架在了林海瑶眼前。
林海瑶疑惑地抬头看向林海池。
“需要你的验证。”林海池谨慎地说，“来解锁权限。”
“它不是只能储存和检索记忆吗？”
“我想检索林博士的记忆。”
“牛逼。”林海瑶下意识脱口而出。
林海池语塞了一秒：“说脏话不太好。”
“这不是国粹吗？”林海瑶理所当然地反驳。
林海池还想说什么，黑夜却消失了。
准确的说，卧室的一切，包括东方塔观景台的一角，墙的界限，所有的所有全部被解构。
林海瑶茫然地站起身，看向周围，他们处于纯白的空间内，低头时甚至会怀疑自己是否站在地面上。
再次出现在中央的，是巨大的桌与椅，也许用操控台来形容更合适。
林海池手指握紧手心，努力保持镇定像操控台走去，林海瑶不紧不慢地跟在他后头。
控制台的桌面依然是由代表着0与1的椭圆感应组成。
空间舱的门忽然自动打开，林海瑶被吓了一跳，躲到林海池身后，只见林博士急匆匆从外面赶回来，她和九年前的回忆里一模一样，岁月完全没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甚至因为穿着研究服，更加干练与帅气。
林博士熟练地坐到操控台的椅子上，长长舒了一口气，从大衣口袋里摸出了眼镜，凝视了一会儿。
“眼镜的重量实际上对会鼻梁造成压迫，是不是换一种方式会更好？”
她一边这样喃喃，一边支开了眼镜戴在鼻梁上。
“恩，今天也谢谢你，不然我根本记不住院长的长相。”
“可以检索空间舱上一代主人的记忆吗？我也并不是很想住在空间舱里...真的不可以更换主人吗？”
“那么我的记忆？旧时代的记忆真的一点都没有吗？太没用了吧，好的AI应该把潜意识的记忆也挖掘出来，不然我怎么相信你能存储上千年的记忆？”
“我没有冲你发脾气！”
人类和AI眼看着又要吵起来，林博士手长时间搭在一个椭圆感应上，椭圆感应打开成空心容器，她摘掉眼镜毫不犹豫地丢了进去，下一秒椭圆又合上，一点点融入桌面。
林海瑶总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接着林博士开始操作操控台，一改刚刚随意的作风，进入了一丝不苟的工作状态。
林海池将她如何处理文件，如何进行研发工作，如何与外界联系分享成果，等等全部记下。
差不多完全了所有的工作，林博士才想起还有时间这回事，懒懒地倒在椅子上，触碰椅上的椭圆感应，空间的一面变成了观景台，办公椅依据她的心意来到观景台前，她静静地眺望着科技城的日出。
“要不要睡一会呢？”林博士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而后又跺了跺脚，“恩，睡觉吧。”
当椅子再次旋转时，周围的一切已经自动变成了卧室，林博士甚至没有睁眼，椅子停下时，她站起身，接着直直倒在自己的大床上。
林海瑶与林海池的双人床就在大床的对面。
“小瑶池晚安。”
林海天博士这样渡过了自己的夜晚。
读取回忆结束，林海瑶与林海池半晌才缓过神，两人脸蛋都红扑扑的，一时又是沉默。
她叫他们小瑶池。
想要见到妈妈的心情似乎变得愈发的迫切，林海瑶先一步振作起来。
“喂，为什么妈妈一转身就变成卧室了？我们得进入那个办公的纯白色的空间才行。”林海瑶先开口问道。
“也许触发点在地上。”
林海池环视周围一圈，先是走到观景台前摸了摸地板，又跺了两下脚，发现没有反应后快速把书桌前的椅子搬到相同的位置，坐在椅子上双脚有节奏地踩了两下，完全是对林海天博士动作的复刻。
然而空间内依然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不，不对，太麻烦了。”
林海池低头看着自己与地面相触的脚，陷入了思考。
林海瑶却没有他那样的耐心，原地转了一圈，忽然指着指着林海池鼻梁上的眼镜喊道：“010，变成什么都好，不想呆在卧室里了！”
一秒、两秒、三秒。
正当林海瑶泄气时，卧室内的物品却开始解构，一个巨大的藏书馆重新出现在他们面前。
四、
林海瑶与林海池穿梭在高大的书库中。
“我们一直忽略了一个关键性的问题。”林海瑶气势汹汹走在前面，“房子是给人住的，那么复杂的按钮，那么不近人情的AI，完全不符合常理，这样没有人愿意买的。”
“其实并不复杂...0和1就是最简单的。”林海池在她身后弱弱地反驳。
“可是我完全不懂。”林海瑶理所当然地说。
林海池呆滞了一秒，继续解释道：“010也是研究院的研发项目之一，很快也会推行到全国使用，当我们人类的寿命越来越长，就需要储存一部分记忆，当然不会像刚刚展示的那么复杂，那是因为开启了全息投影模式，实际上010可以语音解答，快速播放记忆片段，现在还看不出什么用处，但只要再过五十年，所有人都离不开010。”
林海瑶停住脚步，复杂地回头看了一眼林海池，最后踮起脚拍了拍林海池的肩膀。
“好吧，等我七十岁还没变老，就考虑买一个试试看。”
林海瑶向前两步又猛得一个大转身。
“可是我不喜欢戴眼镜。”
“关于这一点我们也在进行调研，因为功能可以不限于记忆储存，目前有两种比较受赞同的提案，神经植入型与居家伙伴型...”
林海池直接凑到了林海瑶身旁，林海瑶没想到他那么会说，恨不得捂住耳朵。
“好了，这个先放到一边，那么大的书库肯定有我们想要的东西，如果能找到空间舱使用指南和林海天博士的日记本就更好了。”
说完，地上就出现了大大的指示标。
“看吧，它现在可听话了，我一说它就明白我要什么。”
“但实际上语音指令也存在误差，并不是最简便的途径。空间舱可能根据你的喜好开启了傻瓜模式。”
“你是说我是傻瓜吗？”
“不是的。”
两人一边拌着嘴，一边跟随路标走到藏书室的阅读区，令人惊讶的是，这个区域竟然有人，准确的说，是人化动物。
比如拿着巴掌大的书戴着眼镜看得入迷的熊猫先生，在图书室里偷偷吃甜甜圈被发现还有些慌张用期刊杂志挡住脸的小鹿女士，以及脖子太长在天花板上看书的长颈鹿们和为它们传递书的松鼠工作员们...
“刚刚就是你们在藏书室大声喧哗吗？再有下次就会被赶出去哦！”
矮墩墩的小松鼠叉着腰仰视着两人气呼呼地说道。
林海瑶都不好意思反驳各种动物的声音似乎也很大，尽管那是无意的。
“你们要的书已经准备好了，跟我来吧。”
林海瑶和林海池被代入了一间单独树洞式的阅读室，这里似乎完全是林海天博士的私人空间，各种奇异的玩意，书架上堆满了小说，都是用看不懂的文字写成的，轻轻一推还可以形成动画影像。
林海瑶还在墙上发现了一张海报，上面画的正是刚刚所见的那些动物。
“会不会...刚刚那些动物，是妈妈收集的手办？”
“手办？”
“这个可比记忆储存设备赚钱！”
林海池完全不理解林海瑶激动的神情，他在书架上找到了空间舱的使用手册，果然是无法理解的文字符号，但幸好还有林海天博士的翻译字典。
字典的第一页用凌乱的字体写着一段话——自由与孤独始于巴别塔的倒塌。
“巴别塔？”林海瑶凑上前，对于这一段话十分不解，“不是因为巴别塔被摧毁人类才听不懂彼此的语言了吗？”
“妈...林博士可能有其他的意思。”
“你明明想叫妈妈。”林海瑶故意打趣林海池。
不过玩笑很快停止，使用手册交给林海池，林海瑶则是找到了林海天博士的日记本，默念了几遍‘女儿不是想偷看隐私，女儿只是想找到你’后，郑重地打开了日记本。
厚厚的日记本，只有很小的篇幅是用中文记录的。
那最初的开始，是林海瑶与林海池还没诞生的，人类史诗级的灾难降临的那一天。
等回过神时，林海瑶察觉到自己的手心全是汗。
她又翻回了日记的最初部分，关于灾难的那一天。
“小池，从那场大灾难存活下来的概率有多大？”
“你是指流星？”
“恩。”
“当时我国有15亿人口，只有1亿不到的人活了下来。”
“啊，那还有十五分之一。”
林海瑶抿唇，她当然知道，在如此庞大的基数下，十五分之一是一个多么幸运的概率。
林海天博士的日记本在前十年记录得十分详细，完全是人类生活，尤其是人类幼崽的观察记录，而在之后则更多的是只言片语，她好像也越来越频繁地离开空间舱，但也越来越孤独。
林海瑶摇了摇头，否认了自己的想法，这只是她主观的推测。
她又漫无目的地翻着整本日记，最后停在了最后一页。
凌乱的字迹发泄般歪歪扭扭写着——“我是谁？”
另一边，林海池已经通过字典翻译，基本掌握了空间舱的使用方法，他将手放置在树洞的桌上面，不久出现了一个凸起的椭圆形控制器，林海瑶急忙抱住日记本，紧张地闭上了眼，在她目光杜绝的世界，周围的一切再次开始消解，成为一切虚无的白，再睁眼时，他们已经坐在了操控台的旁边。
尽管已经熟悉了空间舱的变幻莫测，林海瑶却突然想起了市面上畅销的魔法故事书，她想当人类的科技发展到前所未有的高度，魔法也会变成所谓的科技。
“我是初级研究员林海池，正在使用林海天博士的连接通道，听到请回答。”
“收到。这里是中级研究员柯莱。”
林海池已经和外界联系上，然而他们很快又切换成林海瑶听不懂的语言进行交流。
“在说什么？什么什么？”林海瑶赶紧站起身凑过去问话。
越听不懂越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林海池与外界联络员还在密切联络着，完全忽视了林海瑶。
半晌，他们才中断了对话。
“我们马上就可以出去了。”林海池尽量淡定地告诉林海瑶，实际上眼底按捺不住激动之情。
“什么？”林海瑶不太理解，“可是我们什么都没有找到，也没有找到妈妈。”
“解锁权限，可以让更多高级研究员进入空间舱。”
“喂，那妈妈呢？”
林海瑶不可置信地盯着林海池。
“研究员们会找到林海天博士的。”
“日记本里写了，东方塔的人并不完全相信妈妈，他们觉得妈妈是怪物。”
“不，林博士是我们最尊敬的人。”
“林海池你站那一边的？你自己去看日记本！”
林海瑶把日记本推到林海池怀里，一个用力甚至把他推倒在地，没想到林海池就这样摔倒了，林海瑶迟疑了一秒，很快恢复镇定，决绝地俯视林海池。
“你不也是研究员吗？凭着我们两个的力量，可以找到妈妈。”
“怎么可能啊...我们只需要让更高级的研究员进来...”林海池企图说服林海瑶。
“这就是你一开始的目的吗？”
“对。”
“看来学历高也没什么用。”林海瑶眼中只剩下失望，“难怪妈妈不要我们...”
听到林海瑶的话，林海池暗暗咬牙，像是被戳中了痛处，手上青筋暴起。
联络器发出提示音，东方塔研究员在询问事情的进度。
在任务开始前组织吩咐过，特殊情况下可以采取特殊手段制服林海瑶以推动任务顺利进展。
“不要的是你，没有不要我。”
林海瑶一瞬间呆滞。
“他们这么和你说的？”
她冷哼一声。
“对啊是我，我没有那个天赋就放弃了，为什么要活在那群人的目光里，最初两人又不是天才两人，有种他们去控制基因里的智商指数，做不到就别为难别人。”
林海瑶不知不觉落下了泪水，狼狈地拭去眼泪。
“可是你不一样，你一直都比我聪明，妈妈让我们去找她，明明有能力你为什么要交给别人？”
“你不懂，我只是个初级研究员！小行星撞击地球，地球快要毁灭了！”林海池绝望地嘶吼着，长久压抑的情绪一下子倾泄而出，“你是蝌蚪吗，还一直找妈妈，明明是在生产荚中孕育出来的！”
林海瑶气得揪紧林海池的衣领，平生一股傲气，信誓旦旦地说道：“你懂个屁，我踏马和我妈可像了！”
两人僵持在原地，林海瑶教训完林海池就不再想和他搭话，没有林海瑶的认证，林海池也无法让研究所的人进来。
东方塔的研究员几次尝试联系林海池，但林海池因为林海瑶的话深受打击，甚至没吱一下声。
叽里呱啦林海瑶还听不懂，顿时有些烦躁，朝东方塔的研究员叫嚣道：“说人话！”
对面一下子沉默了。
“林海瑶女士，这关系到地球的存亡，所以希望你能配合我们。”
几分钟后，温柔的女声从联络器那头传来。
这也是最初从蛋糕店把林海瑶请来的研究员姐姐。
但林海瑶的态度依然很强烈。
“可以，你帮我查查后望在哪。离原来的科技十一区比较近，是南方丘陵地带，平民居住地。”
“好......请稍等。”
“后望，位于陨石着落点附近，现在已经变成了天坑的一部分，无法感知到信号，是禁区。”
“好的，谢谢。”
“那么......”
研究员小姐姐还想循循善诱，林海瑶已经抬手直直落在了操控台上，按照她的认知，长按关机阻断了通信。
得逞的林海瑶心情十分地好，甚至觉得自己是个小天才，得意洋洋地垂眸瞥向林海池，林海池正面无表情地一目十行林海天博士的日记本。
“那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大天才，对，说的就是你，站起来，我们得去最初的那片田野上。”
五、
被火烤得焦秃秃的一望无际的田野，一条两米宽的水泥马路，路上用黑色泥土歪歪扭扭写着“到此一游”四个大字。
林海瑶欣赏着自己的大作，迟迟不愿意踏进泥土之中，一想到那看起来干硬实际上踩上去黏黏腻腻的触感，她就浑身起鸡皮疙瘩。
林海池已经先一步迈了下去。
“你别动！”
林海瑶叫住他，林海池不解地回头看她，还是没继续向前走。
只见林海瑶往后几步，小小冲刺，突得跳到了他的背上。
好一个空手接白刃，林海池差点跪倒在田野里，面子问题最后还是勉强站稳了。
不过还好，林海瑶并不重，刚刚在操控台他能被她推倒在地，纯属他没底气。
“我们沿着脚印往前走吧。”林海瑶牢牢抱着林海池的脖子说。
“你不说我也知道。”他闷闷地说着，踩脚踩在一处脚印上。
田野上有许多脚印，许多种路径，无法轻易判断哪一个才是正确的。
林海池不想背着林海瑶把所有的都试一遍，故而更加谨慎，推测哪一些脚印距离的日期更近。
在跟随脚印前进的同时，他们发现有些脚印停在了半道上，脚印的主人似乎无法继续向前。
于是林海池与林海瑶只需要更近一步就好了。
离大路越远，脚印越稀疏。
当他们回头再望去时，脚印就如同河流里的鱼群，最后在一处汇集。
他们最终停在一座石山前，或者说巨型陨石。
“进去吗？”林海瑶茫然问。
那么大那么高，显得她如此的渺小。
“恩。”林海池此刻却变得异常坚决。
“也是，来都来了。”林海瑶嘴角勾起不知觉的笑意，她的心中有强烈的预感，“谢谢你背我过来。”
也不在乎黏黏的泥土了，林海瑶从林海池背上跳了下来，两人不好意思地相视一笑，慢慢走到陨石前，不约而同地把手放在了陨石的表面。
原本坑坑洼洼不规律的黑色矿物质解构成一个长方形的入口，入口的另一端散发着淡淡的光芒。
林海瑶与林海池被本能地吸引，一前一后进入其中。
他们的身后，陨石表面又自动恢复原状，和周围的土地草木融合在一起，甚至有爬虫居于其缝隙之间。
陨石内部中央，光源之地，如同神话中的仙境一般，圣洁而典雅，无垢亦无尽。
地面是金色的云彩，黑色的长发如瀑布一般流淌在云彩之上，点点荧光顺着黑发落入其中，似乎正与地面交流着什么，地面上微微凸起的椭圆半球四处游动着。
黑发之后，一个高约五米的女人察觉到外人的到访缓缓转身，她的肢体五官与人类相似但又略有不同，更为纤细瘦长，样貌不与主流审美相同，却带着诡异的美感，如此的存在，让人心颤又仰慕。
和记忆录像里完全不同的存在，但林海瑶与林海池却能同时感应到这就是他们的妈妈。
“妈妈...”林海瑶不由自主地开口。
女人眉间微蹙，似乎在努力回想，一个金色椭圆从地上冒出来，女人将手置于其上，用林海瑶与林海池听不懂的语言说着什么，像是在向椭圆发问。
[他们是谁？]
[你在地球上孕育的生命。]
[是吗？他们和我长得一点都不像。]
[当时你成为了地球的第一部分。]
[我完全不记得了。]
[主人，你的时间过于浩瀚，地球的岁月与你的寿命比起来不过是一粒尘土。]
林海瑶仰望了一会变了样的林海天，又疑惑地看向林海池，好奇地问道：“你听得懂吗？”
林海池无奈地摇了摇头，他心中产生了不好的预感。
听完椭圆的回答的林海天眼中淡漠无波澜。
[他们倒是很好的观察样本，总之，还是等我同伴的到来吧。]
椭圆知晓了主人的回答，重新融入地面。
见妈妈没有理会他们，林海瑶与林海池面面相觑。
“她是不是把我们忘了？”林海瑶局促地撞了撞林海池的肩。
“也许她不是林博士。”林海池也拿不定主意。
“你知道的她就是。”林海瑶坚决地看着林海池，又想起什么眼睛一亮，“对了，日记本。”
林海天原本已经忽视了林海瑶与林海池，却被两人戳了戳肩膀，垂眸注意到林海池小心翼翼拿着日记本看着她。
[这是我的日记本。]
林海池在她的注视下，急忙把日记翻到了用汉字书写的页码。
变样的林海天手指很长，她轻轻接过日记本，如打发时间般翻看，一页又一页。
“妈妈，我是小瑶，他是小池，你还有印象吗？”林海瑶为了让她加深印象急忙说。
林海天看看日记本又看看在她眼中十分渺小的林海瑶与林海池。
一页又一页。
在偌大的日记本中毫不起眼的页数，但一张一张阅读下来，也需要漫长的时间。
林海天的样貌在一页与一页之间发生了改变，身躯缩小，皮肤不再像骨头，而是黄色的柔软的质感，在翻到最后一页时已经变成了记忆影像里熟悉的样子。
林海瑶兴奋地抱住了她。
站在一旁的林海池则鼻子一酸，狼狈地泪流满面。
“妈妈...妈妈...”
面前两个泪汪汪的小人，林海天却有些无措，她企图张口时，不再是陌生的语言，而是一句中文，“我...小瑶池...”
但时间已经不多了。
一个月前，林海天再次接收到了奇怪的外星信号，实际上在她获得空间舱以后，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接收到相似的信号，只有她能听懂的，不被人理解的信号，尽管信号本身似乎没有什么意义，只是重复催促着她。
她因此产生好奇，试图从空间舱中获得线索，并破解这种信号所传递的文字。
然而在探寻的过程中，她却对自我产生了怀疑。
林海天甚至回到父母的故乡，企图解读幼时母亲教她的佛语。
村里幸存的最年长的婆婆握着她的手，用慈祥的目光注视着她：“一定是你的妈妈祈求菩萨保佑的你，一定要好好爱惜自己的生命。”
林海天是一位科学家，却因为老婆婆的话落泪了。
之后她回到东方塔，一年后通过胚胎突破技术，在生产荚中培育了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孩子。
林海瑶与林海池慢慢长大，林海天也逐渐习惯了那奇怪的信号并学会忽视，她一边进行着研发工作，一边三人生活在空间舱中的日常，直到观景台上的‘地球’松落了，在那之前，东方塔所有研究员包括林海瑶都以为‘地球’是空间舱的本体。
当然，这个解释没有什么证据，就好像所有人的默认一般，在某一天被打破了。
接着东方塔方面提出希望能研究空间舱并进行推广。
林海天起初同意了这个提案，她在大灾难后成为孤儿，得到东方塔的收留才得以有今天的成果，空间舱原本也是她在东方塔建成当天，来到观景台后意外获得的，而她个人在这之前也一直有在独自探索空间舱，也许东方塔研究员的加入能够获得更多的线索。
于是她拜托东方塔将林海瑶与林海池送入学校，自己则专心破解空间舱的奥秘。
但空间舱吞噬了她，她变得愈发寂寞，甚至只愿呆在空间舱里。
除她之外的人似乎都是蠢货，听不懂她的话，甚至肆意怀疑她，变成了可怕的怪物。
时间的不断延长，她习惯了和机器人对话，她不再研发什么，探索什么，而是倾向于对‘我’这个概念的思考。
最终她来到自己记忆最初的田野。
心中的预感让她在水路路上徘徊，迈入田野又在每一次回到原点，拼凑不出完整的路线。
那一天，奇怪的信号再次与她感应，信号像是等待许久后的不耐烦，这一次有着明确的内容——我决定来找你。
与此同时，东方塔紧急探测到了一颗向地球靠近的未知小行星，探测信息第一时间传输到林海天那。
林海天在田野上狂奔，她来到了空间舱真正的地点，让方圆千里信号消失、陨石坠落的地点、一片禁区，她尸骨埋藏的地方。
她进入陨石内部，重新变成了“她”。
然而在有限的时间内，她只能简短地向林海瑶与林海池解释这一切。
“中午十二点整，它们会降临地球，我会想办法阻止，但也可能失败。”林海天拉住林海瑶与林海池的手往外走，接着用力地敲了敲墙面，一扇门从陨石内部打开，通往外部，“所以，你们要把信息告知东方塔，让人们提早进入避难舱。”
说完，林海天就把林海瑶与林海池推了出去。
林海瑶与林海池来不及道别，疯狂往外跑去，而当他们离开陨石内部，这里不再是空间舱的世界，而是真正的禁区所在地，万里无云的天空，阳光比想象的刺眼，田野上已经长出了杂草。
现实，空气也是冰冷的，黄褐色的土壤依然会黏住脚，林海瑶却觉得无比鲜活。
她与林海池气喘吁吁地狂奔着，直到头顶传来直升飞机的轰隆声，先前与林海瑶交流的温柔小姐姐从飞机上探出身子，朝他们挥手。
“这里就是后望！找到你们了！”
当他们乘坐直升飞机离开禁区，身后陨石从坑底飞了起来，那发出的气流，几乎要把地面再烘出一个巨坑。
在世界的各个角落，不约而同出现着，那被后人称为白日流星的奇观。
人们纷纷躲进避难舱，聚在一块做最后的祈祷，或是收看着卫星视频转播。
最终，那白日流星冲出地球，与未知小行星直面撞击，强行改变路径，一同砸到了火星上。
六、
灾难来临的那一天。
几亿万光年外的生命物从陨石空间舱内走了出来，她不知道她的降临对于地球之上的生物是多么大的一场浩劫，而迎接她的只有荒芜而凄凉的废墟。
她只是在寻找歌声的来源。
让她封印许久的情绪有了略微波动的音符，在那之前，她和她的大部分族人一样，独自沉睡在空间舱中，不曾真正死亡，也不算彻底活着。
再向前追溯，当文明发展到一个难以想象的高度，一个生命体便不再局限于一个生命体，但单个生命体又是那么的孤独与胆小。
她在土地上漫无目的地行走，几乎要失去了耐心。
终于，她找到了跨越光年也想要找到的生命的残骸，与一只小小的蝴蝶。
她继承了亡魂的记忆，成为了‘她’。
那一刻，来自人的情绪填满了她，她学会了大笑，学会了哭泣。
她继续向前走去，遇到了一个又一个不同的人。
幸存的人们重新聚集在一起，搭建了新的科技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