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外人般的戏中客

纯水篇
比赛日,获得封号后的第六个比赛日,也许不该用“日”而是“周”——第一个比赛周的末尾。以后这样的日和周是不会少的。 我在竞技场的候赛区过夜。叫我要在哪现身我便在哪睡,毕竟不比下水道的决斗有固定场地,租房就显得很多余了。一个多月前我离开了度过了二十个年头的地方,那时还算暖和,现在的卡西米尔的秋确实见了尾,只待一场雪来,就完全入冬了,大骑士领少有的与那里的共同点。干冷的风,在我安定时撞上来,真是别具趣味,然而仍是年年这个时候碰面的老友,只会玩着把呼出的气变成云雾的把戏。候赛区跟地窖一样,我不曾在深秋敞着口的地窖呆过,现在我算知道风照样能灌进来了,没我想象中地暖,这也不会有什么取暖的设备,不过我保暖做得还好。 我以为不独我一个人这么做,然而就是,也许这种醒了,就在终端上的订餐软件下单,等无处不至的无人机把早饭——当然午饭和晚饭也是——送过来,看几篇涉及自己的新闻来醒脑,间歇地起身锻练,而大部分时间都是整日地坐,完全只是等比赛的生活,在花钱打发夜巡这关对其他竞技骑士来说就难过了。而我只要等比赛,没别的事做。现在,我关掉了终端的闹钟,此前我已经赖了两次“床”。 我花上了足够的钟头数跟学语法一样钻研终端的功能,二十多天以来日趋熟练,划掉闹钟的屏保已不是件难事。我总是分神盯着壁纸而不是第一时间看时间。壁纸是我和把封号吐出来的机器的合影,我不理解为什么怎么拍,机器的显示屏总有一排莫名其妙的条纹碍着上面的“颁奖辞”还是别的什么辞被看清,反正就是解释“远牙”的意思,说的“你是会飞行的狼,无论猎物逃多远,撕咬也终会到达。”这样的短句,有人给了我一个网址,说都是从这出的。我试了试,还真是,我就说它为什么没搞清楚我是黎博利而非鲁珀了,很有卡西米尔的风格。 无论如何,今日生活中“过夜”的部分已经结束。白天的气温总归是高一些的,而大骑士领没怎么种树,热度来得快,走得也急。周围的座椅也有了“正规渠道”走进来的竞技骑士,随时间而更迭,我并不乐衷于辨认这个是不是感染者,那个又是不是。说实话,很难分,我至今没学会城市人的技巧。我坐在“过夜”时占的位,一般我多占两个,堆放我的东西,比方塑料盒塑料瓶塑料袋,打扮成骑士的头盔之类的挂件。有人多嘴又怎样,先到先得,况且位子压根就坐不满,反正我没听到过——我倒希望听到,等待的过程实在有些闷。也许地板上慵懒地躺着的弩和箭筒正暗中给我打着“闲人勿近”的标识,主要是我也不知道把它们放在哪里更好,身后的那堵墙上就漆着“兵不在执,枉为骑士”的句式,是不是这个原因才没有储物箱,谁知道。要是那边那个电话亭似的厕所足够多,且能在外面锁上,如果不考虑“肮脏”的问题,应该是很实用的,但一想到一推开门就看见的污物,就不得不感慨黑色比白色丰富得多了。思考着打发时间的方式,如此打发时间,天就慢慢到晚上了。 我拿到了安排,而从一个夜到另一个夜,从一场比赛到另一场比赛。关于安排的通知,起初——六天前我以为会在什么位置有看不到的喇叭广播给我,可是没有,我想了想,应该是在终端上发短信的,却也不是,最后,原来是有人会把上场要戴的耳机给我送来,管赛序的在里面叫我,以求精准,但着实低效。这是五天前我诧异的,现在我习惯了偌大的竞技场只有两副耳机——只同时动用两副耳机的事实了,有的竞技场还不管你耳朵长哪长什么样,都是专给库兰塔设计的款式。我不能不戴。按照它的“正确佩戴方式”,它于我是耳塞,当我把它放音的柱状构造勉强堵住耳道并靠头盔别住来稳当时,它于我还是耳塞。都是因为它还是入场许可证,赛前检录和什么检测都用得上,把那个录入我信息的像橙色六弦琴拨片的玩意插进槽里,它就暂时属于我了。比赛一完就要转手,而它的交接,胜者有义务亲自递给接着上的竞技骑士,败者大多没那个气力而另有专人。这么多场下来,在我之前的似乎都挺倒霉,这次也不例外,带耳塞的给我的向来不是竞技骑士。我无论输赢都会做这件事,因为我不能停止上场,我宁愿投降也不能负伤,至于需要垫付的“丢脸费”,过去的积累支持着我。我只为机会而满身疮痍,别的时候我随便混日子,这是卡西米尔倡导的,机会来临时,由我指导“该做什么”。 根据耳塞告诉我的,我属于“绿方”,在七点三十分前到检录处报道并完成检测,还提了嘴我当前的赔率,似乎有些威胁的意味。大约是我确实攒起了“白旗派”的名声,总算让我听见这样露骨的身价提醒。也可能是这个竞技场的特色,就像大骑士领不爱叫自己的本名“莱卡瓦利亚基”一样,我也不爱叫,觉得那是给外国人的称谓。我带上装备,拐了几个弯,到了检录处,灯会变颜色,酒吧台似的。而“酒保”见我坐下后,就用商场的那种扫商品的枪对着我的耳塞“滴”了一下,就请我递只胳膊上去。耳塞的用处本应暂告一段落,然而它竟在这时播报起什么来,我认真听了两句,发现是广告,顿时无语,然而我又不能卸下来清净,只好耐着性子。“这个,不需要。”“这个,不需要。”“这个,有意思。”“这个,不需要。”的心声渐渐盖过了那些持续不了多久的记忆,其实记住不记住的,它就这么放着,现在会,以后也会。而我有些沉迷,不知道拆下了哪只手的护手,针扎的那下也不知道,最后棉花包好了,我又把护手戴回去,始终是模糊的,我只感觉到两只冰冷的手。 有什么人拍了拍我的背,力度还挺大。这时我才回过神来,那人已经把胳膊搭在我肩上,跟老熟人一样环着我。我想推开,犹豫了,觉得这样就挺好,我很久没被人这样亲近,照这个架势,我怕我也热情起来行贴面礼,于是把面盔稍稍拉下保持一点距离。我组织起问候的语句,然而越想越凑不出来,真是怪事,等我思索出来结果,这人先开口,我的话便夭折了。“是不是远牙”的问题,我回答“是”,注意到这人金色的战靴,然后是除了国徽还印了别的标志的胸甲。我知道了,这人是我对手,没想到我们这么打了照面。对手凑得更近了,我把手伸向耳朵,并不是捂住,而是想把耳塞稍微移个位,因为它这时突然开始嗡嗡地吵,对手想说什么悄悄话,而我为了难得的和平,认为应该这么做。 “人……死后会怎样?” 真是个艰涩的问题。我当即就皱了眉,想这样就算答案了,但还是想了想。脑中浮现的童话和咒骂,不管是委婉或是其他,都把“海洋”说成死亡的归宿,然而这个词,我只见到了它在各国的语言中的模样,它真正的模样,我不知道。“人会沉到海底,如果上岸了,就会变成一堆石头。”我做出这样的总结。我又想到了故乡,下意识地,但没有那种厌恶的情绪,仿佛是偶然提及的不在意。 “我认真的……抱歉……那感染者呢?” “有差别吗?死不都是,噗的一声,咽气,嗝屁。”我回答。又是这种把“感染者”和“人类”分立条目的话语,我也没有愤怒,我觉得到底还是天气冷了。我望向左侧的通道的尽头,那是“绿方入口”。“我刚刚没看到你,应该还没搞定检测的事吧?位子让给你。”我慢慢挣开挂在脖子上的胳膊,在对手动摇前是挺费劲的。还没到上场的时候,于是我说完就往候赛区拐了。我做的事情,无非是真正按照那些地方的名字做事而已。我看到有人在我原先的位置收拾我留下的“东西”了——还是用回“垃圾”的说法吧。我想上前去,但又觉得现在应该为上场热身,说不好我还帮倒忙,于是我没再看那里一眼。我检查起弩的运作,一切正常,等到测试装仓时,我突然发现我的箭筒有且只有两支箭,还有三支不翼而飞了。我疑惑起自己连身上少了一磅多的东西都不清楚。我自然地想到是对手拿走了,当时我箭筒一直摆在身后,确实是随便就能拿,但为什么不全部拿走,按照我对自己的了解,果真如此我会当场投降,但这还剩两支,我会要求自己两支就结束战斗。更大可能还是我的问题。我再瞟了那个位置一眼,已经又有人坐上了。我摸出了终端,奔时间看的。该上场了。 我于是起身,又拐到了检录处,那里只有座椅,台子,背景板。我点了点头,我这是朝谁示意,也许是向那个柱子一样的人,也许是向那个人一样的柱子,然后朝左转,原来是一条有极小弧度的弯道,等到我闭着眼感受方向时,走着走着踢到墙上才发现。我做出了调整,十分顺利,直到聚光灯打在我身上——现代真正刺目的月光。观众知道不该为我作声,或者喊了但一瞬间我就忘了,毕竟是鸟脑壳,我也不喜欢穿透耳塞的呼声,我过强的听力多少会困扰我。主持的声音倒没有缺席,当然不会,和我的上场一样,是饭碗的需求,且极其好捧。主持酝酿了一下,开始了花里胡哨的比赛双方的介绍,翻译成人话也不过如此:晚档,绿方,战绩,封号,名字,姓氏。 我有个哈欠卡在喉咙,抬头看了看悬浮在空中的四面都有屏幕的无人机,画面表明我在看画面,左手横拿的弩搭在前腹,弩上了箭,箭很亮。聚光灯使它银色的镀层闪耀着,令人着迷而在脑中浮现了它洗去的痕迹,越害怕越想看。至于我,塑料的面盔因反光而没有让表情表现,我也不知道自己正做着何等表情,脸冷得僵了。眼睛没有遮挡,只是暗沉的金色,如果不是眨了眨来确认不是静止影像,我一时有了它们不存在的印象。我只是来确认在行礼时打哈欠会不会有失体统,如此看来毫无关系,我的下巴打开了,接着右手也抬起来了,但它本该是鞠躬时抚胸的,于是我费了点力控制住它到应在的位置,然后弯下腰,过了有三秒,吸气才结束,就该直立了,我便站好来,把气呼了出来,眼睛像着了一层很快就消失的暖膜。 介绍轮到了对手,蓝方。绿和蓝的区别是不是有点小。蓝方,战绩,封……等等,不是封号,是什么,什么骑士团。真威风,骑士团的名号把封号都盖过去了。我又瞧了一眼天上的无人机,似乎在颤抖,紧接着也朝我鞠了躬。 今天是一周的结束,星期六。 现在是一天的末尾,晚上。 晚上的比赛,很多人看。 很多人。 按平时的方式收拾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