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丰英主演的《青春版牡丹亭》观后
沈丰英主演的《青春版牡丹亭》观后
——2023年4月18日-20日北京天桥艺术中心
4月的北京，正是春色撩人的好时节，在经历了三年疫情的阻隔之后，终于万里归来，只为观看沈丰英主演的《青春版牡丹亭》。
与《青春版牡丹亭》结缘正是始于虐待人类三年之久的疫情。2021年，为了消磨那些无奈居家的郁闷日子，今生第一次认真了解中国古典戏剧，从黄梅戏开始，越剧、川剧、京剧，都扫了一遍，某日，偶然发现了昆曲《青春版牡丹亭》，是台湾首演的视频。看第一遍就被震撼得不可思议，之后像初恋一样，一天不看就有失落感，于是一遍又一遍地反复看。看的同时也爱屋及乌地去了解昆曲和中国戏剧历史，去恶补《青春版牡丹亭》近二十年的历程，只要能找到的文字和视频资料，都如饥似渴的读和看。从此，念兹在兹都想看一次现场，看一眼在视频中把我感动得无以复加的杜丽娘如何在舞台上即时演一遍还魂的故事。经历了近20年，饰演杜丽娘的昆曲艺术家沈丰英亲自登场演《青春版牡丹亭》的机会已经不常有了，更何况国门关闭了近三年，我还等得到她的演出吗？正当希望渺茫的时候，突然在今年二三月，国门重开，《青春版牡丹亭》重启巡演，4月18-20号就在北京有沈丰英的全本演出！得此消息，欣喜若狂，立刻买了机票，绕道南亚回北京。终于在天桥艺术中心如愿以偿看到了上中下三本。除沈丰英外，我喜欢的一众原班人马，悉数登场，喜出望外！
在这之前，已经看过成百上千遍04年首演和07年百场纪念版视频，对剧情之熟悉，已经到了每一句台词，每一个曲子，每一个身段、表情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地步。看现场就是看沈丰英真人，以及她19年之后的变化。我预想到因为年龄的增长会带来各种变化，扮相不青春了，嗓子退化了，身段柔软度减少了。但是，我没有预料到的是她的技艺不但没有退化，反而精湛到炉火纯青的程度。她的唱腔在十九年前首演时如果说是跟着老师亦步亦趋的学习，百场的时候得到张继青的首肯，到现在已然别是一家，独自成派。说她完成了从小演员的模仿破茧成蝶，蜕变为成熟艺术家的全过程，一点都不为过。沈丰英的唱腔是歌唱艺术家的醇厚饱满，丰富多变。无论高音、中音、低音，都能娴熟掌控，自由切换。除了悦耳动听，还穿透力十足。静思处能让人屏住呼吸，品味人物内心深处的秘密，爆发处又能让人沸腾起来，跟着人物一起跌宕。这样的感染力，已经打破了她自己年轻时候创下的杜丽娘感动指数纪录。用一同观剧的朋友话说：“她演出了成熟艺术家的高水准，绝对是顶级昆曲演员。”
上本诸多折子都是传承数代的经典，沈丰英演得很出色。经典曲子“皂罗袍”和“山坡羊”都有喝彩的掌声。“离魂”一折，已臻于化境。我和朋友都在巴黎看过歌剧《茶花女》的现场，我们共同感觉沈丰英的“离魂”唱和演都不输《茶花女》的“离魂”。沈丰英的“离魂”是刻进骨子里的演和唱，从未失过手。汤显祖把这一折叫“离魂”，the soul departure, 而不叫“离世”，leaving the world, 因为杜丽娘还要还魂。因此这一折真是需要抽离肉身，飞升魂灵的表演。她做到了。所谓灵魂歌者非她莫属！我注意到最后一句“灯再红”的“红”字，以前是有一点装饰性转音的，现在没有，就是直直的一个腔，收到气息飘走的空无。真像是用最后一口气唱出来的。
中本幽媾，她的表演远超百场版，媚/魅力四射，把一个性感艳鬼不可抗拒的诱惑力演得淋漓尽致。冥誓中那声“是鬼”的叫声不知她练了多少次，让人汗毛直立。“回生”看了无数回，现场再看到杜丽娘从高台缓缓升起，依然被一往而深、可以死可以生的真爱感动落泪。
下本“婚走”和“如杭”两折的新婚燕尔幸福感，遇母一折，历劫重生后与母亲相见的悲喜交加，以及“圆驾”面对至尊皇帝时的无畏无惧，都拿捏得恰到好处。《青春版牡丹亭》三本其实演了三个性格气质都不同的杜丽娘，看似一个戏，实则三个戏。沈丰英准确无误地演出了差异和特点，是值得大书特书的艺术成就。
沈丰英最近一年身材恢复到了年轻时期，看过去就是妙龄少女，美貌依旧。我曾经扼腕叹息自己错失了十九年时间，再也看不到青春靓丽的杜丽娘，却万万没想到完全没有时差。沈丰英替我补回来了十九年错失的时间！感谢老天，感谢沈丰英。她的身段和表演一如既往的丝丝如扣。体态轻盈飘逸，美到极致。身段与身段之间的衔接天衣无缝，如流如转，与昆曲水磨调唱法的行云流水，相契相合。特显硬核技术的动作也有惊人表现。惊梦中她有一个卧鱼动作，她做的速度之慢，之稳，肩和头离地面之近，超乎想象，得有多强大的腿部力量才能支撑！我没有见过其他演员做得如此到家，如此优美。中本“冥判”杜丽娘在小鬼面前有一个旋转六圈的动作，依然速度很快，干脆利落。换作京剧演出，必是一阵惊叫喝彩。下本遇母中她有一段侧面跪行，与母亲相认，她也速度很快地跪行了近两米，呼号着投向母亲，当即剧场内的气氛就高潮了。《青春版牡丹亭》的有些演员二十年后已经无法完成最初设计的身段动作，沈丰英却保持了当初杜丽娘的原汁原味，一点折扣不打。
她的沉浸式表演、真情投入，一如既往，因此如她自己所言，全剧过程中保持了“气场强大”。她诠释的杜丽娘也从具象的杜家千斤，变成抽象的第一有情人典型，更深层次的阐明了汤显祖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的哲学思考。既定的程式不再束缚她的表演，她做到了在程式内随心所欲而不逾矩。这是极为罕见的表演境界，我有幸看到了！
不知道是否还有机会再看她的演出，但这一趟回来得很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