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淋》原创小说
L03
蓝觅红再醒来的时候,她看见自己躺在校医院的病床上。
她身边是娜塔莎和玛丽琳。她的右臂传来阵阵麻意。
此刻,她满脑都是自己苏醒前的经历,现有的理智呼唤着她的名字,蓝觅红,蓝觅红,你见到你自己的“灵魂”了——你见鬼了!双瞳发直,眼珠仿佛要挣脱眼眶的束缚,一跃而出。
“红,你还好吗?”娜塔莎紧忙上前关怀道。
听到娜塔莎的声音,蓝觅红这才真正回过神来,她查看自己的身体,似乎是一点表面伤也没有,现在只是觉得有点晕。她四处张望的时候,看见了远方的无菌箱里放着的自己的右手义肢。那义肢已经被泡的发涨,仿真的人皮白得透明,耷拉在仿骨机械臂的外面,透出了那机械臂的关节机构和缠绕在其上的机械肌肉和蓝色、红色的电流血管。
蓝觅红点了点头。
“蓝觅红,你的义肢被热水泡了太久,所以坏掉了。”玛丽琳摸着蓝觅红的右肩。蓝觅红的瘦弱的上肢平摊着,从肉体和骨骼的地方伸出的头静脉和肱深动脉交相呼应地跳动着,在无菌箱里,分别有两个支架将它们撑起来。细微的毛细血管在同样完整与机械肌部分分离的大块血红的肌肉上跳动着,胶白色的肌腱连缀在鲜红的肌肉外圈,和其他组织建立着稳定而柔韧的联系。蓝觅红的肱二头肌和肱三头肌相对都较小,软软的鼓鼓的,在无菌箱里耷拉着,很没精神,直到蓝觅红感觉到玛丽琳的抚摸后,它们勉强跳动了一下。
“那我该怎么办?”说着,蓝觅红的肱二头肌和肱三头肌又晃动起来。
“嗯,现在还可以装上它们,然后到阳那里去修缮。这样会比较省钱。”娜塔莎说。
“啊,阳。奇怪的男人。听说他是从战场上逃下来的,”玛丽琳双手叉腰,叹气摇头,“哦,对了,老师叫我去开会来着。我就先走了啊!”
娜塔莎点头,道:“没事,红这边有我。”
玛丽琳风风火火地走出了病房,很快房间里重回宁静。
今天阳光肆意地播撒在大地上,金色透明的美好落在病房窗台,吸引去了蓝觅红的目光。她现在浑身都提不起劲,只能懒懒地躺着,思考着苏醒前发生的事。
她洗澡的时候触电了,然后“灵魂出窍”了,她经历了一切难以用语言描述的怪事,碰见了一个说要寻找真相的人,最后,她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她醒来后,她的义肢坏了。
“娜,我在浴室里,都发生了什么?”
“我也不知道,那天我洗完澡后,在公共浴室门外等了你很久,大约40分钟后,我看到有女生尖叫着跑出来,喊着:‘地上有血!’我冲进去,就看见大家抱着已经昏厥的你出来了,你的大腿满是血!还一直在流……”
“校医怎么说?”
“他说你身体健康,就是心脏有些虚弱,可能是在洗澡的时候来了月经,大量流血,加上浴室里缺氧,你一时间心脏犯了病,晕倒了,”娜塔莎忽然轻声说,“但是,我听说学校要重点观察你呢……”
蓝觅红皱起眉头来。
“你其实昏迷了一天。这天里,在首都那里有一群人,在举行反对义肢的游行呢。他们说,摘下义眼,不要蒙蔽自己,看看这世界什么的,还好他们被政府镇压了……学校以为,你就是在浴室里想要破坏身上的所有义肢,但是失败了……他们想看看你都有和谁联系。不过我也是听别人说的,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闻之,蓝觅红连连咳嗽起来。她的右肢露在无菌箱里的肌肉也颤抖起来。“我怎么可能……”忽然,那个在荒原上看到的男人飘过她的脑海。
“我相信你,你不是那种人。只是,我真的很好奇,那天在浴室里,究竟发生什么了呢?”
“我见到鬼了。”蓝觅红道,双眸直勾勾地看着娜塔莎,把她的经历一五一十地和娜塔莎说了。
“没有人会相信你见鬼了的。”娜塔莎用气声说。
蓝觅红眼睛转了两轮,道:“你帮我圆个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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娜塔莎第一次并没有相信蓝觅红的话,但她从来都不是一个会问问题的人,所以只是将疑惑埋在了心里,继续试着“相信”蓝觅红说的话。
后来,蓝觅红死了。在403浴室里,死之前喝了大量的水,墨黑色的头发浸满了淡粉红色的血水。
现在,娜塔莎冲到了403浴室门口,那里空着,门上还留着那张提醒同学这间浴室隔间的花洒坏了的提示被撕掉后的纸印。403的花洒已经修好了,但是如果用义肢的力量再打一下的话,还会再坏一次的。
她走了进去,反锁上隔间门,脱下了身上的衣服,打开了花洒,她将水调到微烫的程度,很快,热水和蒸汽充满了隔间。接着,她攥紧拳头,蓄积力量,一拳打烂了记水器。在一块断得锐利的部位,她将自己的手指割伤了,把血液滴在脆弱的电线上,暴露在空气中的电线摇晃着,热水浇灌在它们胶质的外皮上,它们被打地蔫头蔫脑地伏着,娜塔莎将它们一把揪了起来,电流瞬间流向她的身体……
田野,废弃的房屋,战场,硝烟,松鼠,榉树,灯……她看到了一切在流动在展开运动的物质和信息,她本身化成了能量。从自己的肉体中脱离出来。
摇摇荡荡,如被风吹落的旗帜,垂落成一束尼龙。
她的一部分接触到了荒原的地面。
蓝死后过了一年,那片荒原上聚集了越来越多的人。娜塔莎看到了蓝的故事里的那个男人,那个战士,他的胸口缠着不知几圈浸了血,染了灰的绷带,他腹部左侧还在源源不断地流血。血液能够源源不断地提供与电流接触的DNA和能量,他们都是靠这个方法来到这个荒原的。他们都是战士,因为战场上能够轻易出现大量的流血和触电的场景。这里只有寥寥几个女性。
“你就是红说的,那个C。”那个男人上前,他的身体影像废了很大劲才稳定下来。
娜塔莎点点头,道:“你就是T。”
“告诉我一切……红经历过的一切,”娜塔莎道,“我要知道真相。”
“当然可以,C。但是,我命不久矣了。受重伤从前线退下来后,我就一直在国内运动,你知道前几天的游行吗?我也参与其中,现在我们被抓了,我很快就要被处决了。我现在希望,这一次和你说完话后,我能血尽而死……”
“红来到了这里后,疯狂地学习,她的学习速度很快,仅用七天,就已经掌握了核心理论。她很快就得出了,义肢改变了我们的DNA的结论了。”
“紧接着,她希望能够学得更多,然后将自己的认识全部都教给你,她开始在学习的同时,编写生物电子程序,就像安装软件一样,可以植入每个来这里的人的‘意识云’,”他从脑部掏出了一团暗蓝色的数据子,将它们递给娜塔莎,“C,这是红的。是母本,她说你也会编程。现在像我们这种底层的男人无法接触高等教育,我们都不会这些……我们都希望你们能教我们编程的知识。”
“我们也只是在学校里接受规训而已。规训如何表演乖巧,如何打扮自己,如何把自己,卖个好价钱。”娜塔莎道。那个数据子进入她的身体后,新奇的数据流流过她的每一个神经,她看到一条这样说:“如果不断给予你口头上和条件上的优待和特权,就是在将你打造成人民的敌人。”还有一条这样说:“只有对于物体,才会使用‘流动’这个词。”还看到一条这样说:“不论如何发展科技,提高生产链条的效率、质量,没有或者忽视地去考虑劳动者的问题,这样的社会都不过是在虚假地前进。所以他们不再真正需要人,他们将人改装成机器。人工智永远也无法拥有人的思维。但不如把人变成机器,那样的话,人的思维自然就是最完美的人工智能。而那时,人也已经不是人了,他们不再拥有人权,不再拥有自由和平等,是最完美的,最理想的被统治对象。到时候,让女人生几个,她们就得生几个,不论和谁交配都一样,反正她们有全套义肢,可以独自养活成群的后代;让男人去送死,他们就得去送死,不管这对他们来说,究竟值不值得。”
“2321年11月7日,H公司的人发现了意识流的事情,那天,她们将所有程序都改写成高度警戒状态,整个电子层都架起高墙,阻挡了这里和现实世界的流动——在这之前,红登入了这里。当时还有很多来自S战线的伤员同志也在这里学习。但是,他们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数据流,什么叫阻断,只有红意识到了!”
“她急忙开始写程序,试图将我们的荒原阵地隐藏起来,打通这边和现实的一条通道,但是,H公司是一批程序员,而她只有一个人。我不知道那天现实中的她在做什么,但我知道,她在最后的两个小时里,一直在喝水——她对在场的同志说,‘我的血要流尽了,我要喝水来补我的血了。’最后,她成功了,她找到了H公司源代码的一个漏洞,攻击了那里,然后趁着她们在忙着修补这个漏洞的时候,写了一个程序将我们的荒原保住了,并打通了一条隐秘的通道,这个通道为每个收到她的邮件的人提供了进入荒原的道路。”
娜塔莎陷入了深深的沉默。
她想起那天看到蓝觅红的时候,蓝的尸体躺在淡粉红色的血水里,浑身上下留着一大片的血红的印记,她的肚子圆鼓鼓成一个篮球大小,是从来没有在纤细的红的身上看到过的丑陋。红的墨黑色的头发在水珠的吸附下变成一缕一缕的,黏在她的溜肩和地板上。
“我们逐渐发现了H公司技术的真相,但DNA并不是决定一切的,所以,我们也开始能够学习一些‘高深’的知识,在红走后的一年里,成功组织了多次斗争。我们一天天地壮大了队伍,现在,我们又有了你,C,红生前一直想发展的同志。”
眼泪从娜塔莎的脸上滑落。
L04
蓝觅红来到了阳那里。她将自己的义肢抬起来,放在阳的工作台上。那是个满是乌黑的油漆和灰尘的工作台,材质是沉重的生钢,一些隐秘的地方发着锋利的银白光。
这个修理屋亮着荧光绿的光,狭窄的空间内挤满了各种零件和铜丝钢线。钢片和铁块,激光发射装置,在角落里积灰。
阳正背对着她做着自己的事。他的背影十分高大,好像有蓝觅红张开双臂那么宽的肌肉肩膀一高一低,他的右臂义肢正时刻不停地发着运作的蓝光,从机械的缝隙中不停地流出几行机油。阳的左肩搭了一条沾满了黄色和黑色的不明物质的毛巾,他留着几乎在冒油的红棕色长发,黏糊糊油腻腻地贴在他的正冒着青筋的粗脖子上。他穿着一件米黄色的背心,黑蓝色牛仔裤,紧紧贴着他饱满的肌肉和刚硬的线条。
听说,阳原来是一名少校。
“你好……”
“蓝觅红,学号是2123965703,修缮问题是,右手义肢严重进水破损,是吗?”阳的声音很低很哑,他好像很久没有开口说过话了。
“是的,”蓝觅红道,“可以修吗?”
“肯定可以,”阳眼睛也不抬地说,“在战场上,我还修过更糟的!”他掂量着蓝觅红的右臂,一边嘀咕着,不过是换一些连接线,重新披上一个仿真皮。
“对了,”阳说,“修一次,会很贵。你有带医保卡吗?”说完,阳又转过身去干自己的事了。他在忙活着另一个桌子上的事,好像在造一把枪。他从保护油里夹出一个发亮的螺丝,然后放在一边的黄得发黑的吸油纸上滚了滚,接着用左手的义肢转换成的螺丝刀怼着它拧进了一块钢板的右上角,将钢板和枪身紧紧连结。他接着将有弧度那块钢板的另一头狠狠敲了一下,哐地一声震动了整个屋子。然后他又要从保护油里捞什么,这时转过身看了眼蓝觅红。
“带了……”蓝觅红左手掏出自己的卡包——一个粉嫩的丝绸包,里面装着学生卡,身份证,医社保卡和她收藏的她做过的各种交通工具的凭借票。她左手发着抖,小丝绸包被抖得散了开来。几张卡片瞬间全部翻在了桌上。
阳低头瞥了一眼,道:“拿了那张粉红色的医保卡,放在那个发绿光的小槽里。”
“好的!”她这才快速地夹起医保卡放在了卡槽里。只听滴的一声,然后工作台开始缓慢升起,将蓝觅红的义肢抬到了和她的肩膀一样的高度。同时,在她的义肢下伸起软软的海绵护垫。
“张开眼睛,”阳的右手拿着一个手电筒状的物体,左手手掌一下子包住蓝觅红的脸,用两根手指掰开了她的义眼的上下眼皮,“张大点,然后放松。”
“手电筒”逼近了她的双眼,然后嚓地一声伸出四个小铁腿,扎进了她义眼里,扭转了几下,然后旋转着收进了“手电筒”里。紧接着,蓝觅红的眼里浮现出修缮义肢的概念画面。“安装中……(LOADING……)”,它显示着这样的文字。
“顺便给你升级了一下义眼。这个就不算钱了。不过,你们这些大小姐,那些阔佬砸给你们大把大把的钱来享乐,你们应该也不把钱当回事吧?哈!……”阳道,给自己点起了一只大烟。然后抬着眉,眯着眼,开始忙活起修理的事来。
他的两只大手稳稳地操作着各种工具,钢剪刀咔嚓咔嚓,两下剪断了她的“尺动脉”和“桡动脉”,接上了暂时“血管”,然后,拖走两根破“血管”,从工作台下夹出两根还裹着保护油的“血管”,拿着小扳手,把新的“尺动脉”和“桡动脉”拧了上去,保护油滴滴答答地落在义肢的骨干上,在昏沉的修理店灯光下闪着暗黄的油光。
“嘿,阳,”蓝觅红打破了沉默,道,“战场究竟是什么样的?”
“哼,怎么,你想去看看?”阳头也没抬地应道。
“我只是很好奇,你为什么要来学校里当一个修理工。你这样的壮汉,都宁愿来学校当修理工。那战场该有多可怕啊!”
“我厌倦了罢了。我厌倦了打打杀杀的日子,就像一个机器人一样生活的日子……”阳道,他正在拧一个短而细的“静脉”,因此头压得更低。
“可是我认识的男人都向往着这样的生活。”
“我曾经也是这样,”阳拧完了这根“血管”,松了口气,抬起粗粗的眉毛看着蓝觅红,道,“直到有一天,我发现我们才是侵略的一方。”
他纯黑色的眸子定定地盯着蓝觅红,嘴角像雕塑般的僵硬成一条直线。
“我的右手可以轻易地砸碎S国一位20岁青年的头盖骨。可他和我难道有过任何血海深仇?S国的一枚导弹可以在一秒内轻易地夺走我五十名战友的生命,其中的五分之一,前几天刚过十八岁生日。”
“我宁愿承受懦夫的骂名,也不要再参与到这种血腥的战争中。我来到学校,以为这里会有和平,我知道这就像一个把头埋进沙子里的鸵鸟。可是,我发现在没有战争的国内,处处在为战争做着准备。所有的女人在拼命地生育,一大波一大波的孩子,就像雨后春笋一样!他们未来要么上战场,要么去流水线上生产钢铁,武器,要么在联合大农场里像奴隶一样地生产粮食,布匹,为了战争做准备,要么继续生,继续生……满街都是不到十二岁的小孩,女孩子平均十六岁就已经有过一胎……”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结束。我不知道我能做些什么来让事情变得更好一些。我只上过小学,我什么也不会。”
阳停下了手中的活,他的肩膀塌着,就像一座沉默的山。
“我只知道怎么修理机器,一切机械设备,大到激光射线炮,小到你这义肢上的一根静脉毛细级‘血管’,我只要一上手操作一下,就会了,可是我就是学不进去一个字母,一个数字,一个公式……”阳继续絮絮叨叨,手上的工作又继续下去,只比头发丝粗一点的“血管”在他的手里也是乖乖稳稳地,顺滑地安装在它该在的地方。
“你果然是个怪人。”蓝觅红道。
阳抬起粗眉,一双满是血丝的蓝眼睛看着蓝觅红道:“战场上有千千万万个我,在那里,你们才是怪人。”
蓝觅红歪着头,看向了阳身后的工作台,那上面摆着五把枪。
“你为什么要造枪?你不是不想要战争吗?”
阳转头看了一眼桌上的枪,黑色的枪身闪着油光。“造枪是我能想到的唯一的解闷的办法。我想,枪能杀死无辜的人,也能杀死有罪的人,或许有一天,我能拿着枪去杀死那些发动战争的人吧。”
蓝觅红看着这个大汉的沉默,他的天蓝色的充满血丝的双眼里擎满了泪水,一遍遍地湿润着干燥的眼球,一遍遍徘徊在眼眶的边界,却最后后退一步,消失在眼眸深处。他们沉默着修完了最后的部分,阳为蓝觅红的义肢选了一张上等质皮肤。
“小姑娘,33年前,J省联合中心大农场发生了‘农奴’暴动,那天是2月24日,我在侵略Y国的战场上,看到了用来包裹粮食的报纸上的这则新闻。我的发小弗拉克在那里工作,他的名字被写在了公布的枪决名单上……弗拉克绝对不是那种用暴力解决问题的人,我了解他。那之后我开始对战争的意义发问,对这个国家的意义的发问。半年后,我因伤在后方的医院休息,然后,我申请调到了这里。因为我自己放弃了参战的权力,他们就收走了我身上的监察设备,只留给我一双义肢手臂。”
“关于那个暴动,我能再看到相关的资料吗?”蓝觅红低声问。
“现在你在任何网络上都找不到这个暴动的相关资料了,”阳低下声音,“那个农场里,有一个叫T的农工,他声称自己在一次触电事故后看到了被隐藏的真相。这听起来很玄,但是当时参与了暴动的人都对此深信不疑……不知道为什么,不光他们害怕,S国的人也害怕,Y国也害怕。”
阳说着说着,变成了低声嘟囔。蓝觅红渐渐听不见他说的话了,她只好等着阳将安装义肢的最后一步做完,付了款,离开了修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