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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宇辉:绘画•交换•图像

2023-08-10 14:25 作者:芭蕾圈的一只吉赛尔  | 我要投稿

本文搬运自公众号“块茎艺术”

欣闻钟舒女士的展览开幕,我也很荣幸借这个机会聊两句哲学的题外话,关于绘画,关于抽象,以及更普遍的,关于图像在我们这个时代的状况与命运。

这是一个以抽象为主题的展览,那就先从抽象这个词说起。抽象,在汉语和英语里面都有一个相通的基本含义,那就是从具体的性质上升到本质的特征,从具体的事物上升到普遍的形式和法则。从这个意义上看,不仅绘画可以是抽象的,而且科学,哲学乃至宗教等等人类文化和社会的基本形态都具有抽象的一面。甚至不妨说,能够从具体的感性事物的世界之中“抽象”而出,去思索那些大问题,大观念,大道理,这些或许是人类在漫长的进化史里面所发展出来的一个相当重要的能力。

这样看来,其实“抽象”这样一种画法,并非只是现代艺术的发明或专利,而是从绘画史的发端就已经作为一个初始的动机。拉斯科岩洞里面的壁画已经是一种抽象,因为它将真实世界之中的丰富细节“抽象”为线条,形状,颜色与运动。中国的山水也是相当的抽象,因为其中甚至抽去了真实风景的两个重要的具体要素,即颜色和光影。既然如此,那么当康定斯基和蒙德里安这样的先驱者以抽象来标志自己的创作笔法和风格的时候,他们到底想要表达一种怎样的艺术精神呢?这就涉及到抽象的两个不同的方向了。抽象,可以如柏拉图的理念论那般朝向超越而普遍的形式,但也不妨存在着另一个相反的维度,即回溯至最为基本的构成要素。

图片《公牛》 拉斯科洞窟壁画约公元前15000年—前13000年

传统绘画之中的所谓抽象,因为深受西方古典美理想的影响,大都将本质和形式视作最终的目的,透视法自然就是一个极致。这样一种抽象,其实与西方传统中对知识(epistēmē)的追求乃至向往颇为一致。

但还有一种相反的抽象往往为人所忽视,那断然不是上升至形式,而更是“下探”至要素。这后一种“下降”和“回溯”形态的抽象,或许才是现代意义上的抽象的真正神髓。这也是为何康定斯基要从“点•线•面”开始思考绘画的本源。这也是为何蒙德里安笔下的树木与丛林后来越来越消弭了可见的形态,开始逐渐展现出空间的原初划分(division)。他们其实都无意从具体的事物上升到普遍的形式,也并不想在一只苹果和一棵树之中展现万事万物的基本原理,而更想从苹果和树木深入到更为微小、甚为基本的构成要素,它们可以是点线面,也可以是颜色和光影,更可以是交织互渗的各种力量。

图片瓦斯里·康定斯基《构成第八号》

但我们的这个表述或许还不太准确。因为这样一种抽象所涉及到的并非仅仅是大与小、宏观与微观、整体与部分之间的关系;因为,如果仅局限在这样一种“分解”和“分析”的层次,它所实现出来的极有可能是机械和僵化的效果。下降,回溯,并非仅仅是拆解一个整体,把它“还原”成基本的部分,而更是返回生命源头和力量本原的运动过程。抽象,并不是为了变得更冰冷,更空洞,更基本,反而是为了以一种极端的方式变得更鲜活,更丰富,更流变。这就有必要回溯至“抽象(abstract)”这个英文词的词源。“abstractus”这个拉丁语的基本含义正是“脱离(draw away)”,“撤回(withdrawn)”。当然,当哲学家们最初使用这个词的时候,确实也更为强调从具体的感性事物之中“脱离”,进而“撤回”到抽象的形式和理念的世界之中。但当这个形而上学的背景日渐瓦解之际,现代的那些抽象艺术家们开始在另外一个不同的含义上使用这个概念,那固然也是一种从具体事物那里的脱离,但回撤的方向则截然不同,不再是超越的理念,而更是内在的力量,强度和生命。当Oswald Herzog最初界定"抽象表现主义(Der Abstrakte Expressionismus)”之时,曾将其概括为“纯粹的创造”,也正是此意。抽象,在这里,更是从可见的形象返归无形的力量本源的过程。抽象派画家真正关注的,不再是在具体的对象之中去展现普遍的形式,而更是要从具体的对象回撤至其背后的不可见的、幽微的、震荡起伏的根本性的力量场域。一句话,他们要回答的问题并非是“世界是什么”这个“存在(being)”的问题,而更是“世界如何诞生”这个“生成(becoming)”的问题。

这第二重含义的抽象就非常接近德勒兹在众多文本中反复使用的一个关键词,那正是“substract”的操作。很多人将其译作、理解作“抽离”、“析取”,其实皆不甚准确。这个词的真正用语恰恰颇为接近abstractus的本源之意,那正是从有形之物脱离,回撤到背后的无形之力,从可见之对象脱离,回撤到潜藏的不可见的创生运动。不过,在德勒兹那里,这样一种运动还包含着另外一层深意,恰好可以反过来理解抽象绘画的真髓。那正是“节制”和“精神”这两个关键的维度。当我们从具体的感性世界回撤的时候,势必需要转换眼光,不再仅关注那些被实现出来的千姿百态、绚丽缤纷的形象,而更是要如《知觉现象学》导言中所说的,稍微回退一点,稍微站远一些,但不是为了远离世界,而更是为了保持一段“亲密而又疏远”的距离,由此得以洞察、领悟可见之形象背后的那些尚未被实现、有待被实现、有可能被实现的无形之创造。抽象,因此就并非只是一种技法,甚至也并非只局限于绘画史上的某个阶段,而更是一种面对世界进而面对自我的根本态度,它要求我们在绘画之际同时也要思考,在思考之际同时更要体验和体悟。它是身体的践行,更是精神的修炼。它要求我们暂时从感性的洪流之中抽身而出,节制表达,克制形象,但那只是为了返本归真,激活更为强烈而生动的力量源泉。

图片吉尔·路易·勒内·德勒兹(Gilles Louis Rene Deleuze)
图片吉尔·路易·勒内·德勒兹《弗兰西斯·培根:感觉的逻辑》

这个德勒兹哲学的背景似乎也就与Oswald Herzog界定抽象表现主义的另外一个关键词不谋而合,那正是“精神过程”。很多抽表的论者乃至画家都会望文生义地把这里的“精神”进行玄奥的神秘主义的理解,似乎抽表就是在有形的符号背后去表达无形的神秘。或许确实有不在少数的抽表画家会选择这条晚期印象派的路线,但其实Herzog所谓的“精神”,还包含着另外一个更为清晰而直白的含义,那无非正是面对外部世界的精神态度。所有的绘画都是内在精神的外在表达,哪怕是那些用写实主义标榜自己的画作。但抽象和抽表的“精神运动”之所以另有深意,正在于它关注的恰恰是与由内至外的“表达”正相反的“回撤”的运动。当“抽象(abstract)”与“表达(expression)”这两个词结合在一起的时候,它所要展现的恰恰是这样一种看似自相矛盾,实则至为深刻的精神立场。

抽象,本应该是无形的力量,更应该是精神的节制。在得到这个基本结论之外,我们即可以转向钟舒这个展览的另外一个关键词,那正是交换。交换,向来是人类历史之中的一个司空见惯的现象。我们几乎无时无刻不在交换,语言的交换,符号的交换,情感的交换,礼物的交换,身份的交换,信息的交换,货币的交换,…… 林林总总,不一而足。但到底何为“交换(exchange)”呢?道理很简单,那正是在至少双方之间进行各种方式的转移,互换,但最终总是为了实现一种(相对而动态的)平衡。交换的形态和纽带可以多种多样,但人与人、人与物、物与物之间之所以要交换,必须进行交换,那正是为了改变不平衡,不均等的局面,去实现一种更为稳定而均衡的秩序。那么,当“绘画”被交换成“图像”的时候,到底基于何种动机?到底会发生什么?又到底意在导向何种结果?

首先,一个显然的观察是,绘画不等于图像,图像的范围要远远大于绘画。但这只是就范围而言,就等级关系来看,绘画则始终高于图像,优于图像。图像无处不在,图像随手可得,但绘画可就相对难得了,它总是要以一定的训练、修养、体制为前提的。绘画是经过打磨的图像,是经过提炼和筛选的图像,是图像之中的佼佼者和精制品。这么看来,“绘画交换图像”这个说法就至少包含着两重意味了。一方面,当绘画被交换被图像,这就是要改变二者之间长久以来的高下有别的不均等地位,要剥夺绘画的特权,进而将其交换为图像的平权。人人都能制造图像,人人也都能挥笔作画。绘画不是更高的图像,也不是本真的图像,甚至也不指向图像之外的理念和理想,正相反,绘画只不过是“一种”图像,它理应汇入图像的宇宙和汪洋之中,跟各种各样的其它图像一起交织、互渗、纠缠,转变,生生不息,大化流行。这才是绘画在一个图像时代的生机和契机。

但另一方面,或许还存在着另一个截然相反的维度,那不再将绘画交换成图像,而更是反之,将图像交换成绘画。这并非是复古或倒退,而更是abstractus和substract意义上的精神的回撤与节制。在一个(弗卢塞尔意义上的)“技术图像”的时代之中,面对无穷无尽的图像生产,面对这个生产背后的各种算法黑箱与操控,也许精神性这个抽象绘画的重要议题应该再度成为关注、讨论乃至创作的焦点。今天如果还有抽象,未来如果还需要创作抽象,那或许并非只是将其视作一种制造图像的方式,而更应该是一种精神修炼和体悟的道路。抽象之表现是精神的回撤和节制,抽象之方法是与思考相交融的体验。图像应该被交换成为绘画,绘画应该被交换成抽象,而抽象最终应该被交换成每一个人活生生的精神生命。唯如是,或许方能在一个数字的元宇宙之中重新发现人类的主体,重新找回绘画的意义。


再次祝贺钟舒,也期待每一个参与这个展览的人都能找到属于自己的精神意义。


是为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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