昼温《致命失言》(十六)| 长篇科幻连载


本文首发于未来事务管理局“不存在科幻”(non-exist-SF)公众号
【前情提要】
在沈念的意识世界,陈青曼许诺给她千语者的能力,只要沈念允许两人思维模式融合。沈念拒绝了。她在一个人造小镇醒来,邻居全是失语野人。沈念帮了一个叫小白的野人,也在他的帮助下来到了小镇边缘。在那里,沈念看见了虞亦言,却无法和她沟通。接着,诸明出现了。

| 昼温 | 科幻作家,作品曾发表在《三联生活周刊》《青年文学》和“不存在科幻”公众号等平台。代表作《沉默的音节》《偷走人生的少女》《泉下之城》《言蝶》《百屈千折》等。《沉默的音节》于2018年5月获得首届中国科幻读者选择奖(引力奖)最佳短篇小说奖。2019年被选为“微博十大科幻新秀作家”,凭借《偷走人生的少女》获得乔治·马丁创办的地球人奖(Terran Prize)。
致命失言
第十四章 第十五章
全文10000字,预计阅读时间20分钟
第十四章
第四节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沈念只是盯着诸明和虞亦言远去的背影发愣,没有注意到小白正躲在远处冲她大喊。当然,那些叫嚷并不包含什么有意义的音节,
沿着小镇边缘,玻璃幕墙底部开始升腾起粉色的烟雾,呛得沈念单手扶墙,咳得弯下腰来。但即使是这样,她还是不想后退。她在陈青曼眼皮底下生还,又拿回了语言能力,好不容易来到这里,离回到“正常生活”只有一步之遥。
我不要,不要回头……
不知过了多久,粉色的烟雾变成了青色。沈念立刻失去了方向感,整个身子倒在幕墙上,仿佛世界向一侧颠倒。绿色的森林逐渐模糊,透明的玻璃变成了镜子。上面映出的面孔是一位戴着黑色兜帽的女人。是雪山时期的陈青曼,但脸上没有伤口,两只眼睛都神采奕奕。镜中的陈青曼伸出五指修长的右手,轻抚沈念的面孔。
“很生气吧?”
沈念没有说话。镇定气体的作用下,她徘徊在现实与幻想的边界,不知道该调动肌肉张嘴,还是直接用意识回答。世界再次掉了个个儿。镜子不见了,大块色彩在她眼前有规律地摆动,但沈念分辨不出细节。她在移动。
“真是个好男孩,是不是?”
陈青曼又出现了,她似乎站在白色的天花板上,倒悬的面孔几乎挨上了沈念微张的嘴唇。随着更多体感恢复,沈念终于意识到,小白正扛着她往回走。头部逐渐充血。难以集中精力。
“你又来了,”沈念从嗓子眼里挤出这句话。也许只是发出了一阵难以辨别的嘶嘶。也许只是她的想象。
“我就在你的脑子里,”青年陈青曼笑了,“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会永远陪伴你。”
“真是谢谢您了。”
“别这样,”陈青曼在空中优雅地转了个圈儿,就像水中的特技演员。现在她们可以正常面对面了。“我可以把语言能力还给你,还能给你更多。看看这里的地板、建材、服装……都是易燃材料。只要一个咒语,你随时可以逃出去,尽情地报复那对狗男女。只要——”
“别白费口舌了。我知道你的伎俩。我们融合以后,我就再也不是我了。”
“傻孩子,你以为现在的你就是你吗?我们的自我意识不过是世间万物的粗浅映射,每时每刻都在改变。基因与激素,童年时读的一本小说,母亲和教师下意识的动作,社会形态的无形规训,一门语言,还有你遇见的每一个人……虞亦言改变了你多少,诸明又改变了多少?去年的你和今天的你,还是一个人吗?”
“至少我的意识是连续存在的。”
“这话说到点子上了,”陈青曼点点头,“最重要的就是存在。生存下去。不断改变,不断适应,维系自己某种形态的存在。”
“看起来,现在有存在危机的人不是我啊,”沈念试图反客为主。
“是吗?我觉得你和我的处境相比,也好不了多少呀。”陈青曼摘下兜帽,露出一头脏金色的波浪长发。沈念不记得资料中的陈青曼有过这种造型。不过,头发与头皮的接缝处不是很自然,像是P图没P好的样子。沈念猜这头发是陈青曼从自己的意识世界中摘出来的,不由感到一阵不悦。
陈青曼夸张地拨弄头发,左看看,右看看。“你不会真的感觉,住在野人小镇是长久之计吧?”
第五节
“当然说实话,至少这里对野人来说是很友好的。”陈青曼又说,“有稳定的食物和水源,温度适宜。对了,到处都是我最喜欢的咕臣,软软弹弹的。你知道吗?恢复意识前,你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把街上的咕臣叼回家,然后搭一个小窝钻进去。”
如果小白这个时候回头,他会发现肩上失去意识的女人脸红了。
“这是我小时候的爱好之一……”“我见过更可笑的,”陈青曼耸了耸肩,“总之这是很适合他们的地方。不会伤害自己,不会伤害别人,不会被别人、被大自然伤害。”
“但问题并不在这里。关键是他们被放弃了。他们是人,只是病了。应该得到救治,而不是在动物园之类的地方……这让我想起19世纪的麻风病人隔离区,还有历史上更多糟糕的地方。”
“很可惜,他们已经属于另一个范畴了。”
“什么?”
陈青曼叹了口气,“我没想这么早就和你聊这个,但也是迟早的事…… 反正你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清醒。”
“你到底想说什么?”
“一个你一直想知道的事,”陈青曼的眼睛又开始闪光。“关于这次疫情,关于语言病毒。”
眼前模糊的色块不再摆动,时间似乎停滞了。沈念落入了意识的更深处。
“你说吧。”沈念又期待又害怕。
陈青曼点点头。“想你知道‘生态位’这个词吧?”“嗯。不同的生物占据自然界中不同的时空位置,就像栖息在树木不同高度的小鸟。”
“没错。从整个物质存在的角度来看,不同的生命形式也占据了不同的时空位置。它们处在不同的时间、空间,甚至是不同的维度。有时候,它们存在的形式相差如此之大,就算近在眼前、彼此穿身而过都不一定能知晓对方的存在。比如碳基生命,硅基生命,暗物质生命[慧颖1] ,还有……信息生命。”
“你是说真的吗?”沈念皱起眉头,“硅基生物我可以理解,但看不见摸不着的信息……”
“那是你‘看不见摸不着’,信息永远是需要载体的。神经冲动,电信号传播,空气中的一处震颤,跨越银河的一束星光……它们都是信息的载体。”
“你让我想到了香农关于信息熵的定理,还有玻尔兹曼墓碑上的公式。”沈念艰难地试图跟上思路。
“嗯,他们从数学角度对信息进行了解读,nice try,”陈青曼的双臂交叉在胸前,“但你理解那些公式吗?我在你的意识世界里可没有找到任何细节哦。”
沈念摇摇头,“只是听诸明提过。他从来不会好好解释。”
“那就是了,记住,我本身只是你大脑里现有信息的模式重组,无法带来任何新元素……或者是你可以理解的新元素。”
“好吧,你让我后悔没有好好学习数学。但我无法理解信息如何成为生命?它们有思考能力吗?我知道有人把语言的传播比作言蝶飞舞……”
“我想别的生命还会怀疑你们黏糊的大脑怎么会有思考能力,完完全全就是一坨肉呢,”陈青曼噗嗤一声笑了,“大家都只不过是被自然选择出来、能够以某种形式延续自己存在的物质罢了。信息可以复制,可以传播,可以进化……相信我,在更高的维度上看,他们比人类更像有活力的生命形式。”
“比如用诸言系统?”
“比如用诸言系统。”陈青曼点点头,“好,回到刚才的话题——如果把信息想象成一种实体,它具有密度和广度两种属性。密度可以简单理解为单位载体里的信息量,或者是信息处理能力,广度则是信息所处的范畴。你可以把这个世界所有潜在信息想象成一块——让我在意识世界找找你熟悉的东西——巨大的煎饼锅。”
“你认真的吗?”老家是山省的沈念感受到了一丝地域歧视的味道。
陈青曼没有理她。“信息生物就是在这块煎饼锅上摊的煎饼。这里摊一块,那里摊一块。此时,煎饼占据的面积就是信息的范畴。”
“好吧……”
“但煎饼可不只有饼。我们还要在某些地方加料,撒葱花、加油条、加鸡蛋什么的。这赋予了煎饼一个新的维度。高出煎饼锅的地方意味着对该处信息的深入理解。小料堆得越多,这个地方的信息密度就越大。”
“煎饼摊可不是给你的叠高高的地方,”沈念皱着眉头看陈青曼投入地摊煎饼,“料加多了很容易倒的。
”“是呀,所以信息的广度很容易增加,但密度却总有降低趋势。”
“这又让我想起了熵……”
“你对这个词的理解就像最薄的一块煎饼,”陈青曼又笑了,“实际上,作为信息的一种高优载体,语言完美地表现出了它的特性。比如‘动物’这个词就是覆盖一块煎饼锅的煎饼,‘猪’‘羊’‘兔’‘猫’‘狗’就是叠在上面的葱花。而对于动物学家、博物学家、宠物爱好者来说,‘狗’上面由能叠一堆芝麻:‘藏獒’‘哈士奇’‘秋田’‘柴犬’……”
“你说的是上义词和下义词的关系。”沈念终于来到了自己熟悉的领域。“是的,对于人类文明来说,目前这块煎饼摊得很大很大,但垒起的葱花塔却很少很少。大部分人脑中的信息密度有限,只在自己熟悉的领域有一丁点进展。哦,还有寄生在几位先贤脑中的信息,它们在煎饼摊上的形态可谓是高耸入云。”
“但文明在进步。”沈念辩解道。
“是的,”陈青曼再次点头同意,“那些先贤接触到的高密度信息终会被大众接受,就像过去被困在实验室的高科技名词终于敲开了大众的脑壳,开心地飞入千家万户,最终化成最普通的日常用语。高出水平线的葱花变成一张新的煎饼摊在原来的煎饼摊上,新的葱花踩着越来越高的煎饼抵达全新的高度。文明的整体信息密度增加了。”
“虽然听起来很奇怪,但我想是这样的。人类对世界的了解越来越深入,越来越细致。我们给宇宙划分区域,用大型强子对撞机轰出一整个基本粒子动物园。我们不断拆分原以为密不可分的概念,给新的发现命名,曾经的下义词变成了上义词,最后——”沈念突然停住了,她想起了千语者对她说过的话:Precision always matters. 那时对她说话的,是控制了千语者的陈青曼吗?
“最后,人类文明变成了一张美味的多层煎饼,也许不是你老家那种传统手艺,但也热气腾腾、十分诱人,”陈青曼突然变得很严肃,“在茫茫宇宙这样的信息荒漠里,你猜谁会来吃它呢?”
第十五章
第一节
恢复意识后不久,沈念就变成了那个街区的“野人王”。
一开始,野人们注意到沈念一出现,水池就会喷水,转而试图拿她当祭品。挨过几轮咕臣攻击,野人们终于发现两者并非必然相关——必须讨好沈念才能随时喝到水。
沈念不是没想过教野人控制喷水池:只是转动水池底部带刻度的圆盘而已,不需要精确地计算角度,多转转总会出水。但好不容易把小白的注意力转向圆盘后,沈念发现他甚至无法灵活地用手。大拇指很僵硬,剩下四个指头几乎并在了一起,就像脚趾一样很难自如地分开抓握。沈念想起一个出了车祸的外科医生,手部神经多处坏死,只能告别精细手术。
怪不得野人们喜欢用嘴叼东西,小白都没办法精准地把手放置在特定的位置上,更别说用力转动圆盘了。
一种脑神经的退化,或者说,信息密度的下降。
沈念想起陈青曼的话:在信息生命领域,不同的密度、不同广度的信息也占据着不同的生态位。相似生态位的生物会彼此竞争,有时相当激烈、你死我活。人类大脑的信息密度增加时,其他类人生物就在进化之路上被干掉了,剩下的都不值一提。动物和植物占据着低得多的生态位。
当然,这只是个相对值。在人类内部,不同范畴的人也拥有不同的信息密度。大部分人落在一个不算太广的区间里——所谓“正常”;出生不久的婴儿和认知能力不断退化的老人处在区间下缘,诸明这种数理天才则高高在上、俯瞰众生。
“诸明也没高到哪里去,”陈青曼曾轻蔑地指出,“在更先进的文明眼里,人类的电视不过是缓慢变化的离散像素点。还有你们的语言也很低级。面对同样的音节,每个人的发声器官都会产生不一样的振动,只是你们的大脑没能力分辨细节,把差不多的东西统统归到一类罢了。”
而现在,野人们能处理的信息进一步退化。他们无法灵活地运用手指,发声系统也不能像从前那样配合了。沈念也试过用治疗失语症患儿的方式教小白发音,但他的舌头看起来就像一块没用的软糖。
“所以,语言病毒从本质上降低了人类大脑的信息密度,是这样吗?”另一次边缘探索,沈念在镇定烟雾中与陈青曼对话。几十个野人围成一圈保护着她。
“你可以理解成一种文明保护机制,”陈青曼说,“一旦人类文明发展的速度过快,超出了它本身能承受的范围,过大的信息密度就会吸引病毒重现江湖。这是一种理论。”
沈念再次想起千语者的话:人们研究身边的自然现象,然后做出机械移山堵河,毁灭生存环境;人们进一步研究物质的性质,然后用化学做出毒药,至今仍合法在市面上售卖;最后精度达到了原子、原子内部,全人类的命运都取决于几根悬在按钮上的手指。人就像水一样,哪里有低、哪里有孔就往哪里钻,向毁灭的方向加速奔涌……而人们能实现这一切,都是因为先一步实现了信息精细化分割、管理与传输,也就是语言。
“这些都是……语言的错吗?”
陈青曼摇摇头,“‘语言’只是一个名字,代表着分割万物的方式。所有的文明都一样,这叫趋同进化。”
“趋同进化?”
“你上生物课学过,都忘了吗?”陈青曼在沈念的大脑中翻找,“人类和章鱼是两种亲缘关系极远的生物,早早在进化树上分道扬镳,但都独立发展出了相似的感光结构,都有感光细胞、睫状肌、晶状体、虹膜,还有结构相反的视网膜和神经纤维。能想象吗,你的眼睛和生活在海里的软体动物几乎一样。语言也是如此。信息生命发展到一定程度,必然会产生类似语言的高效传播系统。有了语言,信息就可以记录、交流、传播,在物种间呈指数增长,于单位面积内形成信息富集,随时有文明过载的风险。当然,”陈青曼顿了顿,“自我毁灭远非最大的危险。”
“还有更恐怖的事吗?”
“当产生语言成为文明发展过程中必然出现的催化剂,”陈青曼一字一句地说,“那么宇宙级别的信息荒漠中必然会时不时突然冒出美味的多层煎饼,并且加料越来越多、越来越快。如果文明没有因为发展过快而自取灭亡,或是早早觉醒、学会从信息维度藏好自己……游荡在星球间那些巨大而恐怖的存在会毫不留情地一口嚼碎这块时空的全部信息。”
“那是什么?”
“捕食者,”陈青曼轻轻戴上兜帽,整张脸退到阴影中,“处在食物链顶端的信息生命。”
“这就是,”沈念想到了费米悖论,“人类迄今为止没有发现任何一个地外生命的原因吗?”
第二节
“不对不对,”沈念反应过来,“这些都是你的假设罢了。没有证据能证明你说的任何一句话。”
“是这样没错,”陈青曼的面孔重新出现,不过年轻了很多。是东非生化危害防控实验室摄像头记录下的那个五官明艳的少女。“但那不是明摆的事吗?你应该知道吧,我的最后一次非洲之旅,是探寻罗塞塔石碑最后的秘密。”
“我知道。你在那里杀害了整个村落将近两万人,包括你当时的未婚夫、林教授的独子李勘。”陈青曼第一次露出凄婉的表情。“他呀,本来是想保护我,但可惜……这不重要,嗯。总之当时我们想破解罗塞塔石碑上一段隐藏的密文。本来随着时代的发展,大部分文字都被各路学者猜了个七七八八,但直到最近,人们才发现其中一些概念暗合当下最新的基础科学研究成果。”
“基础科学?你是指——”
“物理,万事万物的底层构架。我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勉强搞懂那些玄而又玄的理论。”“那你去非洲村落做什么?”
“非洲是一块神奇的大陆,保留着很多人类早已遗忘的东西。在和一位故友叙旧时,她提到一个原始村落保留着极其相似的语言符号。为了在学术竞争中取得先机,我们就去了。对比两套符号,再加上最新的高能物理研究成果,我们解读出了碑文。”
“那是最初的病毒吗?”
陈青曼摇摇头,“病毒早就随着罗塞塔石碑的出名散布全网,寄存在人类大脑中的信息体自有信息屏障——就跟血脑屏障差不多,有效隔离外界有害信息的入侵。而一旦有人理解了它,读懂了它的含义……屏障就被打破了。然后可怕的事就发生了。村民都疯了,在两天之内接连自杀……李堪用药让我陷入昏迷,阻止我伤害自己,但也给了病毒适应人脑的机会。你也知道,最早的病毒会完全破坏患者大脑的信息模式,造成脑死亡,后来则温和了很多,只是抹去处理精细信息的能力。或者说,只有温和传播的病毒才能被自然筛选出来。”
“如果当时你也死了,病毒是不是就传不出来了,”沈念尖锐地指出,“零号病人?”
“可能会晚一点,但不会太久。当时好几波语言学家、历史学家都在研究这个课题。也许这也是趋同进化的一种吧,时机到了,有些事情必然会发生。Nature上那篇高能物理的论文是公开发表的,据说会彻底改变人类认识宇宙的方式,受到了业界极大的关注。如果不是李堪,其他人迟早会发现那公式和符号与石碑密文的关系。有时候我会想,这个石碑就是文明的红线——对万物的理解到达这个程度,却还没有学会从信息的维度保护自己,那么这个文明就是时候毁灭了。”
“不然会怎么样呢?被真空中游荡的皮皮虾一口吃掉吗?”沈念想起自己过去玩过一款叫《光遇》的独立游戏:玩家捧着烛光在黑暗中前行,而天上游荡的冥龙会突然俯冲,打掉玩家身上的光翼。“就像我之前说的,信息密度降级。变成野人,或者说,变成动物。”
“动物?”
“我猜测,在人类出现之前,地球上已经有好多文明曾经存在过。他们从不同的角度攀爬科技树,却没有找到正确的、进化允许的那条路,只能一次又一次被病毒打回原形。无尽轮回,生命再一次变回火种。现在轮到我们接受考验了。”
“那那些文明……都消失了吗?”沈念感到很难过。“变成石油,变成万物,变成……我们身边的动物。”
“你是说——”“没错,”陈青曼点点头,“信息密度变大变小,文明智慧起起落落。从处理信息的角度来看,你身边的野人和动物园里的狮子有何却别?”
“我还是不敢相信,那我们以后……”“如果文明的种子再次发芽,我们也会成为高级生命眼中的动物。希望他们能突破文明这道红线啊。至于我们,”陈青曼轻笑一声,“已经败了,可以退场了。”
“所以你制造这么多野人,是为了保护我们?”沈念皱起眉头,难道她不是传播病毒的大恶人,而是为全人类鞠躬尽瘁的恩人?“是的,我想尽快帮助病毒抹掉高密度信息,才会如此辛苦去感染尽可能多的人。为了保住文明的培养皿,必须铲除不符合要求的植株。”
“如果你知道这么多,为什么不和我们取得联系?人类还有这么多优秀的科学家活着,他们能够找到办法——”
“对自己的智力进行化学阉割?哼,别开玩笑了。在这个星球上,每个人都在为自己而活,那些聪明脑袋更是只会为自己考虑。你想想诸明,他从前看你们就像看傻子,把自己的才华看得比命还重。为了拿回曾经的天才头脑,他不择手段,连你都可以牺牲。我只能亲自动手。”
沈念无法反驳。她忘不了诸明在雪山小屋弃她而去的眼神。但她还是感觉的不对劲。“所以,在语言与生存之间,你替人类做出了选择?”
“别这样看我,小姑娘,”陈青曼直视她的眼睛,“我知道在雪山上时,你有个机会在被我同化之前拉响手雷、与我同归于尽。但你的选择是什么呢?让我看看……‘我不想死,当个傻子也好’。是你的想法吧?”
沈念彻底无话可说。
“要我说啊,”陈青曼再次戴上兜帽,身体逐渐化成一道影子,“虞亦言做这个小镇还挺聪明的,野人住在这里,至少还能健康快乐过几十年,不比在写字楼里掉头发要好?总有一天你会想明白的。那时候你就会同意与我融合,继续我未尽的事业。毕竟宇宙并不缺文明,可个人的生命只有一次啊……”
沈念彻底醒了,在一堆软垫上支起身子。
野人们纷纷围上来,把四处收集来的营养丸捧到她的眼前。那一双双眼睛是如此纯洁,像新生的婴儿一样明亮——却丝毫没有智慧的光彩。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
沈念的眼泪止不住地流:她曾见过语言最强大的力量,一个咒语燃起熊熊火焰,一句诗词打动万千人心。为了生存,真的要用这最宝贵的东西来交换吗?
第三节
野人镇的生活多少有些无聊,沈念把大部分精力花在帮助他们修理不太灵光的机械上了。让她难过的是,教野人任何东西都是徒劳。更别说所有野人都极端情绪化、什么东西都记不住,甚至随地大小便。唯一欣慰的是,野人不用在这里保持“体面”,可以自由自在释放天性,没有过去社会里的条条框框。当所有人都不正常,“正常”的范畴也将发生改变。
不过,野人也有温情的一面。当一位同伴即将死去,大半个小镇的野人都会聚在他或她的房子前送别。沈念成为“野人王”不久,小白就拉她跑了大半个小镇参加“葬礼”。
走进那间一模一样的小房子时,沈念惊得差点叫出声来——她认得那个躺在几十个红绿咕臣间的女性野人。
“学妹!!!”沈念哭着挤过去,跪在昔日好友身边。那个活泼可爱的女孩经历了太多,包裹着乳白色连体衣的身子瘦得只剩皮肤,连内脏的形状都能隐约看到。曾经精心打理的头发随意散在苍白的面孔周围,泛着油光,打结成团。女孩的眼睛紧紧闭着,每隔十几秒才会浅浅地呼吸一次,仿佛随时会吐出最后一口气。
“学妹,你看看我,我是沈念啊。”她握住学妹的手用力摩挲,试图给冰冷的身体带去一点温暖。“求你了,看看我吧!!”
过了一会儿,学妹的眼睛慢慢睁开了一条缝。循着熟悉的声音,她一点一点抬起眼皮,黑眼珠盯着沈念的面孔,好像终于认出了室友。
“啊,啊……”
沈念俯下身子,微弱的气流从学妹微张的嘴唇里呼出来,同样没有任何含义。早在她和诸明背上山省之前,学妹就已经完全失语、靠着机器维持生命。
“学妹,不要害怕,念姐在这里……会一直在这里陪你的。”沈念握紧学妹的手,哭得浑身抽搐。她才多大啊,她的人生还没有开始……满屋的野人静立在一旁,死亡仿佛是空中触手可及的实体。
学妹死盯着沈念,胸部剧烈起伏。学妹曾经是多么灵动的小姑娘,她们在南城的小屋里度过了值得珍藏的好时光。她做得一手好菜,会照顾虞亦言挑剔的口味,会在饭桌上义愤填膺地帮沈念隔空骂“渣男”;她在临终关怀专业尽心尽力帮助快要去世的老人,心里还怀揣着当同传的梦想,课余时间最爱当亦言的小跟班;她是沈念和虞亦言最牵挂的小妹妹,每次两人出门逛街都要想着给她买点什么带回去,而学妹见到什么礼物都会欢天喜地地收下,找角度拍照,再精心p图,连一个红色的小发卡都要发朋友圈分享自己的快乐……
而现在,本该处在人生最好年纪的她用尽全身力气都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
“啊……啊……w、我……”
有什么东西涌进房间,又悄悄离开,带走了学妹的灵魂。她的眼神涣散了。
“不!!!”
沈念撕心裂肺地哭喊,把瘦弱的身体紧紧抱在怀里。去山省之前,她已经从军方那里得知了父母去世的消息,诸明和亦言也成了围栏外触不可及的存在。现在她也永远失去了学妹。如果她早点知道学妹在这里该多好,她一定会像亲妹妹一样好好照料她……可那一片美好已经永堕黑暗。
在无数个静默野人的簇拥下,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孤单。
第四节
沈念迟迟不肯离开。她用双手掬水,一趟一趟往返于水池和小屋,给学妹洗头发。她轻柔地解开纷乱的发团,一根一根理顺,然后扎成学妹生前最喜欢的麻花辫。她难过地想,学妹变成野人后肯定也试图给自己扎辫子,但手指不听使唤,结果只是打了一个又一个死结……沈念要还她最后的体面。
在沈念有些困倦的时候,陈青曼来过一两次。戴着兜帽的身影立在一旁,知趣地没有再劝她和自己融合、一起攻下幸存的人类部落。她知道,沈念的心被悲伤占据,早已无暇管顾什么宇宙级别的信息怪兽了。
不过,沈念没有停止思考陈青曼的话。有那么一会儿,她理解了陈青曼的选择,甚至认真考虑如何借她的能力逃出生天。但听听同化所有人类、实现星球级别文明降级这种宏伟蓝图是一回事,亲眼看着亲密友人失去语言能力、在自己怀里死去完全是另一回事。学妹咽气前的眼神死死刻在了她的心里:那是一种深切的不甘与渴望。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学妹作为野人生活了一段时间,也算交出语言换得生命,但像动物一样在小镇中游荡,真的算是活过吗?眷留世间的最后一刻,沈念分明看到信息密度降级的大脑奋力调配所有能量,拼命想要发出一个有意义的音节,以重现它昔日的荣光。这将是人类文明在在微观个体上的隐喻吗?
语言与生命。文明与存在。
也许陈青曼可以果断杀伐,但她永远无法做到。
与此同时,另一种可能性开始占据她的心神。陈青曼其实提出了两个理论:文明过度发展会毁灭自身——她也曾借千语者的口说过一次——以及信息过度富集会引来宇宙级别的信息捕食者。不管哪个理论是真,结果都会导向“最大限度传播病毒”。
语言可以骗别人,也可以骗自己。
但行动不会。
这些理论,会不会是陈青曼骗她继续传播病毒、延续自我存在的花言巧语呢——而这个想法本身,又是否是沈念自欺欺人、不负责任的逃避?她暂时不想去下判断。
总而言之,她决定无论发生什么,都坚决不和陈青曼进行思想融合。没有千语者的能力,她也有作为人类的基本智慧,可以自己想办法逃出这个围城,揭开诸明的真面目、和虞亦言一起想出对抗疫情的新办法。
她不想放弃独立思考的权利。还有选择的权利。
第十六章
第一节
替学妹整理仪容时,沈念没注意到天色渐晚,屋里的野人几乎全部散去了。只有小白还在门口,一见到她就滋哇乱叫,似乎想叫她出来。沈念还想陪学妹,但小白明显着急了——他冲进来,拉着沈念的胳膊往外拖。沈念感到很奇怪:怎么,这里还有不能和逝者过夜的传统?除非有强烈的感官刺激,不然野人们很少会在某些动作上“达成共识”。这就使得“协作”这件事就跟让小白写书法一样难以实现。
拉扯的过程中,学妹的遗体突然动了。沈念吓了一跳,仔细看才发现是房间里的地砖在震动。还没有反应过来,脚下的地板就消失了。沈念、小白、学妹和满屋的咕臣都掉进了一个漆黑的甬道里,一路下滑。沈念护着头,软靠垫也带来了一些缓冲作用。
最后,所有的东西都落到了一个昏暗的大房间里,似乎是一个天花板低矮的仓库。学妹像破烂的布娃娃一样摔在地板上,四肢不自然地弯折。小白也趴在地上不动了。沈念爬过去检查,看到他的头上撞破了好几处,鲜血从旧伤里渗出来。沈念自己也不好受。她看见陈青曼站在角落里望着她,从宽大的黑袍里伸出一根白骨组成的手指放在嘴唇上。
“嘘。”
沈念也听到了远处的脚步声。她快速环顾四周,拖着小白躲进仓库一个堆满了绿色编织袋的角落里。学妹躺着的地方还有几个装了东西的袋子,鼓鼓囊囊的。沈念推测这是裹尸袋。这种处理的方式也是虞亦言的手笔吗?不得不说有一定道理——肯定不能放任死去的人在野人镇腐烂,太不卫生了。死者身边的物品也要消毒。她突然明白为何一到夜晚那些送葬的野人就一哄而散、小白也拼命想把她拉走了。他们肯定发现和尸体过夜的同伴们都消失了,连同房间里的一切。
随着脚步声渐近,她听到有人在絮絮叨叨说话,心提到了嗓子眼——她要得救了!
“哎呦喂,又来,今天我可是撞大运了。系统说是十个——还是八个来着?我装了六个——还是三个来着?总之比昨天多——还是少来着?”一个男人的身影出现在学妹身边,被仓库墙壁发出的幽幽荧光照亮。他的面孔和头皮都布满了触目惊心的伤疤,两只耳朵都残缺不全。
是诸明。
沈念矮下身子,往深处藏了藏。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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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 宇镭
题图 | 电影《异界》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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