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appy Ending【entj女× infj男】
Part 3 当奈公何
兰廷一开始不叫兰廷,叫兰婷,大学时她嫌名字土气,自己背着家里去派出所改了名字。后来参军,退伍,重返校园,一路读到博士,成了城里最有权势的人,大家都叫她兰校,名字反而倒成了她身上最不值一提的东西。
苦命一开始也不叫苦命,叫古铭,虽然名里带了两张嘴,但人却没有名字那么健谈。十岁就开始写小说,换了无数的笔名,没得过一次奖,没赚过一分钱。步入中年,他从古铭变成苦命老师,换了那么多名,却还是写着同一个故事。
他俩活了半辈子,在自己那片沙盒里兜兜转转,却好像也一步也没向前走过。
半月前,古铭展开了“乐土”,他把乐土内的一切苦难尽数消除。绝症痊愈,罪犯自首,贫困消除,没人再歧视,再争斗,再剥削,所有人幸福快乐的生活在一起,一切都跟梦似的。
每个人都可以去追求自已梦里的生活,除了他。他放弃了财产,名誉和普通人的生活,和他的兰总反目,像颗炸弹,炸了自己前四十年积攒的一切,去干了一件他认为正确的事。
「近日我市发生的大规模自首事件引起广泛关注,市监狱承载能力亮起红灯,或将对轻度罪犯采用居家监禁」
兰廷调小了声音,把遥控器推给对面的男伴,语调玩味地说:
“看看你干的好事。”
“咱做好事不留名,更别提起初我都没想搞这档子事。”
古铭昂头给杯底的酒一饮而尽,痛快地吐着气把杯子顿在桌上。他以前不喝酒,但兰总喜欢喝,他就开始学,可学到今天也没入门,一喝了酒就开始黏黏糊糊博取关注,烦人的很。
兰廷横了他一眼,把杯子挪到自己这侧。
“就为了给我找事?”兰廷说。
“那不是你自己找事……”古铭晃着脑袋嘟囔道,不敢直视对面冷冽的眼神。
“谁找事?”兰廷声音抬了一调。
“我找事我找事。”古铭认怂。“但谁让你先找什么李主编勾引我,这机会摆在面前,换你你不做啊?”他目光依次在对面几个人脸上扫过。
“你不想?你不想?”
“我不想。”老糖低头嗦着骨头。
“想你妈。”老海白了他一眼。
“同着孩子说话能不能注意点。”古铭瞟了一眼缩在桌角的白露,又确认了一下兰总此刻的脸色,说话也没了刚才的气势。
今天是苦命复职的第一天,他摆了桌菜,招待把他拉出火坑的几个朋友,准确的说,是朋友,和女朋友。
很难说他俩是怎么撑下来的,不过结果就是古铭回到了学校,留在他兰总身边,继续当她的一把枪,关系一如既往。兰廷借乐土推翻了第七版法案,可以继续撒手去做自己的长线计划,踏踏实实地用时间去弭平人们的分歧。乐土没有了,但它存在期间造成的影响并没有消失,数万罪犯落网,城里犯罪率一段时间内创下历史新低;上千绝症病患痊愈,也给学界提供了研究方向,通过研究样本,有望早日依靠现有技术攻克病灶。
苦命迎来了他的Happy Ending,不是靠乐土,是靠兰总。
事情要从半月前说起。
乐土展开已经十天了,兰廷依旧一点动作都没有。再过五天乐土就会完全展开,古铭会成为世界的基石,永远被压在世界的夹缝里。兰廷很沉得住气,但老糖和老海觉得她是没活了在虚张声势,于是老海提前打印了古铭的巨幅黑白照,没告诉兰廷。
兰廷不是沉得住气,也不是无计可施,她只是在思考。救回古铭不能依靠武力,他留下这个后门,是知道乐土并不完美,要想乐土消失,就得找到一个合理的理由来说服它的造主。
凡是科学就有可证伪性,却不是任何理由都能说服古铭,他是个好人不假,但同样也是块茅坑里的石头,兰廷要救他,得找一个最能触动他的理由。
至于其他事兰廷早已准备妥当。早在第一天她就掌握了古铭的坐标,在她家附近一个荒废许久的公园里,像那些被洗脑的同事说的,他非但没有玩命藏,反而就在家门口没动过地。枪械就不必提,四个人中只有她有参军经验,所以她只给自己随身准备了一把装着镇静弹的手枪以备不时之需。最后,是这次营救的关键。她找出古铭留下的那篇原稿,把剧情改成了自己需要的样子。基于老海的情报,小说成稿之后,即使被本人之外的人修改,投射到能力者身上的效果也会随之改变。兰廷花大价钱买下了各个小说网站和网络平台的推广,一夜之间,古铭的故事被强行推送到了各大社交媒体,修改过的薤歌集被无数水军顶上热搜,普及率甚至比原版更胜一筹。
但这也只是兰廷的诸多后手之一,毕竟修改原稿的方法无从验证,也不确定古铭是否拥有应对办法,但无论如何,兰总这次真正把这个曾经对她心悦诚服的男伴当成了对手,他这次不再臣服在兰廷脚下,而是平等的坐在棋盘那头与她对弈。
现在,该她落子了。
“赶死线可不像你。”
唐婧走进房间,站在兰廷身后和她一起盯着全无内容的屏幕,直到右下角的数字倏而一闪。零点了,距离乐土完全展开只剩下四天,可向来运筹帷幄的兰总依旧没有动作。
“还剩四天了。”唐婧接住兰廷向后伸出的手,轻轻握了握,她的手冰凉,从认识那天起就这样。兰廷仰着头向后看,她们颠倒着对视,眼中飞驰着彼此的神光,但唐婧觉得她身上的光黯淡了。年轻时的兰廷自信,成熟后的兰校沉稳,但无论何时她身上都发着晃眼的光,像座灯塔吸引了身后无数的船只,从未像此时一样。
“要做的工作还很多。”兰廷揉着眼睛。“我没花过时间了解他,不知道他想的这么多。”
“不怪你,他藏得好。”
“你喜欢乐土吗?”兰廷问。
“还好。”唐婧说。“至少我现在不会犯困了。”
“是啊,我们现在不会犯困,不会生病,就算你现在朝我开一枪,子弹都会卡在枪膛里熄火。”
“你不喜欢?”
“我不喜欢。不光是这玩意会要了那个蠢货的命,还有我已经看腻你们每天在我眼前傻笑了。”
“逻辑上我能理解你的意思,但生理上我现在只能感受到快乐,所以没法和你共情了。”
“我本来打算用这个原因去说服他,但感觉还不够。”
“确实不够。”唐婧把兰廷的椅子转了个圈,让她面对着自己。“虽然我不如你了解他,但你的小男朋友是个心软的人,说不定你哭着求他别走他就会回心转意呢?”
“我记得我昨天给过你脸了。”
唐婧吐吐舌头,扭过脸去不作声,她精致的五官倏而不和谐地扭在一起,好像吃了一整碗折耳根那样难过,片刻,她表情恢复了正常,长叹一声说道:
“还是不行。我应该感到痛苦的,但没办法,我现在只能冒出正面的想法。”
兰廷合眼,鼻梁上方的皮肉和眉头扭成一团,露出懊恼的神情。被抹去的不止是痛苦,还有人们选择情绪的自由。人们的情绪在快乐中不断麻痹,也逐渐失去了共情这项珍贵的美德。看似完美的乌托邦,实则却在人们之间布下一道越裂越宽的鸿沟。
“去睡吧,睡一觉就好了。”唐婧探出手轻轻拍了拍兰廷的头。
多熟悉的台词啊。
兰廷在心中暗笑一声,她大概明白要怎样说服他了。
是夜,兰廷久违的梦见了他。她叫声“老头”,古铭却没能像以前那样忙不迭地跑到她面前。她顺着古铭所在的方向望去,只看到绵延不绝的黑暗,在那片夜幕的彼端,一个光点孤单地闪烁着,微弱却持久地闪着白金色的光。兰廷拨开黑幕,向着光点的方向摸索。梦里的黑暗和热沥青一般黏稠,兰廷奋力划动着手脚,身体却纹丝不动。不知又过了多久,她终于看到了那光点的真容,在一片蠕动的黑泥中央,正巍然屹立着一棵灿金的巨树,它的树冠连接星辰,它的根系深植地狱,它像神祇那样发出灿金的光芒,劈开黑泥,引导梦里的行人。她又靠近一些,接着,她终于看到了那个许久不见的人,他的半个身子陷进树里,皮肉皲裂,如同风化的石片从身上剥离下来,化作金色的碎片。兰廷又唤了一声,古铭缓缓抬起头来,他像一尊上古的雕像,每动一下,就抖落一层破碎的皮肉。他眼皮半张,勉强在残缺的脸上扯出一抹微笑。
“好久不见。”他的声音变得沙哑沉闷,像是被热油灌进了嗓子,听得人身上发毛。
“你怎么来了。”兰廷问。
“想再看看你。”古铭直截了当的说,他爱兰廷,也爱自己的理想,这二者对他而言并不冲突,以至于他能这样大剌剌地进入别人的梦境。
“见我。就这幅样子?”
古铭难为情地笑笑,扯动嘴角的皮肤裂成几片落在地上。
“为了什么乐土,你就把自己搞成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古铭收起笑容,面色严肃地点了点头。
“乐土怎么样?”他问。
“糟透了。”
“它消灭了苦难。”
“也滋生了虚无。”
“那只是视角偏移的诡辩,你该遵从结果。”
“我只遵从自己。”兰廷说。“在你的乐土里我看不到自己。”
“可……”
“好了。”兰廷打断他。“这里不是争辩的地方。我该醒了,期待现实中的再会。”
“保重。”
“不送。”
醒来,兰廷定下了行动时间,就在今晚。唐婧说的对,赶死线不是她的风格,更何况她刚获得了关键情报。她知道古铭又放水了,他刻意来自己梦里,说一些不知所谓的话,实际只是想给她传递讯息,扩大最后的赢面。她开始怀疑古铭到底想不想赢,他的行径充满了矛盾,离开却留下线索,决绝却还依依不舍,像个耍赖的小孩,又想天下太平,又不想流血牺牲。
幼稚。兰廷心想,如果真有这种好事她也不用费力去办什么学校了。
但救还是要救的,她不能容许古铭的电车难题挟持自己的意愿,也不能允许他像个胜利者一样带着骄傲死去。营救行动定在今晚的十点,根据梦中的信息,兰廷调整了营救方针,她从军方借调了一副仿生外骨骼装甲,用来抵御那些诡异黑泥的侵害,也因为这个原因,她把原本的四人任务调整成了单人任务,原本的三个人会和医疗队一起在外面提供场外援助。
古铭的藏身所在公园角落一个滑梯洞里,他挖空了这里的空间,让它与世界的夹缝联通。夜幕降临,十几辆军用防爆车守住各个出口,用探照灯把整个公园照得恍如白昼,对于周边的居民,官方对其解释是一次军事演习,而在乐土的影响下,人们都轻易相信了这个说辞,拿着官方的补贴,自觉找其他地方过夜。这些都是兰廷卖人情换来的,说是卖人情,但同样被乐土影响,她不过是打了个招呼,一切需求就都顺风顺水的被满足了。
士兵们给兰廷装上外骨骼和氧气面罩,要她活动身子简单适应一下。兰廷回过头,向着朋友们微微颔首。白露急切地挥了挥手,海隐漫不经心地抬了下头,唐婧则用手语告诉她她要回去睡觉了。
兰廷放心地转过头,现在,她要去打完她那应打的一仗了。
计划很顺利,兰廷进入滑梯洞,连接夹缝的入口便自动打开,像是一直在等她到来。她打开头灯,踏入那个向下延伸的深洞,深洞黑不见底,边缘处隐约看得见透着微光的阶梯,兰廷踩上去,阶梯便亮起来,每走一步,阶梯就向下延伸一节,像发光的螺壳,旋转着蜿蜒到洞底。
洞底不若梦中那样泥泞,是一片大泽,大泽头顶着星空,浅滩上摇着几根芦苇,潮湿的空气中夹杂着淡淡的丁香花味。兰廷沿着滩涂行走,身上的外骨骼发出吱嘎的声响,在这种静谧中格外不合时宜。她走着,经过一座废弃的码头,乱草丛生的破船生了锈,半个船身浸在水里。破船那头,滩涂边上,是一大片凌乱的坟头,星光烁烁,却照不出碑上的字迹,无字碑,和兰廷的那块很像。走过大泽,滩涂尽头,兰廷看见一个木牌插在地上,她走过去,上面是鲜红的漆字:
“这里是乌托邦。”
字迹滴里搭拉,像血淌下来。
大泽之后是荒原,只有地上的沙砾和天上的繁星遥相辉映。她吱嘎吱嘎地走着,外骨骼偶尔呲出一股热气,让她看起来像一节老旧的火车头。
不知走了多久,她终于远望见了那棵梦中的巨树,但她没再向前走,她向后坐下,身后竟凭空出现一条长椅。她合上眼睛,对着虚空说道:
“我看到了,但我累了,还是你过来吧。”
“抱歉。”
古铭说。那棵灿金的巨树不知何时已经近在咫尺。
“只是还没做好准备。”
做什么准备,兰廷没有去问,她张开眼,看到曾经的男伴正张开双臂朝自己微笑。
“到了这一步,你还不敢面对我?”兰廷说。
古铭的笑容僵住了一刹,随即他挥了挥手,笑容可掬的苦命老师化成一股白烟,烟雾后面,是肢体残缺不全,皮肉如熔岩般皲裂,已然不成人形的古铭。
他已然比梦中更深陷于那棵树。兰廷看着他,踱步向他靠近,走到他面前,突然抡起拳头向他脸上砸去。
外骨骼包裹的拳头卷着风声轰然砸在古铭面前,却被一道屏障挡住,装甲发出一阵爆响,像是钢铁碰撞的声音。偷袭不成,兰廷悻悻收回了拳头,她盯着眼前残缺的神明开口道:
“我答应老糖和老海,要打得你嘴角流血。”
古铭苦笑一声,他双手都被藤蔓束缚,下半身和半个后背都融进树里,动弹不得,于是扬了扬下巴说道:
“手下留情,我没几天好活了……”
“不会的。”兰廷打断他。“你现在就要和我回去。”
“不。”古铭摇头。“你只能选择接受乐土,或者,杀了我,成为拯救世界的英雄。”
“你可以自杀,没必要把所有人都拖进你的故事。”
“我给了人类一个获得净土的机会。”他抬高了声音,让沙哑又低沉的嗓音在整个空间回响。“我在这看到了世界的变化,人们都很幸福,我看到的。”
“人们都很幸福,除了你。”兰廷指着他。“如果你的乐土真的那么完美,那请告诉我,为什么它的造主现在会是这幅德性?”
“这是必然的代价,就像圣子戴上荆棘的头冠,乐土也需要我作为基石。”
兰廷嗤笑一声,眼睛上下扫过古铭残破的身子。
“所以你之前做的一切就是为了补偿今天。”
古铭怔了一下,兰廷看到他眼角微微抽动,金色的血液从他骇人的创口处汩汩涌出。他在压抑自己的痛苦,即使知道兰廷是在演戏,只是企图用这种方式来攻破他的心理防线,他依旧感到凌迟一般的疼痛在五脏六腑扩散开来。
“不是的。”古铭放缓了语调。“如果你愿意,乐土可以解开你循环的诅咒,你会忘了我,安稳的过完一生。”
“忘了你,找个新男友,这对我确实不难,你确实也不是他们里最优秀的一个。”
“攻心的话就到这吧。”古铭扯着嘴角苦笑一声。“你打算怎么阻止我呢?”
“乐土展开根本不需要十五天。”兰廷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这是战斗,她不会让对手掌握战斗的主导权。“你放慢了乐土扩张的速度,是想在这个城市试点,给我开了后门,是想让我帮你试错,找到凭你自己找不到的漏洞,如果那个漏洞不可挽回,你就马上自我了断让乐土消失,把自己包装成殉道者卖我一个顺水人情,我说的对吗?”
古铭合上双眼,没有回答。
“说话!”兰廷喝道。
“对。”古铭敛起方才病恹恹的姿态,目光如炬的盯住兰廷。
“那我们就用你的方法来。”兰廷向后坐下,古铭就又变出一张椅子供她就坐。“你喜欢论道,我们今天就来论道,我告诉你这几天我看到的,你来决定乐土的结局。”
古铭点点头,身体松弛下来靠在树干上。
“请。”
“人们幸福,是因为乐土抹去了他们关于苦难的概念,他们的生活里不再有苦难,甚至不再有挫折,无条件的欢乐会令人们对幸福的概念逐渐模糊,对快乐的感受日渐麻木,等到阈值提升到一个乐土达不到的水平,乐土就会变成废土,把人类变成一群麻木的牲畜。”
“没有乐土人们就不是牲畜了吗?”古铭沉声说。“支配关系从来贯穿人类的历史。君主支配人民,资本支配工人,父母支配子女,被支配的一方只能仰人鼻息,委曲求全。但乐土消除了特权,消除了支配,让所有人都能平等的生活在一起,如果这样的世界里人类被称作牲畜,那过去的人类又是什么?”
“是你的朋友和同胞。”兰廷干脆的答道。“你们曾经并肩作战,为了理想和正义,但现在他们都被乐土变成了千篇一律只会傻笑的人偶。”
古铭的眼神黯淡了一瞬,他沉默片刻,略显迟疑的问道:
“他们怎么了……”
“老糖上班不摸鱼了,老海也不捉弄人了,可她俩都想不出以前那些天马行空的点子了。还有白露,你应该记得她,就是以前你班上那个被霸凌的女孩,她给学校投了简历,说以后想和你一样当个老师,把你教她的道理教给更多孩子,但现在,她觉得生活已经够好了,要回家去和她爸妈种苹果梨。”
兰廷一口气说完,用那双深邃的蓝眼凝视对面的神明。古铭垂着头,把眼睛藏在阴影里,一言不发。
他没有语塞,他在权衡,权衡美好的结局与个人的特质究竟孰轻孰重。
“我很遗憾。”他抬起头,以同样坚毅的眼神回望面前的人类。“但那是必要的代价,你总会习惯她们的改变,可如果没有乐土,世上就依旧会有贫困,有战争,有歧视,有压迫,依旧会有被拐骗的孩子和被家暴的姑娘,会有被绝症拆散的情侣,会有见义勇为却不得善终的同志。我听够了他们的嚎啕,我要给他们一个交代。”
“我们本可以不付出这些代价,人类在未来依旧可以克服这些问题。”
“但那中间会还死多少人?我等不到那个时候,我现在就要救他们。”
“意气用事,你有没有想过人类现有的生产力能不能跟得上你带他们走的这条捷径。”
“乐土会在因果律层面禁止悲剧出现,无论出现多少变量,人类都将安稳地存续下去。”
“安稳,哈。”兰廷昂起头冷笑了一声。“真不知道你这些天都看了些什么。那我就再讲点你不知道的事。那天广场上向你祈祷的人,你知道他们现在怎样了吗?”
古铭点点头,又摇摇头。
“丧子的那个老人一夜之间放下了儿子,没有任何过渡,说放下就放下了。宠物被拐的那个男的,第二天被狗贩子找上门,还了一盒狗骨头,他眼皮都没眨就原谅了狗贩子,因为他已经养了一条新的狗。还有被家暴的那个孩子,父亲去自首被他们拦下,三个人一笑泯恩仇,和和美美过日子去了。”
说完,兰廷捂着眼睛呵呵乐起来,她这辈子都没讲过这样滑稽的故事。
“怎么样,是你喜欢的大团圆吗?”兰廷反问。“我时常在想,你到底是真的想让大家幸福,还是只想让自己心里好过点。”
古铭的伤口又开始流血,他的血和背后的树一样,都是灿金灿金的,像带亮片的油漆汩汩地往外涌,顺着身体淌在树干上,一瞬间就被树干吸干。
他开口,第一个音节就哽在了嗓子里,他的眼睛也开始流血,在脸上犁出两道金黄的河谷,他用力抽了下鼻子,哑着嗓子说道:
“我承认这是乐土不完美的地方,但哪有完美的变革呢,这些荒唐事只是改革的阵痛,我们需要时间去清算旧世界的罪恶。你说得对,我做的每件好事都是为了让自己好过,我不是个善良的人,但论迹不论心,你不能否定乐土的功绩。”
他说完,又狠狠抽了下鼻子,把手从藤蔓中撕扯出来,抹净了脸上的血。
兰廷收起了眼中的讥讽,她感到世界一阵翻覆,大气像满拧的钢丝纠缠在一起,坚硬,扭曲,堵得她喘不过气。
扭曲来自古铭,在这一刻,兰廷才真正看清了他。
她始终以为古铭是一个坚定的殉道者,做出了取舍,就会坚定的朝着目标进发。可她想错了,古铭的坚定建立在动摇和挣扎之上。他留下线索,留下转机,一次次在乐土面前踟蹰,忍着恶心劝说自己坚持再坚持一下,最后的结局一定瑕不掩瑜。他像个投海的人,一心求死,却一次次把手伸出水面,不等别人救他,又兀自沉得更深。他在这条路上动摇又动摇,是为了延缓痛苦,是为了确保自己最后的胜利。
这才是他,很平凡很软弱很自私很犹豫……
很“人”。
“别这么难为自己。”兰廷的语气柔和下来。“和我回去,我们能一起做更多事。”
“不。”古铭痛苦地晃着脑袋。“兰总,你可以循环,每一次轮回都是新的你,所以你永远年轻,永远充满希望。可我不行。我可以去杀军阀,杀人贩,杀毒枭,但那只是一时的解脱,每当我闭上眼睛,我脑子里的那个声音就开始嘶喊,它问我,杀了这么多坏人,世界为什么还没变好?乐土不完美,我早就知道,但我真的撑不住了,坏人越杀越多,军统区的孤儿成了军阀,被拐卖的孩子给养父母辩护,好人成了坏人,好人又迫害好人,我到底要怎么做世界才能好起来!”他两手忽然扣住胸口的裂痕左右一扒,将整个胸腔撕开在兰廷面前,腔中那颗干瘪的心脏被金色的根须缠绕,奄奄一息地跳动着。“我累了,没力气再等了,在彻底崩溃之前,乐土是我最后能做的事。”
兰廷探出手,想要为他擦去脸上的血迹,可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古铭风化的皮肤时,那道无形的屏障再度将她拒之门外。
“说出来好点了吗。”兰廷问。
“没事。”古铭说。“我们已经说得够久了,你还没有找到说服我的理由。现在该下决断了,是接受,还是杀我。”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兰廷说。“你不过剩下四十年寿命,等你死了,乐土还会存在吗。”
古铭轻轻扬手,荒原消失了,星空消失了,一阵强光后,他和兰廷并肩站在树下,眼前是一派清明的世界。
这里没有战争和瘟疫,没有偏见和诋毁,没有悲伤也没有罹难,人人平等,幸福快乐……
“这是我用神迹推算模拟出的未来,很完美,和现在一样。我会成为这个世界的基石,即使寿命耗尽乐土也不会消失,确保人类能一直这样和平的存续下去。”
兰廷低着头,走进那群泛着白光的幻影。这里的每个人都在笑,每个人都感到满足,每个人都善良,每个人都做正确的事。兰廷端详着它们,像只觅食的狐狸一样四处逡巡,最终她停在一块墓碑前。是块无字碑,她知道这是古铭用来诱惑的幻影,古铭想用死亡的解脱诱使她接受乐土,但她停下不是为了墓,而是墓旁一株花,那花将开未开,却已然枯萎,褶皱的花苞缩成一团,直挺挺地僵在花茎上。
它害怕凋谢,于是放弃盛开。
原来如此。
兰廷脑中有如石破天惊的一响,她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看破了这个拧巴的神,他和这世上的其他人一样,不过是又一个被命运操弄到绝望的受害者。他的理想永存于脑海,却只能靠对人类的绝望来驱使。多讽刺的一件事,号称乌托邦的乐土,源头竟是其造主的绝望。
兰廷回头凝视古铭,古铭同样温柔地回望着她,不舍又决绝地开口:
“你不能向我证明乐土理念的错误,回去吧,那边的世界更需要你。”
“如果,我能呢?”
兰廷昂起头,两眼迸射出摄人心魄的精光,她曾经以如此的姿态踏过战场,亦是如此攀上顶峰,而今她将以相同的姿态去把这个绝望的神明拉回正途,纠正这个扭曲的世界。
“我只有一个问题。”
“什么?”
“在你推演的上千年未来之中,可曾出现过一个和白露一样完成身份蜕变获得精神解脱的开悟者!”
“……”
古铭的脸上瞬间划过恐慌的神情,模拟的幻影随之无影无踪,他转动着僵硬的脖子,眼睛越过兰廷,死死盯住远处那片虚空。
“古铭,回答我的问题。”
“没有。”古铭沉声道。“一个也没有。”
“乐土千年,除了身为造主的你之外,再没一个人靠自己的力量开悟。而原本的世界虽然苦难横行,却在不出十年的时间里孕育出白露这样跨越了苦难,却仍愿意向世界布施善意的人。告诉我,为什么你口中终结罪业的乐土,竟还抵不过人间区区十年的岁月?”
“你在歌颂苦难!”古铭的声音开始发颤。
“我没有歌颂苦难,我是在歌颂人类战胜苦难的壮举。”兰廷声音洪亮,一步一步朝古铭逼近。“苦难不可避免,弱小的人类要豁出性命才能与之抗衡,但劫难之后,人类从未失去他们的锐气,他们静默着燃烧,把悲恸化为希望,登上一个又一个高峰,把曾经令他们痛苦的踩在脚下。而乐土却把世界变得完美,变得一成不变,人类失去了一切转机,像家畜一样被你豢养了千年。或者,乐土根本就不是你以为的圣地,而是一个泯灭人性的修罗场!”
她踏出最后一步,铿锵的声音随着气流激昂着飞进古铭的耳朵,将他最后的迷梦也彻底击碎。
他昂首,对着树冠上高远的星空合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又悠长地呼出。
“我,错了。”他终于说出这两个字,向着深空,向着兰廷,也向着自己。他一声声地重复,如叹如泣,像飓风中的水鸟,烈火中的信徒,他周遭的世界开始颤抖,崩塌,化作灿金的碎片漫天飘扬。
“动手吧。”古铭的声音似哭似笑,他张开双臂,向兰廷露出胸膛的创口。“乐土已经开始瓦解,神力马上就会开始反噬,你不杀我我也只会死得更惨,求求你,动手吧。”
兰廷向他慢步走来,面孔被阴影笼罩,看不见此刻的表情。崩塌的心相宛若天劫地难,将那荒原大泽尽数吞没,却只那一声声脚步,像深夜的木鱼,平和,笃定。她终于回到古铭身边,那个枯萎的心脏离她不过咫尺,她只要轻轻一握就能把它捏碎。
“我从来都相信你能成功,可是……”古铭哽咽着。“人类,我恐怕没机会再相信他们了。再见了,兰总……”
「闭嘴」
兰廷贴近他的脸庞耳语道,不容置喙的语气让古铭不由感到一阵安心,他深深地凝视着他的兰总,胜过每一次接吻和交媾,直到兰廷将覆盖着外骨骼的手臂刺进他的胸膛。泪水从他皲裂的皮肤上滚落,在布满血污的脸上开出一条运河,但他没有注意到,这次他眸中滚落的并不是金色的液体。
兰廷的手臂向前发力,刺穿筋肉拗断胸骨,迸裂的声音振聋发聩,如同铁锤敲打世界的根脉,古铭感受不到疼痛,在铮铮巨响中,他头顶那片璀璨的夜空中燃起新星诞生的钻石光辉。
那光芒温柔,纯净,如同白银般皎洁。
「绝望铸造的,将由希望拆散!」
兰廷怒吼道,如柱的银白火瀑自夜空刺向地面,将那棵庄严巨树的光芒尽数吞没,皎洁的白焰升腾炸裂,焚烧着神树古铜一般的枝蔓,将绑缚着古铭的根须烧成灰烬。古铭感到造就了自己的那股神力正在离他而去,自他的心脏飞速地流向另一个宿主。兰廷猛烈地颤抖,剧痛已然蔓延到她的全身,几乎让她无法承受,她吞咽着口水,喉咙感受到沙砾的摩擦,皮屑混着结晶的血肉从她脸上崩裂落下,每一刻,都像是碎玻璃在她的关节处研磨。这是神力到来的证明,可这神力不是理想的结晶,而是无比恶毒的诅咒,她感到一阵心酸,强忍住身体的痉挛,紧紧握住古铭的心脏,将那剩余的根须也焚烧殆尽……
古铭在黑暗中飘浮,感觉在做一个很长的梦,他安心地将身体沉进黑暗,全身的细胞都松弛下来。他感到一种此生从未有过的安宁,因为这一次,他终于不用再醒来了。
忽然,他听到了脚步声,厚重的靴子踩过焦脆的瓦砾,充满生机的声音把他从梦中唤醒,他闻到了熟悉的气味,雪松木香掺杂着血汗腐败的味道。他认得这味道,她曾是他的同志,爱人,救主,而现在她又是什么,自己该以何种立场去面对她。
即便如此,他依旧下意识地伸出手,寻求着另一个生灵的触碰。
但,没有人接过。
“兰总……是你吗?”他呢喃着,挣扎着身体想要起身。却被什么东西抵住胸口,生生按了回去。他张开了眼睛,看到的却是满身残破的兰总,一只脚踏在他胸口,正黑着脸居高临下的盯着自己。
他从没看过如此狼狈的兰总,她满脸血污,浑身的外骨骼已然残破了九成,原本精干整齐的头发也被烧焦大半,在她脸上,赫然斜着一道骇人的创口,结晶的皮肉还未恢复,如先前古铭那样皲裂崩解出一道漆黑的缺口。她皱着眉,强行将呼吸的频率压得平稳,却掩盖不住她早已筋疲力尽的事实。
她一言不发,屈膝跨坐在古铭身上,扬起了伤痕累累的拳头。
拳头搅着风声砸下,除了避开了人体易断的门齿,每下都卯足了力气。沉默的拳头砸在古铭的侧脸和鼻梁,在他刚刚愈合的脸上留下血肿和淤青。他被打的头昏眼花,却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这是他应受的。
兰廷每一拳间留出了间隔,为了让每一下带来的疼痛都被充分的感受,她跨坐在古铭身上,用她布满伤痕的拳头肆意打了几十下,直到她看到他满嘴鲜血,眼角淌下泪滴。
古铭紧闭双眼,等待着新一轮惩罚落下,但却迟迟没有动静。他忽然听到一声轻微的抽泣,随即感到某种滚烫的液体滴落在自己脸上。他慌忙睁开青肿的眼睛,只看到自己那个如神明一般坚毅的兰总垂着伤痕累累的拳头,梗着脖子泣不成声。
“对不起……我早该注意到的……对不起……”
她竟然向自己道歉?在自己做出这不可饶恕的一切后,她竟然向自己道歉?
古铭顿时如遭天雷殛顶,远超神力千万倍的疼痛在他脑中迸裂开来,他忍不住嚎啕出声,眼泪冲开他红肿的眼皮淌在尘土里,激起细微的烟尘。
他们被医护抬上车,送往医院,相互没再说一句话。
他伤的不重,在神力剥离的瞬间就被兰廷治好了大半伤势。住院期间,唐婧和海隐来看过他一次,她们告诉他兰总已经出院,不用担心,又说兰总告诉他出院后必须照常上班。他问起关于乐土的事,唐婧告诉他,兰总彻底销毁了乐土,但保留了它曾造成的客观影响,现在市内的监狱不堪重负,正在考虑向周边城市输送囚犯。他又问起兰总为何会有摧毁乐土的神力,海隐不耐烦地扔下一本册子,扯着唐婧离开了。古铭苦笑着翻开册子,看到的是那篇有关乐土的熟悉故事,他翻到末尾,发现故事的结局被人做了修改。
「神明的计划被魔女窥知,魔女说服它解开乐土,将自由还给人类,在它回心转意的时刻,体内的神力流向了魔女,让魔女得以将世界拉回正轨。」
“唉,心服口服。”古铭长叹一声,躺回了床上。
出院那天,市区下起了大雪,古铭叫不到车,又没脸请朋友们帮忙,只得顶着雪向车站的方向磨蹭。雪越下越大,站在路口甚至看不清信号灯的颜色。他正要过马路,身后忽然响起一阵尖锐的鸣笛声,吓得他差点一头栽进路旁的雪堆。他骂骂咧咧地回头看去,竟看见是自己的车支着远光停在面前。兰总推开车门,冷着脸坐到副驾上,海隐从车窗探出头叫着冷死了傻○快上车。他慌忙上了车,看着后座上横着的两个损友,又偷眼瞄着副驾上面若冰霜的兰总,一时不知道要往哪开。
“我饿了。”兰廷望着窗外嘀咕一声。
古铭如蒙大赦,终于松开了刹车。
“吃什么。”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火锅……”唐婧懒洋洋地举手。
“火锅!”海隐一拳砸在他的头枕上。
“那就火锅吧。”兰廷拍了板。
明亮的灯光穿透浓稠的风雪,车轮踩着厚厚的积雪向着远处无尽的雪白疾驰而去。
古铭决定写一篇新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