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星之梦的幻想曲
「七星大人，我们已经到达了。」空虚的希瓦莉尔高亢的声调在大厅中回响着。
甲龙王佩尔基乌斯，其所引以为傲的空中要塞常年在各大陆之间的上空飞行，是个拥有强大权威的存在。
然而，每几年一次，空中要塞也需要降落到地面上，进行补给和整备。
因为这么一着陆就要持续好几个月，为了避免受到袭击和跟踪，每次着陆点都是谨慎考虑后偏僻之地。
「咯哒……咯哒……」
七星换上的长筒靴在要塞长廊的大理石地面上散播着有节奏的回响。
回响很快就听不见了。脚下坚硬的触感，不知不觉被柔软到仿佛要陷进去一样的感觉所取代。
大大地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混杂着一丝咸味。
环顾四周，基本漆黑一片，只有盈满的月亮不合时宜地洒下刺眼的光线。
继续往前走，脚下传来了与草地摩擦的声音。
明明穿得也不算很多，却也没感觉丝丝凉意的，应该是久违的夏季吧。
鸟儿们早已入眠，萤火虫们还在空中飘荡。
七星放慢脚步，似乎意识到前方有什么在一闪一闪。她不由得再往前踏一小步看看。
水的音律，传入耳里；水的凉意，浸入脚底。
看来是到了湖边。
应该是在这黑漆漆的湖水的深处，有体型硕大的鱼类在发光。
时而湛蓝，时而苍白，变幻莫测，神秘之至。
「好大……好深……好安静呐……」
七星环顾着周围密集的森林，一眼望不到头的群山，以及眼前偌大的湖泊，而自己在这些宏伟的自然景观下，不过是一个渺小的女孩子，不由得心生感慨。
不知不觉间，湖底传来富有节奏的唤声。
那是非常低沉而又悠长的节奏。
仿佛是夜晚在和身边的爱侣轻声细语一般。
听着听着，望着水中自己模糊的倒映，七星被勾起的回忆，和眼下的这一刻交织了起来。
没错，仿佛回到了她魂牵梦萦的琵琶湖畔。
那是在13岁那一年夏天，七星报名参加了位于京都的钢琴大赛。满心支持女儿的七星父母，特意在琵琶湖边的一个酒店订了湖景套房。
当时的指定曲目之一，是肖邦的《升c小调幻想即兴曲》。
徜徉在琵琶湖的岸边的七星当时，作为情窦初开的少女，陷入了对初恋的幻想中。
想象着和一位心意相通的绅士海阔天空地漫谈，想象着自己把头陷入他宽阔的臂膀，不管怎么撒娇也完全不用担心的那种安全感。
两个人，纯粹地，互相吸引。
……
特别是在这么优美的夜晚，
还能和他伴随着那朦胧而燥热的曲风，一起跳舞，
那样该有多么美妙。
彼时的这位少女，完全沉浸其中，完全没有意识到她的玉足已涉入湖中。
只有湖水激起的微浪，轻抚着少女纤细的小腿，仿佛想要传达些什么。
……
「哈啊——」少女轻轻呼出一口气。
钢琴大赛的结果，早已淡忘了。
反正应该还是得了优胜奖吧。
尔后升学进入了高中，虽然没能遇到那样的绅士，
但当时和自己一直吵吵闹闹的男朋友，
即便是那个笨拙、不体贴、不懂少女心的男朋友，
也大概再也无法遇见了吧……
「呜……」
低声抽泣七星，纤细的手指用力抓紧了自己的两臂。
「真的……好寂寞啊……」
晚饭又做了秋刀鱼的的母亲；
只会喝着啤酒看着赛马节目的父亲；
动不动就来个突击小测试的班主任；
本该如烟的往事，现已历历在目。
「好想再……见到他们啊啊……」
那寂静的琵琶湖、喧嚣的东京、乃至快要忘却的现代社会本身，
「真的……好想……回去啊啊啊……」
十余年累积的泪水，此刻如决堤般奔涌而出。
不知过了多久。
「……七星大人。」 空虚的希瓦莉尔端庄的声调在身后回响。
七星慌忙擦干了泪水，转过头去。
「这里马上就会有高强度的降雨，如果您方便的话……」
空虚的希瓦莉尔好像察觉到了什么，突然中断了讲话。
七星从嘴角里挤出一丝宽容而无奈的微笑，平静地说：
「知道了。这就回要塞。」
窗外的声音，什么也听不见。
然而，窗外的风暴，却是肉眼可见的嚣张异常。
远山上扎根着的一棵一颗树木，都在激烈地颤动，吃力地与狂风抗衡。
远方的天空时不时闪现的雷光，仿佛要用愤怒把整个世界撕裂。
那仿佛是绝对的、不容违逆的力量。
简直就尤同一首熟悉的曲子。
那是《肖邦第一叙事曲》，第106节。
纷乱的局势，凋敝的家乡，无处可归的彷徨。
即便真的回去了，那个世界究竟届时发生了什么变化，七星完全无从得知。
父亲、母亲、同学、老师、男朋友……
他们还健在吗？会在哪里做些什么呢？
假使回去时，发现那个世界已经过去了上百年，与自己亲近的人早已不在人世，该怎么办呢？
如果真的要面对这样的现实，还是像现在这样一无所知，会更加幸福。
那么……干脆……忘记过去，然后在这个世界认真地活下去吧。
认真地……活下去……
脑海中第一个浮现的，是鲁迪乌斯的面容。
和前几次一样，他坐在自己的床前，关切地嘘寒问暖。
但这回不知为什么，在两人的一次不经意地双目相对时，自己的脸颊开始变得通红。
……
之后的事情，就不太记得了。
唯独脸颊记住了那温热的手掌；
唯独嘴唇记住了那湿润的许诺；
唯独全身记住了那久违的温存。
再之后，不知过了多久，七星自然而然地挽着鲁迪乌斯的手臂，一起走向神圣的礼堂。
周边发出阵阵欢呼和祝福。
定睛一看，龙神奥尔斯帝德，以及甲龙王佩尔基乌斯也赫然出现在周围的人群之中。
礼堂的钟声有节奏地响起，像极了《少女的祈祷》的前奏所渲染的场景。
灿烂的阳光，映衬着鲁迪清爽而迷人的笑容。
簇拥的繁花，昭示着自己兴奋而忐忑的心境。
「七星，今后也要请你多多关照啦。」
鲁迪乌斯的嗓音凑在七星的耳边回响。
这句话可不是用这个世界的人类语说的，而是用日语说的。
喜上心头的七星满脸红晕，兴奋地点头。
让人称羡的绅士情意相投，还有共同的秘密分享。
完美得无与伦比。
也真是的……明明是触手可及的幸福，为何直到现在才发觉呢？
七星就这么坐在餐桌前，手扶着脸颊，浮想联翩的时候。
餐桌上的两根蜡烛上的火苗欢快地闪动着，似乎在重演当天和鲁迪乌斯两人忘我的舞蹈。
「吱呀——」玄关的大门被打开了。
「辛苦了，今天你回来得也很晚呀——」还没等鲁迪乌斯开口，七星已经主动迎了上去。
「啊……是啊，今天工作也很多……」鲁迪乌斯用略带歉意的口吻说。
「嗯嗯，没关系的。」 鲁迪乌斯一伸直胳膊，七星就默契地顺势脱下他的长袍。
「对了！今天除了炸鸡块，我还试做了一个新菜哦！你肯定猜不到的……」
「那我可要好好期待啦……」
欢笑的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到了入眠时分。
七星一如既往坐在床上，慢慢地喝着索卡司茶，读着封印魔术的文献。
「吱呀——」房门被打开了。
不用看，肯定是刚泡完澡的鲁迪乌斯。
七星满脸娇羞又略带不安地低下头。她需要一点做心理准备的时间，来坦然应对接下去的那副色色的表情，那声暧昧的耳语，以及那套让她的身体几近散架的猛烈攻势。
不过如果说讨厌……讨厌肯定是不会讨厌的啦~~
只是每到这个时候，总是为自己几十年都没成长完全的身体而暗暗不爽。
不过这次的脚步声，在自己的跟前就戛然而止了。
略带惊讶地抬起头后，七星看到的那张脸，挂着一副平静而友善的表情。
再望望他身上，穿的还是早几年来看望自己时的那件鼠灰色的长袍。
「七星，这是这个月的份。」
他从怀里掏出三枚信封，一脸诚恳地递了过来。
「拜托了，请转交给我前世的家人……」
……
「诶？？」
Op.25 No.11——肖邦练习曲「冬风」（第5小节起）
紧接着，四周的墙壁和屋顶被暴虐的风在瞬间摧毁；
子弹般的雨滴，毫无阻碍地射向七星因惊悚而颤抖的躯体。
「哈啊啊！——」
以为死到临头的七星猛然意识到她还安然站在要塞里。
只是那持续的疾风暴雨的力量，让现在的七星变得前所未有的毛骨悚然。
「佩尔基乌斯大人，七星大人的近况有点让人担心……」
空虚的希瓦莉尔如是报告。
佩尔基乌斯紧紧地抿着嘴。银色的瞳孔中映照着眼前那根忽明忽暗的烛火。
此后，七星没有马上回房。她的拳头紧紧攥住并微微颤抖着，她的双腿也不停地打颤。
即便如此，它们依旧像是赌气一样，倔强地不肯挪开半步。
接下去的三天里，希瓦莉尔不管送去什么餐点，都像是碰都没有被碰过一样。
「呵……」佩尔基乌斯吁了一口气。
「如果七星无法凭自己度过这一关，那就说明她只能到此为止了吧。」
佩尔基乌斯的语调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第四天，空虚的希瓦莉尔终于见到了从房间里出来的七星。
之前一度被发现体重增加了的七星，眼下已经明显消瘦了下去。脸上的血色也难觅其踪。
「七星大人，您的身体……」希瓦莉尔满是担心地询问。
「嗯……没关系的吧……」七星含含糊糊地回复了过去，满脸漠不关心的表情。
「——？！」站在佩尔基乌斯面前的希瓦莉尔突然回过了神，琢磨着他刚刚说的话。
「……怎么会这样……」她惊愕地望着佩尔基乌斯。
「七星目前为止对这个世界做了很多贡献这点货真价实。但如果她自身的精神力太脆弱的话，以后在这个世界该如何继续生存下去呢？」
说罢，佩尔基乌斯侧过头去，仿佛已经不想再谈这个话题了。
「……属下明白了……」
按照惯例，七星此后不久就进入休眠状态。
她再次苏醒之时，已经是要塞的出航之日了。
空中要塞迎着夕阳徐徐浮起。坐在窗边托着腮帮子七星终于看到了这片暂居地的全貌。
那是绝海中的一个小小的岛屿。从迅速升空的要塞里看，这座岛很快就消失在茫茫大海之中。
简直和自己一模一样。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莫名其妙地被扔进了这个陌生的世界。
在这个名为「世界」的大海中，能做的只剩下彷徨地飘荡——
「——咚咚咚……」
唉……又是敲门声，希瓦莉尔真是不依不饶啊……明明放着不管也可以的……
七星用食指以♩＝120的速度敲击着床沿，烦躁地想着。
「七星大人，餐点已经准备完毕啦~~」
诶？！这次不是希瓦莉尔的声音！
用词虽然还算端庄，但这个声音的主人明显更年轻、更活泼，甚至带点调皮的感觉。
心怀戒备的七星，在高脚凳边摸到一把餐刀，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轻手轻脚地微微打开了房门。
映入眼帘的，是一位穿着连衣裙的少女，深色的茶发简单地扎了个马尾。
少女很快注意到了七星在门边畏畏缩缩的视线。
她落落大方地报以微笑，露出了一颗可爱的犬牙。
「午安，七星小姐。」
——她说的居然是日语！七星倒吸一口凉气。
一间约8畳的和室。
两个冒着热气的茶盏。
黑发和茶发的两名少女，面对面地正襟危坐。
「这里是？」
七星疑惑地环顾四周。在她的印象中，这里应该是要塞最小的储物室。
她随即瞥到对面的爱莎嘴角里露出一丝浅笑，于是似乎明白了什么。她脸微微泛红，默默地低着头，抿了一口茶。
「既然你现在可以说日语，那就是说鲁迪乌斯把那个世界的事情都和你交代过了吧……」
不知从何说起的七星，干脆直接从她心底最大的疑惑开始提问。
「是啊，真是一个笨拙的老哥呢。」
爱莎罕见地苦笑着。
「笨拙……吗？」七星疑惑了。
虽然从来没有说出口，在七星的字典里，「鲁迪乌斯」这四个字和「完美」二字也几乎可以画等号了。
即便他在和小孩以及妻子的关系相处上磕磕绊绊，也会时不时找七星做一些让人糟心的咨询。
「七星小姐可能和周围人一样，喜欢从实力和人品上给这位老哥很高的评价。」
爱莎也呷了一口茶。
「但在我看来，大名鼎鼎的鲁迪乌斯·格雷拉特，本质上和你我是同一类人。」
「怎么会……鲁迪乌斯可比我坚强多了……」
「老哥他……很多时候也有迷茫过，有糊涂过，有懒惰过，也有后悔过……」
爱莎一脸沉重地望着杯中漂浮的茶叶，喃喃低语。
「……」
「以前我和阿尔斯的事情……七星小姐想必也有所耳闻了吧……」
爱莎可爱的虎牙轻轻地咬住了嘴唇。
「爱莎小姐，都是过去的事了，您不要勉强……」
七星慌忙地直起身，不知该不该劝阻。
「那个时候的老哥，的确露出了只有面对仇敌才会有的凶险表情……但是我……我居然凭这真以为他会sha了我，贸然不顾辛辛苦苦积攒多年的……格雷拉特一族的声名……还有卢多佣兵团顾问的重任……就做出了一系列轻率的举动……」
爱莎的十指紧紧地抓住大腿上上的裙摆，袖摆微微颤动，眼圈变得有点泛红。
「爱莎小姐，您不必再说下去了……」
同样是来自那个世界的七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才好。
「当然，露出那种表情的老哥后来也解释了……前世的他也经历过类似的事情……然后遭到的严厉的惩罚……所以才……」
爱莎轻轻地吸了吸鼻子。
眼前的爱莎，早已不复当年的犀利、浮夸、毒舌和圆滑。
取而代之的是老练、坦诚、稳重等新的特质。
七星自忖，从无缘无故地被扔进了这个莫名其妙的世界以来，虽然自己凭现代社会的知识和经验，作出一点贡献，但倘若没有及时遇到龙神奥尔斯蒂德，以及后来去拉诺亚魔法大学，而是被传送到魔大陆的哪个动乱的村庄的话，怕是没几日就会人间蒸发了吧……
因此，这些年来一直累积起来的自身努力也好，和伙伴们一起的打拼也罢，都是无可取代的真实。
自己的性命，早已不只是自己一个人的了。
无论接下去要做什么决定，都是要顾及到对周围的人的影响。
自怨自艾，动不动就让亲友们伤心落泪的人，才是无可救药的自私鬼。
下一步该怎么做，即便眼下没有明确答案，但唯有坚强地活下去，才有希望企及终点。
「爱莎小姐……」
心里的阴霾开始逐渐被驱散，七星向前轻声呼唤道。
「诶？！」
爱莎似乎刚才也沉浸在回忆之中。
「特意来和我分享这些，真的非常感谢！」
七星恭敬地俯身作揖，发自内心地致谢。
不知是不是鲁迪乌斯日本礼仪调教不全的原因，爱莎没有立刻回礼。
她盯着茶盏，沉默了一小会儿后，忽然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兴奋了起来：
「哦！你看你看！茶叶竖起来啦！」
之后两位少女的对话，就变得欢快了随意很多了：
「……」
「话说爱莎小姐的语言天赋真是惊人呢……这么短时间就能把日语说得这么流利……」
「和你说哦……然后鲁洛伊那个小家伙呀……」
「上次鲁迪乌斯带来的烤饭团，里面居然有大王陆龟的肉……」
「哈哈哈哈……之前和阿尔斯一起客串了一次冒险者的时候……」
「……」
此情此景，宛如Op.10 No.5——肖邦练习曲「黑键」一般充满跃动和欢愉。
此时此刻，要塞穿出了厚厚的云层。在午后的阳光照耀下，这间和室变得暖洋洋的。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