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晨宇水仙文】浮生记•第六十二卷

第六十二卷:怀土而来,逢尔成瓷
神父叫人去请了医生。飒先生昏迷已将近一个时辰,眼见着要落日,屋外饿久了的猫又不死心地叫唤起来。 华先生烦闷地去关窗,窗外看过去,海边的天像是压下来,灰蒙蒙的一片,直叫人透不过气。神父连连叹气。 神父一直一言不发,华先生不死心地问道:“神父,请您告诉我,为何飒先生会突然昏迷?他的身体真的没有什么大碍吗?” 神父闭眼摆着手,又睁开眼看他:“我并非有意瞒你,只是受人所托,我承诺替他人保守秘密。” 华先生一愣,他何等聪敏,当下便听出了神父的话外之音:“什么叫瞒着我?他到底瞒了我什么?” 话音未落,便有人敲门,医生到了。华先生赶忙开门请进来。 医生姓谢。华先生拉了他到床前替飒先生看诊。 谢医生眯着眼睛看了床上那脸色苍白之人一会,觉着眼熟,却还未想起来在哪里见过。他给飒先生把了脉,又各处地查看一番。 这一番看诊,他愈看床上这人愈眼熟。到最后总算是想起来了些。 “我记得他。”谢医生收了听诊器,扶了镜框,“这位先生可是十多年前也在香港?” 华先生脸色仍是难看,点头问道:“您怎么知道?” 谢医生叹了口气:“我有一故人,是西郊华家的长姐,曾请我去看诊,就是给这位先生。” “华家长姐?”华先生微微皱眉,这医生竟是与自家姐姐还有些关系。 谢医生回忆起往事来:“当时我替他看诊,若他肯听我的,好生调理,或许能多撑些时日,虽是肉体痛苦,到底也活着不是?可他不愿与华家长姐有牵扯,生生托着。”谢医生自顾自说着,并未注意到华先生愈发颤抖的身子,又盘算了几圈日子,下了诊断,“看他脉象,这些年非但没怎么调理,又长年累月地劳苦伤神,已然是时日无多了。今日昏厥,便是体虚至极,内里虚空的缘故。” 谢医生一番话说来也不长,却一个字一个字地剐着华先生的心脏,华先生用尽全身力气站着,咬着牙忍着浑身愈发难控制的颤抖,在听完谢医生说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强撑的那口力气轰然倒塌,眼前一黑,竟是站不稳。 神父赶忙上前扶他。 华先生的心跳猛如擂鼓,敲得心脏生疼,脑中一片空白,只听得到自己极重的心跳声。砰、砰、砰,几乎像雷声一样,震动在浑身的血液里,脑中每一根神经都被这雷声振得发疼。 见华先生反应这番强烈,谢医生赶忙打住了话茬,华先生却又从座位上站起来,抓着谢医生的胳膊。 “可有办法救他?” 谢医生无声地叹息,扶了扶眼镜,从上衣口袋里拿出钢笔刷刷地开了些方子:“先调理着,能撑多久,看造化。” 谢医生提了箱子走了。外面已然是黑夜。 离开了教堂,谢医生回头看了一眼在夜色里有些沉重的建筑,不甚唏嘘。一晃竟然过去了那么多年了。多少年呢?有十多年了吗,记不清了。 世事变化无常,想来已是算不得因果。这个时代,总是悲哀大于喜乐。分离,无奈,死亡,憎恨,病痛,困苦……年代的缩影投射在了每个人身上。 离了曾经心仪之人,省去许多麻烦,至少他这一生过到这里算是顺遂。可这么些年过去了,心里的人还真是忘不得。他苦笑两声,却也无奈。不知觉的,车开向心里熟悉的那条路,等回过神来,车已经停在了华家门口。 谢医生犹豫了会,还是下了车。这些日子他常来,也不知在执着些什么。透过栅栏往里边看。华家那位长姐正坐在院子里喝茶,微微侧着头闭着眼,留着法式的卷长发,不再有女孩的娇俏,多生出了些女人的韵味。 院子的门没有落锁。他深吸了一口气,推门进去。铁门发出吱呀的声响,华小姐偏过身子看向门口,花了些时间才认出眼前之人,随后露出了一个鄙夷厌倦的表情。 谢医生在她对面坐下,垂下眼眸,不敢看她。 “最近过得怎么样?” 久别之人,再见时,似乎翻来覆去也只有这句话。 华小姐喝着茶,满不在乎地答:“好得很,你怎么又来了。” 人情到底凉薄得很,何苦再见时又一副念念不忘的嘴脸。 “当年……华家最困难的时候,我离开了你。但是我也有我的苦衷。”他的声音很轻,低垂着眼睛不敢看她。 华小姐笑了笑,声音却是冷淡的:“当年我最信任、最依赖的人就是你。内地战争打响的时候,华家一有危机,你抛开婚约远走高飞。你走的轻巧,我也不愿挽留你。我们各自安好就行,我不想听你的什么苦衷。人间自是冷短自知,不必在我这里蹉跎。” 谢医生无言以对。 谢医生要走的时候,华小姐头也不回道:“人这一生会遇到很多人很多事,坚定不移地选择一个人不容易。我不曾有幸遇到,但也知道,错过了就是错过了,别再来了。” 谢医生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看着华小姐婉约却坚挺的背影,什么也说不出口。 夜里下了暴雨,雨水极重地打在屋顶上,密密麻麻地啪嗒作响。 屋外的猫不叫了。屋里的人被潮气痛醒。飒先生睁开眼。黑着灯,也没有点蜡烛。 身体里除了痛还是痛,等到剧痛过去,其他的一些感觉才慢慢回来。飒先生才察觉到手腕上的温度和无名指上的凉意。 华先生趴在床边睡着了,英挺的眉眼皆是疲惫之色,他握着飒先生的手腕,飒先生纤细的手指已经瘦出些嶙峋的骨感,无名指上套着华先生给的素圈。 飒先生极轻地侧过身体,伸出另一只手想抚摸华先生的眉。 不知想到了什么,指间停在空中,顿了些许。飒先生苦涩地笑着,隔着空气临摹着华先生的眉形。 摇晃颠沛,候鸟失巢。怀土而来,逢尔成瓷。 若人上奈何桥能带走一物赴来生,他想要带走这一枚素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