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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gal式小说丨乘着通往光辉之翼:第六章 Chaconne(下)

2022-08-24 14:12 作者:Amadeus-Hikari  | 我要投稿

「小光,你有没有感觉我的演奏差了些什么?」不到两天,我已经将这首曲子所需的技术掌握的无比纯熟。但音乐性的表达上,却好似总是欠缺了什么,让我无处下手。

「那是当然的啦,因为没有观众嘛。」将杯子里的水一饮而尽后,小光说道。

「观众?」

「演奏家是诠释者,因为他在解读作曲家的曲子。但同时,演奏家也是作者,当演奏的同时,他还在向观众们表达自身……辉君觉得自己的《恰空》和《儿时情景》会这么有魅力?」在话语的最后,小光问道。

「因为在这两首中,我对每一个音符都有如宗教一般地虔诚。其他的曲子,更多仅仅是当成一种待审查的客体。也就是欠缺了Herbert大师所说的意志。」

「在人生最后的演奏中,辉君想传达的意志是什么?」小光问。

「我想告诉我的妈妈,就算我们没法改变歧视的现状,但这并不妨碍我们去努力将自己的人生做得最好;我想告诉Krystian,他的曲子和他在颁奖典礼时说的话真的很令我感动;我还想告诉小翼,我现在的生活很幸福,以及,我希望她今后也能自由地活下去。更重要地,我还想在这首曲子中,和小光你彻底融为一体……」

「还有呢?」感应到我一瞬间的迟疑,小光问道。

「我还想,得到我父亲的认可。」

「辉君果然是Elvira。」听到预想中的答案,小光笑了。

「是啊……即便被抛弃,也仍在心底的某处爱着对方。小光你觉得,这是卑贱吗?」

「不是哦。因为辉君深深爱着的、憧憬着的,是他的才能而非人品,没错吧?」

「第一次和父亲见面的时候,他用尽了无数的语言嘲讽我、轻蔑我。但不知怎的,好像有一种魔力一般,我还是坐在观众席,听完了他指挥的整首《第九交响曲》。在那之后,我在威逼利诱下和父亲的经纪人达成了一个约定:成年前,每月我会得到他资助的1万美元,但条件是再也不要出现在他身边。」凝视着眼前的黑白键,我叹道。

「辉君有没有想过他为什么要给你这些钱呢?你看,只要他不认你不就可以了吗?更何况他也可能知道你家根本就不缺钱,不是吗?」

「我不知道,一直以来我都避免去想他的事情。」

「我猜呀,他是被你的行为感动了。」

「感动?」

「即便如此,依然会去听他指挥的音乐…什么的?经纪人特地找到你,就意味着你父亲有在关注你的行踪去向,没错吧?」

「这倒是。不过就这么直接推测为感动是不是有些武断了?」

「你忘了我的联觉能力了?我听过他的音乐。虽然他是一个人渣,但他对音乐的态度始终是崇敬的——」

「可既然如此,就不该淘汰我啊?」

「是啊,他到底为什么要淘汰辉君呢?又到底要为什么当众辱骂辉君呢?就算他讨厌你,也犯不上当着媒体的面冒天下之大不韪啊。」

说完,小光站了起来。

「我出去一趟。」

「你该不会是让他来参加我们的音乐会吧?」捕捉到了小光的意图,我问道。

「是啊,辉君不也想借这首曲子得到父亲的认可吗?」

「但,能成功吗?」这时我发现,自己的内心正因为期待和忐忑而疯狂地跳动着。

「我先去试试看喽。那辉君就先在这里练琴。」

「你身体还好吗?」出于担心,我连忙问道。

「放心啦,昨晚也没怎么疼不是吗?」

说完,小光离开了琴房。

 

晚上。

「怎么样?看你这么晚回来,他竟然真的还在日本?」我迫不及待地问道。

「不知道。辉君你看过《Landscape with the Fall of Icarus》这幅画吗?」



《Landscape with the Fall of Icarus》是勃鲁盖尔的一幅画,其中,伊卡利亚岛上树木刚刚舒展开稚嫩的新叶,勤劳的农人在田地耕作,云朵般洁白的绵羊在明媚春光中啃着新鲜的嫩草,牧羊人悠闲地抬头循着鸟儿啁啾找它的身影,远天祥和安宁,海面波澜不惊,海岸边渔夫在撒网捕鱼。

忽然,这秀丽如画的海岛边,隐约传来水花飞溅的声音,在刚刚驶入港湾的白帆船附近,伊卡洛斯两条细腿徒劳地扑腾着(若不刻意寻找,甚至注意不到这两条腿),过不了几秒钟他就将彻底坠入海中,最后的涟漪平复后,伊卡利亚岛依旧春光如故,耕作的农人、悠闲的牧者甚至连警觉敏感的绵羊也意识不到,在他们身边一条生命正在消亡。

《有伊卡洛斯坠落的风景》是勃鲁盖尔唯一一幅以神话为题材的风景作品。在他眼中,真实的世界不会去听个人的哀嚎,它的法则不向个体意愿妥协,不会为消亡而泛起波澜,甚至对世界来说个体悲剧就像一滴水一样,只会毫无声息地融入大海。

「我先是把你的近况说给他听,他说你的死就像《Landscape with the Fall of Icarus》中的伊卡洛斯一样,不会有人在意。我说辉君会在这次演奏中真正超越自己,他不信。于是我就把你的《恰空》和《儿时情景》的录像给他了。」见我点头,小光摊了摊手,说道。

「然后呢?话说你怎么会有这两首的录像?」

「然后我就走了呗。他那个傲慢的态度实在令人不爽。如果他听了这两首曲子还不来,那就只能说明他鉴赏水平低下。」小光气哼哼地说道。

「好吧…」内心有些失落,我说道。

「话说你还没回答我,你为什么会有那两首曲子的录像?」

「因为这间房里的一切都在录像啊。」小光说完,指了指头顶。

「可我什么都看不到……是有一个微型摄像头?」

「没错。」

「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要保留我和辉君的回忆啊。」小光坦然地说。

「可你不是有图像式记忆力吗?」我疑惑。

「辉君你知道吗?过目不忘的能力虽然很好,但也有弊端。它就像是一块海绵,不论经过多少年,每个细节都还会停留在脑中。」

「所以你才会尽力避开记者等人?」

「是啊,因为记忆的残酷性在于它留存了本来应该忘却的东西。辉君,在你看来我是被神爱着的孩子,是天才,是amadeus,但我的生活方式也深深地为这种才能限制住了。在我脑中有着各式各样的回忆,但我却唯独无法彻底体会你前段时间所说的名为“瞬间”的魅力。」

有得必有失,就像印象派在诸多方面超越了古典绘画却又丧失了色彩的精度和拟真度一样,就像现代绘画超越了物理规则却又失去了可理解性一样……图像式记忆力的背后,是丧失了“忘记事情”的权利。

「你想通过摄像的方式把我们的回忆留存下来,因为你害怕自己有一天会失去这些天赋?」意识到小光这样做的理由,我确认道。

「将军怕迟暮、美人畏白头。天才,又何尝不在恐惧这不知从何而起的天赋在一夜间消失呢?」

「小光……」

「说些开心的事吧。辉君练习的怎么样了?」小光落寞地笑了笑,说道。

「其实我也有话想和你说。」

「是什么?」

「我们能不能,换一首曲子?」我试探道。

我的生命已经为时不多,我的身体和运动能力也在渐渐衰弱,但即便如此,我也有想要换一首曲子的理由。

「换一首?」小光不解。

「在我练华彩段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那天和妈妈的对话。之所以我没有去写一首自己的华彩,是因为这就是我的风格。那么,我们说到底为什么要练这首《第三钢琴协奏曲呢》?因为它公认最难?因为它在结尾走出了人生的黑暗?」

「其实我当时只是想借着这个“公认最难”的名号让辉君打起精神来。」小光点了点头,看来她也意识到了这首曲子其实和我们并非最相衬。

「妈妈说,你的心灵充满了神性和直觉,而我的身上则包含着更多的理性层面。我想在一部钢琴协奏曲中,将理性形式和浪漫心灵完美地结合起来……因为,我最想在这首曲子中做的,是和小光你彻底融为一体啊。」

「你想演奏的是,勃拉姆斯?」

「对,就是勃拉姆斯。」见小光理解了我的意思,我笑着回应道。

 

“但你不太喜欢勃拉姆斯,我说的没错吧?”

“倒也没有不喜欢啦。”

“只是…我觉得勃拉姆斯明明有一颗比谁都要浪漫的心灵,却非要建造形式的城墙来当作抵挡自己波涛汹涌心流的堤坝。你还记得他的第一交响曲吗?像是将已经结痂的伤口再度撕裂一般的主题……光是听着,就很令人心疼。”

那时的小光之所以会在话语中显示出落寞,是因为她透过勃拉姆斯,看到了我。

她不愿我像勃拉姆斯一样克制,她希望我能将自己内心的情绪全部抒发出来。

 

「勃拉姆斯是内省的作曲家,他的身上有一种深思熟虑的品质。小光,这首曲子不仅是为我,同时也是为你。」

「为我…?」

「听了小光刚才的话后,我更加坚信了这点。我们不可能不倚靠自己的天赋,否则便会匠气太重、一事无成;但我们也不应全倚靠自己的天赋,因为那样的我们并不自由,而只不过是天赋的奴隶。过去的我有成为前者的倾向,而小光,你则是正相反……如果我们能相互结合,并相互超越,就或许会一起达到一种全新的境界。」

「用心去想、用头脑去感觉。」小光总结道。

「就像富特文格勒一样呢。」我笑道。

我和小光分别代表了两个极端,我曾仅将乐谱视为一个客体,单纯站在作品外去凭借理性来分析;而小光则是将音符视为一个个生命,它们自然地流淌出来,小光实际上只是它们的奴隶。

神性与人性、天赋与才能——这两者的结合,或许才会是音乐的理想形式吧。

“二元论,也就是事物的矛盾本质正是音乐的根本。基于二元论的奏鸣曲式会成为最完美的艺术表现形式,并不是巧合。一首贝多芬的古典奏鸣曲或交响曲的结构,是以这种二元化的原则为基础的。它揭示出音乐的戏剧性因素,这并不是强弱或快慢之分,因为音乐本身就是戏剧性的,甚至,连巴赫作品中比较大规模的形式也是如此。第一主题可能较具英雄气质,而第二主题在性质上比较抒情;正是这两种相对立的因素并存,才赋予音乐紧张与兴奋的感觉。”

巴伦博伊姆在自传中的这句话,如今我终于清楚了。

……

………

第二天早上,我和小光在洗过澡后,一起来到了我的家。

「我回来了。」*2

「欢迎回来。」妈妈面带笑容,在玄关处迎接我们两个。

「妈妈,我想将我分析过的那些乐谱都拿出来,可以吗?」将我和小光的外套挂在衣架上后,我问道。

「全部吗?」

「对,全部。我想和小光一起研究下对这些音乐的看法。」

用心去想,用头脑去感觉——将我和小光的长处结合在一起所诞生出的,一定是远比现在美好的音乐。

昨天的谈话过后,我和小光都如此认为。

「好。辉,小光,你们在这里等下。」

「乐谱应该有很多吧?我和小光也帮您去拿不好吗?」我不解。

「这个…」妈妈面露迟疑。

「没事的,拿一些乐谱而已,我的身体还没到那种程度呢。」认为妈妈是在担心我的身体,我说道。

「快走吧快走吧!」我推着妈妈的后背,朝妈妈房间里的里屋走去。

 

「这是……」然而,走进那间我从未迈入过的里屋后,我愣住了。

因为这间房屋的墙壁上挂着的,全都是有我身影的照片。

我参赛时的照片、我领奖时的照片、我接受采访时的照片……全都被妈妈打印了出来。

自出生以来,我的全部存在痕迹,都挂在了这间屋子的墙壁上面。

当我离开家的时候,您是否会经常来到这所房间,注视着相片中的我呢?

我不喜欢照相,不知道为什么,就不是很喜欢。

所以在过去的这些年中,我只会在无法拒绝的情况下照相。

但就是这些“被迫营业”的相片,却被妈妈当成了这世间最为珍贵的收藏品——只对艺术品感兴趣的妈妈,却将这些最为朴素的、毫无艺术价值的、不值一提的照片挂在了她房间中最珍贵最隐秘的地方。

想到这些,我的鼻子有些发酸。

「我说的吧,辉君。星野妈妈一直最爱的都是你,你还不信。」似是早就预料到了这种情景一般,小光理所当然地说着。

而我的妈妈,也有些害羞地站在一边,像是一个被发现秘密的小女孩。

妈妈露出了和我这十多年记忆中不一样的表情,

而这次,我可以笃信,是因为我。

我呆站着,不知过了多久。

这段时间,一旁的小光似是在和妈妈耳语着什么。

「辉…」妈妈轻声说道。

我转过头去,期待着这句话的下文。

「我能不能…亲亲你。」妈妈说着,好像鼓起了全身的勇气。

我低下头,轻轻点了点,不好意思多说什么。

就这样,我的妈妈在十多年后,再度亲吻了我的脸颊。

 

「辉君,你打算大学考试的曲子是哪首啊?」望着眼前这些如山般堆积起来的乐谱,小光问道。

「舒伯特的D960。」

Schubert:Piano Sonata No.21 In B Flat, D.960

舒伯特《第21号钢琴奏鸣曲》

话说回来,竟然真会有这么巧的事?

将古典和浪漫精彩结合在一起的,并非只有勃拉姆斯一人……还有,舒伯特。

舒伯特生活在古典主义向浪漫主义过渡时期,他是两种音乐思潮承上启下的音乐家。他兼有古典与浪漫两种音乐风格。这种风格也深深的影响了他的钢琴音乐,他的钢琴奏鸣曲既具有明显的浪漫主义创作特征,也继承了古典乐派钢琴音乐作品的风范和气势。

也正因此,舒伯特既被认为是早期浪漫主义音乐的代表人物,又被尊崇为古典主义音乐的最后一位巨匠。

同时,舒伯特还是一位英年早逝的人才,在他31岁的时候,那时的贝多芬刚刚离世1年,他就因感染伤寒而不幸去世了——只看年龄,他甚至比莫扎特还早逝了4年。

尽管只活了31年的人生,但舒伯特的作品可谓汗牛充栋,竟有1000余首之多。

 

「那就先这首吧。」大抵是领会了我的所思所想,小光从中抽出了这首曲子的乐谱,朝琴房走去。

「看来我要去做饭了呢~」望着小光的背影,妈妈笑着说道。

 

两小时后,自信读好谱的小光在我面前开始了演奏。

这是舒伯特最后的奏鸣曲,如果认为巴赫、莫扎特和贝多芬是唯三可以被称为“神”的存在的话,那么舒伯特则是相当接近“神”的男人。

但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他恰好活在了贝多芬存在的年代。

“I hope to be able to make something out of myself.But who can do anything after Beethoven?”

我非常希望自己能做一点事情,但谁又能在贝多芬之后做出些什么呢?

这是舒伯特向友人发出的感慨,同时,也是他对自我的审视与省思。

这首奏鸣曲写于贝多芬去世的1年后,也即1828年。一般认为,此时的舒伯特已经从贝多芬对他带来的纠结中走了出来,在自己也即将不久人世的时候,他借由此曲彻底表达出了自己的天性。

 

我点了点头,小光开始了演奏。

她的速度适中,并不矫揉造作,她的演奏并不存在过度的悲剧感,这说明她并没有束缚于“死前最后一首奏鸣曲”这种成见。事实上,写作此曲时,舒伯特虽然是个病人,但他的幽默感依然十分强烈,它是一位年轻作曲家的积极探索,而非濒死时的诀别。

绵延却并不过分忧郁,抒情却又不过分缠绵。

小光只是淡淡地、淡淡地演奏着第一乐章的第一主题,在其中可以隐隐感受到舒伯特温暖的一面。

令我惊奇的是,在进入b段的时候,小光一改之前的风格,她并没有和往常一样,认为不同的音符是不同的生命,相反,她保持了a段的速度,更加强调这二者之间的统一性。

小光的演奏,变了。

她更加遵循原谱,和往常不同,她并没有注入太多的个性于其中,但这却丝毫没有削减她整首曲子的浑然天成。

她的音色如淙淙流水一般清澈、柔和,就这样带我前往了舒伯特的幻想王国。

一时间,我有一种灵魂出窍的错觉。或许,我会像逝去的舒曼一样,在克拉拉死前的40年间,一直陪伴在克拉拉的身旁。

壮丽与无奈渐渐交织汇集,崇高、纯洁、期盼、忧郁、伤感全都糅合在了一起。

虽然只有短短两个小时,但我清楚,每一个音符、每一处强弱,无不是小光对充满我标注的乐谱深思熟虑的结果。

但就是在这种最严密的控制和最周密的思索下,小光的琴声反而引我在不同的时空中反复穿梭,而每次回到第一主题,我都会和小光的琴声一起,进入一个崭新的童话王国。

这不是雨森光的演奏,对她10年间的琴声了如指掌的我可以无比确信地说。

这不是雨森光的音乐,这是,交融了我们二人灵魂的结果。

 

一个人可以在丰富自己时代的同时并不属于这个时代;他可以向所有时代述说,因为他不属于任何特定的时代。这是一种对个体主义的最终辩护。它声明,一个人可以创造自己的时间组合,拒绝接受时间规范的任何限制。

在我死后,小光一定可以触及到她的那份永恒。

聆听着小光此时的演奏,我不禁这么想。

 

 

一曲奏罢。

「辉君,我弹得怎么样?」

说完,小光自信地笑了,那不只是雨后洒进森林的一束阳光,而是更为靓丽迷人的一抹彩虹。

在小光弹奏的整个过程中,我的肚子好像打了结一般,我的心跳飞快,不消拿镜子确认,我的双颊一定是前所未有的通红。

我爱着小光,但在整首乐曲的演奏过程中,我又无数次地爱上了她。

直至乐曲结束时,我都还难以相信,眼前的这位天使竟是我的妻子,尽管我们前两天就已经以最坦诚的姿态面对彼此。

“完了…我更喜欢辉君了,怎么办?”

说起来,小光在我的那首《儿时情景》中,也有过类似的感觉啊。

我没有回应小光,而是牵起了她的手,快步朝琴房外走去。

「辉君,被我完全迷住了呢~」了解我意图的小光笑着说道。

我低着头,没有承认。

「辉,小光,午饭已经——」

「抱歉,一个小时后再去吃。」失礼打断了妈妈的话语,我就这样拽着小光,走进了我的卧室。

……

………

最初,同时也是最后的音乐会。

「好久不见,Krystian。」对着重返日本的这位波兰帅哥,我微笑问候道。

「星野…」Krystian的眼神有些迟疑,他应该还不能接受我马上就要死了的事实吧。

「抱歉啊,前天突然感觉到身体机能退化的实在有些厉害,所以演奏会只能提前了。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过一个小时后……」

「瞎说什么呢!星野你还欠我一顿饭呢!」语毕,Krystian的眼中竟泛起了些许泪光。

「是啊……等演奏结束后,我们一起去吃吧。还有我的妻子——小光也一起。」

「你们正式结婚了啊,新婚快乐。」Krystian祝福道。

「多谢。听说你也正式被Herbert大师收为徒弟了,恭喜恭喜。」

「其实…大师最想收为徒弟的人,是你。」闻言,Krystian幽幽道。

「不是小光吗?」我疑惑道。

Krystian摇了摇头,说道:

「在那场大师课中,他最喜欢的人不是星野太太,而是你。确实,星野太太的演奏是浑然天成、无法言说的奇迹。但在大师看来,你的潜力远远在星野太太之上……年少的你所欠缺的,只是意志,还有时间。」

「原来是这样啊…能在最后一次演奏前听到这番话,我很感动,真的。」

「不介意我在这场音乐会中录像吧?消息来得太突然,大师实在没法中断他的公演。于是他想让我将录像版本带回去,他说他会将这一版本收藏起来,奉若珍宝……」

「大师真是谬赞了。录像会有专门的人负责,你到时候向他要一份就好。」

「大师也很悲痛,一个天才在觉醒前就要这样消逝了。」

「不是消逝,而是换一种形式存在。」我纠正道。

「真没想到你居然是个信徒。」

「不,不是宗教。今后,我的妻子会将她的天赋和我的思维融合在一起,以“星雨光”的名字将它们传播下去……先失陪一下,Krystian。」

小光心领神会,推着我的轮椅朝小翼所在的方向走去。

之所以乘坐轮椅,是因为我已经无法承受在这首曲子之外浪费任何力气。

「小翼,好久不见啊。这场音乐会在你考试之后举办真的是太好了。」见到那张令我无比熟悉、令我无比爱怜又令我无比安心的脸庞后,我不自觉微笑了起来。

「辉君,诚实回答我,这段时间,你幸福吗?」小翼问道。

「很幸福,真的。」

「那就好…」

「小翼,这是我给你的礼物。这些天里,我每天都会录一些首不同的曲子,加上我平日里的录音录像……我在其中选出了还算满意的365首。如果小翼喜欢的话,可以每天听一首。至于闰年,就听那首我最喜欢的《恰空》吧。我希望小翼在今后的人生中能像巴赫一样,在严格规则的限制下达到最为宽广的自由……因为那就是在我看来人之为人最大的幸福。」

「我…我会用我的一生来珍藏这些录像的!」接过那沓厚厚的光盘,小翼说道。

「你能喜欢就再好不过了。这是原版,因为已经上传到了网盘,所以就算小翼你不慎弄丢了也没关系。我和小光都很感谢你,感谢你曾出现在我们的世界里。」

空荡荡的音乐厅,除了我和小光外,只有Krystian、小翼,以及我们家人的身影。

父亲…您终究还是不愿见我最后一面吗?

「要再等等吗?」小光问道。

「算了,就这样开始吧。一切都是缘,我们相遇也好、我爱上你也好,我的病情突然恶化也好……」

坐在早已调试好的座椅上,偌大的音乐厅里,只感受得到我和小光彼此二人的呼吸。

偏头朝小光的方向望去,发现她也在望着我。

「这或许是我们的最后一次合奏了,加油啊,我的克拉拉。」

「才不是我们最后的一次合奏!因为今后我会一直用“星雨光”这个名字,和辉君合奏下去!」小光鼓起嘴来,倔强地说道。

就这样,我们最后的合奏,开始了。

 

勃拉姆斯:《降B大调第二钢琴协奏曲》,Op.83

勃拉姆斯是艺术家双重面目的完美体现:一方面,他深深扎根于过去;另一方面,他又站在时代的高度上展望未来。

这首乐曲具有勃拉姆斯所独有的沉着与厚重,同时又有他明朗、温柔的另一面。写这部作品时,勃拉姆斯48岁,可以说是处于创作的巅峰。这部协奏曲的4个乐章,分别展现了4种不同的性格,从激越如火到柔情似水,触及到了各个方面的情感。时至今日,这部作品已列入有史以来最伟大的钢琴协奏曲之列,著名钢琴家霍洛维茨甚至认为没有别的钢琴作品比它更伟大了。

这首协奏曲与他的第一协奏曲相比,显得更加沉重暗涩,技巧难度也十分大,正可谓从“英姿少年”成长为了“成熟男人”。有人讲这首曲子是“要钢琴家血汗的至难协奏曲,它不要钢琴家的妙技,而是要他们成为苦力。”

除四个乐章的结构安排外,这部作品和其他传统钢琴协奏曲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钢琴和乐队并非是相互分离的两个独立部分——在传统的钢琴协奏曲中,钢琴和乐队既相互协作又相互竞争,然而在这首曲子里,勃拉姆斯将钢琴和乐队浑然一体地融合在了一起。

 

第一乐章 不过分的快板 奏鸣曲式

在原本的协奏曲中,音乐的序幕会由单声部的法国号拉开,在改编成双钢琴版本后,则是由小光将这一乐句朴素地奏出。

在经历了相互呼应的10个小节后,便是我的独奏部分。接过停留在小光钢琴上的属和弦,我直接进入了主调——降B小调,左手快速密集的上行琶音加上右手的反复级进,形成短促且有弹性的节奏。

随后,便是坚定、果敢的第一主题,它根植于我和小光在最开始六小节时奏出的引子。随后,乐曲的织体开始从密集过渡到疏朗,紧凑的旋律也渐渐舒展开来,开篇以来英雄式的坚定激昂就这样渐渐得到舒缓、化解,从而完成了对第二主题呈示的过渡。而第二主题的悠扬抒情亦同第一主题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仔细想想,我和小光还真的没有一点共通之处啊。

我倾向于将谱面分析到极致,小光却仅凭天赋的直觉;

我选择最大程度遵循乐谱,小光却更去重视乐谱背后的音乐;

我曾无比讨厌钢琴、讨厌练习,但每当小光弹琴时,她都充满欢欣;

我性格相对沉稳,小光则是无比张扬;

……

然而,就是这些不同的二元气质,却让我们有如这一乐章的两个主题一般,紧紧结合在了一起。

“爱”制造矛盾并解决矛盾,在这首凝聚了我和小光心意的曲子中,我和小光都抛弃了我们独立的存在,选择和对方统一起来。因为我们既不愿意成为孤单的人,又想要获得对方对自己的承认。

……

第二乐章 谐谑曲 奏鸣曲式

在这一乐章中,勃拉姆斯继续采用了具有二元结构的奏鸣曲式,这即便是在贝多芬的套曲中也并不多见。在这里,勃拉姆斯更严格地遵循了古典奏鸣曲式的原则。

其中,热烈激情的第一主题和静谧内敛的第二主题之间形成了鲜明对比,它是整个乐章发展的最核心动力。

二元的对立,又何止是在我和小光之间呢?就连小光本人,也是时而喧闹、时而澄澈。

但尽管如此,小光一直是小光,平静的她、狂傲的她、害羞的她、撒娇的她、彷徨的她……正是这些无比动人的特质,凝聚成了我的爱人——雨森光,更精确些,星野光这个人。

想到这里,我不禁莞尔。

……

第三乐章 行板 五部回旋曲式(单主题奏鸣曲式)

回旋曲式是这一乐章的主体,但其中又融合着些许奏鸣曲式的思维。

本应由大提琴奏出的主题从小光的手中缓缓流淌出来,在这里,小光最大限度地发挥了她对钢琴的掌控力。明明是钢琴,却表现出了完全不输弦乐般悠长哀婉的旋律。

而由小光描绘出的这一婉转旋律在随后被勃拉姆斯用作一首艺术歌曲之中:

我的微睡轻浅了,

我的忧伤如纱幔般,

颤抖地覆盖着我

……

虽然这一乐章可以被看为三段体或回旋曲式,但它同时也符合单主题奏鸣曲式的思维。在这里,勃拉姆斯放弃了传统“二元对立”的想法,像是将之前的“明与暗”“阴与阳”全都融合在了一起一般,通过最温婉的旋律和最虔诚的热情,穿越一个多世纪的时空打动着我们每个人的心灵。

渐慢的速度寓意着这一乐章临近的尾声,通过对副属和弦等和弦的运用,大调的色彩在一瞬间变得黯淡忧郁。但一瞬间,整个音乐又突然变得开阔明亮起来。辉煌的装饰音和快速的琶音,以及最后充满阳光的终止和声,犹如天使的微笑,将所有的彷徨和痛苦消失殆尽,疲惫的心灵在解脱之后得以净化和升华。

 

然而,在这一乐章结束后,一股钻心的疼痛开始突然袭击我的全身。

明明已经提前打过镇痛药了,竟在中途失效了吗……

我捂着自己的胃部,拼命忍受着持续不断的疼痛。与此同时,我能够听到,等候在后台的医生和台下的亲友们也都在一瞬间朝我这边涌来。

整个音乐厅,唯有小光一人一动不动。

她的眼神充满悲痛,但她明白,这是我最后的演出,无论是何种程度的疼痛,我们都不会允许它成为阻碍。

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坐直,将双手放到了琴键上,汗水正从我的皮肤中拼命涌出,但我却毫无擦拭它们的余裕。

「来合奏吧,小光!我们最后的,奏鸣回旋曲。」拼命挤出了一个笑容,我对身旁的小光,如是说道。

 

第四乐章 奏鸣回旋曲

这一乐章的总体性格是明快优雅的,它既没有第一乐章史诗般的气魄,也不像第二乐章一样具有深刻的哲理性,更没有被第三乐章哀怨忧郁的情绪所笼罩。它只是,如一个顺着内心跳舞的孩子一般,灵动活泼、轻快明朗。

在和小光第一次正式的合奏中,那首K448末乐章的回旋曲让我好似触及到了小光独有的彩虹;

在和小光第一次登台的合奏中,那首《柴小协》末乐章的回旋曲让我和小光一起,通过彩虹桥抵达了高远辽阔的天空。

这是最后的回旋曲,此时,我已渐渐地适应了疼痛——这么说或许有些不准确,我不认为有人能适应这般令人想要即刻自杀的疼痛。

我的双目已经浑浊,我的大脑已经混沌……但唯有我的手指,还在凭借本能不停地演奏着。

疼痛让我的五感渐渐麻木,但即便如此,我也依然能听到自己的演奏充斥着无数错音。

在台下的观众们看来,那些错音只会更多、更拙劣吧……

但,这不是关键。

就像我曾零失误演奏《热情》《唐璜》和《彼得鲁什卡》却遭到父亲的轻蔑一般,是否错音,本就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我就这样,在舞台上失去了意识……

风声,猛烈的风声在我耳边呼啸而过。

无视重力规则的我正在天空中漂浮,我脚底的空气很重、很紧,拧成一团,似是在托着我不让我坠落一般。

我的身体在上升着,不由自主。

似是要将我随时掀翻的狂风也渐渐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湛蓝的天空、静谧的白云……以及,足以令全身冻僵的低温和稀薄无比的空气。

即便如此,上升依然持续着,它甚至无视了我的生存本能,我只是,一点一点在向更加高远的天空前进、飞翔。

穿过罕见的云朵过后,我忽然发现,在我的后背处展开了一双翅膀。

来自脚底的推力不见了,翅膀自顾自地扇了起来,诉说着它们对更高更远的渴望。

我的身体快要被高空低温所凝固,但我感觉我的灵魂却挣脱了物理规则的束缚。

极寒和酷暑,两种完全矛盾的温度分别侵袭着我的体内和体外——让我感觉自己马上就要爆裂开来。

我拼尽全力,睁开了紧闭许久的双眼——但强烈的阳光在一瞬间就掠夺了我的全部视线。

双目失明,皮肤也应该已经被紫外线侵袭得不成人形……

但即便如此,我背后的那双翅膀依然没有丝毫停歇的意志,它们只是心无旁骛地扇动,就好似向高空飞翔是它们的本能和全部存在意义一般。

除了思考和感受,我什么都做不到。

低温停止了,但内心的热度却从未停歇。

不仅如此,就连大气…也渐渐燥热起来。

我,快要飞到宇宙了吗?

那是空无一人、空无一物的寂静,仿佛这个世界只有我一人一般。

我伸出双手,朝身前的虚无环绕过去。

一时间,我有一种感觉,宇宙包裹住了我,而我,也拥抱了整个宇宙。

翅膀的扇动,停止了。

再也承受不住高温的炙烤,这个本该在我身上不存在的部位开始渐渐溶解,我就这样,一头栽落下去,好像那个神话中曾向往太阳的伊卡洛斯一样。

双目已经失明,但曾抵达宇宙的我此时只感觉心灵才是赋予自己光明的眼睛。

树木刚刚舒展开稚嫩的新叶,勤劳的农人在田地耕作,云朵般洁白的绵羊在明媚春光中啃着新鲜的嫩草,牧羊人悠闲地抬头循着鸟儿啁啾找它的身影,远天祥和安宁,海面波澜不惊。

景色依旧春光如故,耕作的农人、悠闲的牧者甚至连警觉敏感的绵羊也意识不到,在他们身边一条生命正在消亡。

但不知为何,我总感觉这没有关系。

因为,我曾拥抱过这世间最为浩瀚的宇宙。

突然,某种声音将演奏结束的我拉回了现实,在我的意识消逝前,它提醒着我,我并不是勃鲁盖尔画作中无人在意的伊卡洛斯。

它是,我父亲在台下拼命喊出的,bravo。

 


(完)

 

(原创)gal式小说丨乘着通往光辉之翼:第六章 Chaconne(下)的评论 (共 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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