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瀚海记》影三 HE 前尘篇(第二回)

《瀚海记》篇章一 前尘篇
《来听书吗?》( 第二回)
“我说这些人啊——来得也太早了吧?”
杵着竹杖的佝偻矮人老头在犯难,他皱紧了眉,望着面前人头攒动的酒楼嘴里没忍住嘟囔了一声,这打眼儿粗略看足足比昨日翻了一倍有余的客人,着实是让他老人家开了眼界。
林老挺高兴,但也挺郁闷,且说他一矮人族,本就没啥身高优势,这要是真挤进去人群里头还不得被人颠来倒去折腾个够呛?想了想自己一大把年纪,他很识时务地服老,眼瞧着根本也进不去阁里,便只好放下面子,杵在龙腾阁大堂门外,垫着红木门槛站高起来几分,拔了声量有些无奈地朝这乌泱泱的一堂客人招呼。
“各位看官们!!”
大概是林老这把说书道奇的声线太过熟悉特别,龙腾阁人头攒动的堂内,许多人立时就回过了头。
“林老!” “林老林老!”
熟识的客人不少,你一嘴我一嘴地齐齐唤开,又是一阵闹哄哄的。但大家伙儿这回头一瞧,见小老人矮小佝偻的身子给这么堵在阁门口,脸上也不免有些讪讪,边与老人打招呼,摆在行道上的桌椅板凳也赶忙给挪开了些。
客人们难得自觉极了,都忙不楞闪开了几分,给说书的老人家腾出条过道儿来。
林老捋了捋山羊须,这才长吁了口气,钻进了人堆的过道里。
龙腾阁,同样的阁楼二层,临窗的同一处雅间,隐隐绰绰的竹幕纱帘层叠起落,随风微摆。
案几上放着摆满了半桌子的精致点心,各类花点的种类尤其多,从桂花糕到玫瑰酥,似是将这龙腾阁各类的鲜花点心都给点了个遍。一旁精巧的红泥小火炉上咕噜噜烹着茶,一只白皙的手伸过来,骨节分明、珠圆玉润,羊脂玉石细雕慢琢一般的精致,那手提起茶盏,不紧不慢地给桌上的空杯续满茶水。
时影仍是一袭白衣,发束银冠,斜襟上缀着若隐若现肆放的寒薇花,同色的雪白里衬上大片团簇的云缎银绣,内敛而雍容,平静无波的俊容面白如玉,仙姿秀逸,温雅出尘。
大神官出尘自然是出尘的,但凡事也都有例外。
皎皎清隽的神官大人捧起茶盏,启唇吹开雾白热腾的水汽,指腹触着瓷白的杯身试了试温,微抿一口,才将手上的茶水放下,耳边传来哼哼唧唧的的小声嘟囔,时影落了春光的桃花眼底噙着粼粼的笑意,偏侧过视线去。只见,坐姿挺拔如青竹翠松的男人肩上,正架着个卷毛毛的大脑袋,左晃右晃地轻轻蹭着他外罩的浮光锦纱衣,眯着眼长睫颤动,强撑着眼皮一副困顿得不行的小模样。
某修罗尊上大抵是早就不欲再强崩着一副一界至尊的派头,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这第二回来听书,只有他与大神官两个人的空间里,唐三好似又成了万年前的小殿下,什么统领暗界、威名赫赫的至尊威仪,统统都给他抛在了脑后。
他本就生得极好看,剑眉星目,丰神如玉,万载的时间里长开的脸庞轮廓分明,英挺俊美,却并不显过分凌厉,琳琅俊秀的五官只稍柔下眉眼扁扁嘴,立时便又是一副瞧得人心都化开的软糯幼态。
时影垂眸含笑瞧着,盯着唐三鸦羽般微颤的眼睫,还有这人垫着下巴颊边嘟起的软肉,唇角勾了勾,溢出了一抹淡笑。他每每都觉得,岁月的悠远、还有人世的万千苦痛磋磨,好似从未能成功侵蚀了这人的心性,即便这么万年过去了,诸事尽,千帆过,但他的修罗小殿下在自己面前似乎还是一点也没变。
仿佛永永远远,唐三都一如当年被唐昊牵着走进云影殿的那天,明明出身阴郁斗狠的修罗之地,却裹携着满身向阳的勃勃生机,恰如林间鹿、枝上鹊的鲜活模样,干净通透,只这么望一眼,就让人心底开出了花。
唐三微阖着凤眸,垫着九嶷大神官的肩膀蹭动,他挨在时影的身侧拽着人的手臂,将大半个身子的重量毫不客气地压在仙气飘飘的男人肩上,一点都没有弄乱了大神官大人谪仙风度的自觉。
大抵是还有几分起床气,唐三鼓着腮帮忿忿,拿下巴勾着时影的肩窝,不一会儿总算寻到了最熟悉、舒服的位置,妥妥地将自己的脑袋靠稳,他顺势从身侧后抱住爱人精瘦的腰身,倚着大神官的耳侧缓下呼吸,鼻尖缭绕着时影满身的寒薇香,眼看着下一秒就真的要睡着。
本该不染俗尘的谪仙人由着他紧紧赖着,禁不住弯弯眼眉,眼底开满了人间烟火的柔情,他笑他:“就这么困?”
“嗯.....”眼睛都睁不开的修罗殿下软软地回话,语尾轻悠悠地荡,撒了娇还不自觉,“困~~”
时影清凌凌的桃花眼眼底笑意澈亮,好似银月落了碧潭湖底,清越的嗓音里生起了暖香,说的话却调笑,“昨夜我可没折腾三三,不是有好好睡吗?怎的还这么贪眠?”
懒洋洋打盹儿的人被扑面的暖热鼻息勾得鼻尖痒痒,他径自闭紧了眼耸耸小鼻子,顶着额侧微卷的细碎刘海拱了拱爱人的脖颈,扁着嘴小声哼唧,每个字感觉都在飘,好似再过个几句就能彻底迷糊过去。
“....睡...太晚了~”
“呵~~”时影喉咙里轻笑出声,珠玉落盘的悦耳。
他含笑着微挑眉宇,禁不住眯眼想起了昨夜,某位修罗尊上非得团着个半人高的枕头离“床”出走的情形。
虽说唐三殿下豪言壮语,昨晚从听书回来后便许下了什么“一定要自己睡”的大话,但合着里衣、倚在床上安然看书的神官大人却并不看好自己孩子气的爱人。
看着那人沐浴后又盘成了丸子头模样,气呼呼地把枕头横夹在臂弯里,小团子不知从哪儿拖来了一张软榻,眼下还拽着房内的青竹屏风欲盖弥彰地做了个阻断,时影笑眯了眼,被自家心头肉逗得也看不进去书了,杵着头侧躺下来纵着他折腾,直瞧得满心的柔软,温雅的俊脸上止不住的宠溺。
只不过,再怎么折腾,到了最后,某位小殿下也就是在两人间隔出了半尺的距离,完了还特别不安分,提着薄被好不容易在榻上躺好,没一会儿就开始窸窸窣窣地倒腾,颠来转去跟烙饼一样,分明就是清醒的不行。
还是时影实在听不下去,加之他自己怀里没了香香软软的团子也甚是不习惯,没忍住起了榻,跨过两步去将软榻上来回烙饼的唐三打横抱起,塞回了臂弯里结实抱紧。
忆起了这人被抱个满怀后立时迷糊过去的软糯模样,彼时时辰确实已晚了些,也难怪这贪睡的人现下还醒不过盹儿来。
如此琢磨着,时影勾起浅笑,好似动了什么别的心思,桃花眸中掠过精芒。他微塌下肩膀,颊侧颈窝里头正打算安稳眯上一会儿的修罗尊上猝不及防,迷糊着眼抬眸,正对上偏头低首的俊美神官,直直跌进他深幽如海的眼底。
“早知三三还是会困,昨夜便不该由着你玩儿的,倒是耽误了正事。”
时影含笑的话语意味深长,连同墨眸也暗下了光,他垂眸过去压低了嗓音,吐字仍是清清淡淡,却低磁得让人腿软,“不如本座帮尊上醒醒神?”
清冷的男人敛着睫眸光如水,他分明还是那副泠然翩翩的仙姿,唐三却真切看出了时影眼尾隐隐绰绰的调笑,甚至还撩着几分让他腰酸的灼色。
至尊大人下意识觉得不妙,迟钝的警觉反应终于上线,却仍是不及运筹帷幄的大神官下手快。
“哥.....唔!!”
启声的话只吐了半字,唇舌便被男人勾着笑垂首堵住,“嗯~哈......”
袅袅的水汽里,唐三被扑鼻的寒薇香吞没,眼里的困顿霎时扫清!
正当巧阁楼下,林老刚续上口茶水,终于突破人群在说书案后边坐好。
“各位看官们久等了啊!”
“是啊,正等着林老您呢!”
“您老这就快开始吧!”
“对啊,瞧瞧大家都想听呢!”
“欸我说——”林老倒是惊了奇了,虽说平时他在龙腾阁坐案时来的人也不少,但也不会多成这样。这粗略扫了一眼,堂下好似多了许多的城外来人,各族各道的还真不少。
总不会大家真的都未曾听说过那两位过往的事儿吧?肯定有些当年亲历过的旧人知道一二的呀?
老人有些不解,便好奇多问了句:“大家伙儿这热情我小老头委实有些受宠若惊啊,何时这瀚海城能有幸得见如此多的有为道友们呐?”
下首的客人们倒也都没啥可隐瞒的,有自来熟的也敞亮,张嘴就应他:“这不传出了北溟有珍宝现世的消息吗?早些时候人就多起来啦!”
“林老您刚从族内回城,也难怪不知道!”
林老捋着山羊短须,面上做出恍然大悟状:“原来如此——难怪如此多能人了。”
“这北溟海神秘非常,风险与机遇并行,如今有此良机,确是不容错过啊!”
大堂偏窗的一张台上,聚拢着三五的妖族兽人,各类兽形耳朵、尾巴夺人眼球,妖域而来自然个个都是标致的俊男美女,里头眼熟的一位狐族昨日便来听了第一回,这次见说书的林老终于在案台后坐下,女子心痒痒想听书的劲头更甚。
约莫两月前,人界与修罗界的修道者与冒险者中传开了北溟珍宝现世的消息,连同瀚海城此处的元素灵脉波动也似有所动,蛛丝马迹的显露让愈来愈多的人众深觉有异,大陆八方的各道、各势力也都蠢蠢欲动。
所谓富贵险中求,机缘不可失,于是这瀚海城便也在近些时日愈发地热闹起来。
只不过,狐耳美人此时却也不想去想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她们一伙儿虽也是奔着珍宝的热闹来的,但眼下早到了瀚海,正巧遇上这么个合心意的道奇故事,为此特意在这儿等着人,此时一点儿也不想耽误正事。兽类妖族性情大多率直,那女子也是豪爽之人,一点儿没害羞地朝阁楼高台上的林老催促:“老人家,您就别感慨啦!”
“时影大神官和唐三尊上的故事,这第二回大家伙儿可还等着呢!”
林老闻言自是大笑,侏儒的老人嗓门却洪亮,忙连连应承,“好好好!说的是!那大家伙儿也请肃静!”
乌泱泱的人堆霎时压下了议论声,小老头手里仍是那柄折子扇,轻敲了敲桌上的堂铃,嘴里又起了调,说书道奇的特别腔调里含笑不止。
“那么就,书接上回——”
清肃的堂铃脆响悠扬地传开,飘荡进二层的雅间里。
“唔....哥哥~哈,开始了...嗯!”唐三的睡意早就被驱了个干净,一双瑞凤眸盈着层迷蒙的水汽,被人亲得发软的手掌努力抵开在自己唇角细碎落吻的男人。
白衣秀逸的俊美神官闻言顿了顿,竟真的听了话,难得从善如流地直起身,不紧不慢地松开扣着人后脑的大掌。
唐三双颊早已绯色难掩,染了艳色的嘴微张着轻喘出声,他捂着嘴蹭蹭微肿的下唇,圆睁的凤眸故作凶狠地瞪了一眼身前人,龇起了牙奶凶:“哥哥!”
时影大人一点都没被吓到,桃花眸深处的笑意更显,他伸手去捋唐三细碎的额发,将这人身上被他“一不小心”弄乱的精纹外袍抚平,捏了捏怀里人噘得鼓鼓的脸肉,“好啦不欺负三三了!”
“三三这回可还困着?”
“哼!”
“呵~”
这点小插曲无人知晓,高台之上,倚着高背椅的矮人族老人只径自开始了娓娓的故事——
“上回说到啊,时影少司命与修罗小殿下唐三的初遇,着实是令人啧啧称奇的因缘际会。”
“小殿下百年的无眠之苦,竟在时影少司命面前不药而愈,莫说是那时的唐昊尊上大骇,连少司命的师父,当时的九嶷山大司命时梵也是不得其解。”
林老枯槁的指节在案桌上轻敲着牌子,嘴里却是一点都不马虎,“说到这里,便要先给下首年轻一辈的看官们说道说道。”
他蓦地合拢起手上的折扇,拍在案上朝下头正色少许:“当下时影大神官和唐三尊上已各为两界界主,夫夫二人皆已是德高望重、实力莫测的神仙人物,惹人艳羡崇拜。万年来两位大人虽低调行事,但如今三界得以安宁修道、诸族协和,大家也都深知当年他们二位的辛劳和付出。”
“但如今聊起来万载前的往事,总归还是要知道些大人们起初的不易。”
林老的嗓门仍是中气十足,一刹那却也沧桑难掩。
“毕竟啊,不论是如何的万万人之上,总归都须历千劫万难,方得修成正果啊......”
修道是为何呢?
年少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时影其实自己也不知所求为何。
如今仙姿绰约、风华无双的时影大神官,在最最起初的时候,出身却颇令人唏嘘。
比之三界混沌初开,群雄争霸、高人辈出的许多奇异族类或者世家师门,时影并无这许多先天的种族优势。他出身混沌分界始初的人族王国空桑,其父为国内首屈一指的修道世家,时氏的家主。
然适逢乱世争端尾声,初分的人界仍混迹着许多不可控的异族和邪道修行者,妄图再重归混沌,好从中谋利更多。当时九嶷仙山初立,不服管教者甚多,人界与修罗界的切割也大大影响了双界的势力格局,整片大陆所有族类都被卷入其中,一个小小的人族王国、人族世家,无所依凭之下自是难以独善其身。
天地剧变,势力更迭频繁,最终,空桑未能抵御住势力辗轧间的绞杀,被泯灭在了岁月的洪流里。
然,将灭之际,苦于一片天下父母心,时氏家主与夫人拼死将襁褓中的时影送出了空桑,恰逢九嶷山教习司广收门徒,机缘巧合下,时影入了九嶷仙门,成了教习司的其中一员。
之后的故事,便有些沦于老套了。
岁月如梭,教习司的百年过的飞快。襁褓中的婴孩迎着仙山孤冷的月,伴着松风翠柏拔高身姿,长成了翩翩的少年。少年一辈英才,生得一副惊艳绝伦的相貌,天资卓越,艳羡众人,却偏生无依无凭,背景单纯,性子也清傲,这不可避免地招惹了人眼红。毕竟,九嶷山名气愈盛,投入门下的弟子来历便愈是复杂,教习司的百年里多的是名门望族之后、异种稀血之流前来拜习。
如此耀眼的一人,犹如皎月遮蔽了群星之光,始终不可逾越地压于众人之上,这令那些惯于被人众星捧月的弟子们情何以堪呢?
或许啊,所有的种族都有通病——拉帮结派,欺软怕硬,流于世俗流言......好似就是不知不觉间,时影便与所有人都隔了纱,有了距离。偌大的教习司,一群相识了近百年的人,便也都是泛泛之交,无一人能真正与他交心而谈。
或许也该庆幸,他本就清冷,不善与人熟稔交好,平日习惯了一个人清修,之于他自己而言,如此也好。
然而,有些事情并非你所愿,便能如愿。
清修的时日总归会到头,少年们勤于修习,终有一日是要走出教习司的。到了百年教习的最终之际,九嶷仙山和大司命之名早已广布天下,受万人仰慕憧憬,而忙碌千百年、终于得以稍微空闲下来的时梵大神官便于此时,下令遴选内殿弟子。
于是,竞争和攀比便开始了。
没有人知道,时影百来岁后的那百年里,都具体经历了哪些惊险、恶意又阴损的算计的。
就像没有人知道,毫无背景依凭和助力的他,到底要付出多少,才能在一众异族得意弟子里突破万难,最终夺下遴选的榜首,得以入了时梵大神官的座下,成为首徒的。
即便是许久许久之后,唐三问起他,神官大人也只淡笑不语,清清淡淡地两句揭过。
其实,时影也并非有心遮掩,而是确实没什么好说的——那些日子,于他而言便也只是另类的磨砺,是日夜不辍的学习、苦修、悟道,精进自己,充盈自己。
一切的宵小伎俩、恶意诽谤,只有在手握实力之后才能击碎。
自小而来,他也习惯了独行,依凭己身,不去期待任何虚无缥缈的外力和奇迹。
萤火之光岂能与皓月争辉呢?
即便攀比和虚名非时影所愿,清冷如他从来也没有多少对权位的渴求,但是非恩怨却不是什么你不愿、不求,便不会找上你的。
好在,纵使心存迷惘与困惑,付出良多,却万幸天不负英杰,世俗曲折从未能侵蚀了少年的灵魂,不平静的两百多年里他如此傲然而立,自始至终的清傲模样。
生于动乱,长于争斗,却凛然高洁,不落俗尘,自成风骨。
寂寞吗?枯燥吗?
可会向往人潮?可会惧怕热烈?
可曾有怨?可曾遗憾?可曾落寞?
时影有时候想,或许吧。
但是啊——他最是惧怕的,从来都不是这漫长的孤寂。
很长的一段时间以后,清冷温雅的少年日渐成熟,他仍孑然而行,却已足够坚定,能以一己之身对抗寂寞,连同那些深夜里的迷茫、万家灯火繁闹中的憧憬和困顿都囫囵吞下,倔强而执着,最终凌于众人,登顶九嶷仙山云影殿,被人尊为少司命。
直至时影突破万难,站在了九嶷山巅的最高殿内,站在人界界主的身侧最近之处,他才后知后觉的迷惘,生了烦乱的心绪。
或许是因为终于有了稍微喘息的机会,又或许是实力、境界已到了一定瓶颈,往年随他日夜苦修悟道增长的修为,近些时日却似是凝滞了一般。时影毕竟年少,比之时梵等一众混沌而来的前辈先人尚算是刚成年的小辈,这么多年来他一直被局势被动推着向前走,逼不得已却还算是心有定数。
他自小便失了父母、故国,九嶷山是他的起点、也是他认知的始初;即便这里并非人人与他为善,但也无极恶,起码是他的心之归处,他从未想过要离开这里,也始终对此处抱怀着感恩和眷恋;如今他也算是有所成、有所为,却也恰如站在岔路口张望的迷途之人,好似忽的就失去了修行悟道的方向。
修道是为何呢?除却为了保护自己、为了在九嶷山立足,他修道还为了什么呢?
时影这才发觉,修道一行所谓最易、亦最不易的一关——修心,这才是到了关口。
但或许,世事都是否极泰来,天道仿佛自有一杆称在定量,悠长的暗夜独行也终是能得见璀璨天光。
——恰是在那时得遇唐三,让时影开始坚信这一点。
“唉——”
下堂的人群里隐约起了几声轻叹,也不知是年青的一辈,还是那些当年亲历耳闻过的旧人。
或许是传闻里那般高高在上、不容亵渎的大神官形象太过遥远,眼下林老故事里那位倔强又迷惘的少年与之对比起来,属实太过陌生,陌生到几乎难以让人想象他们竟是同一人。这些令人唏嘘而感慨的曾经,是许多少年人们年幼向往、憧憬的神话里从未曾听闻过的。
只不过,不为人知、未曾听过、不曾知晓也是自然的——
因为,那人年少走来的每一步,每一段孑然前行的风霜,熬过来的都是他自己,成就的也只是时影自己,无关他人。
林老轻呷了一口茶水润嗓,却也是难得敛起了爽朗的笑,面露感怀。
雅间里,唐三抿紧了嘴,一手任时影牵紧,一手摩挲着一只饮空了的白釉瓷杯神情微怔,剑眉拧成了结。
时影垂眸看他,见身旁人敛着睫咬唇不说话,嘴边颊侧的小饭窝若隐若现,一下子便看出来他的失落情绪。
“三三。”
唐三闻声抬眸,正对上那人伸手过来,捧住他的脸。
不容亵渎的清冷神官眉眼好似含着软化开的动人春光,温柔的笑意噙满了眼角眉梢,他在笑,却也无比郑重,没有一丝一毫玩笑的意思:“都过去了,无须介怀。”
“于我而言,那些日子也未尝不是一种磨砺,让我能在得遇你后,有与你并肩的资本。”
唐三望着浅笑晏晏的时影,任由这人的指腹抚上他的眉目,他眨眨眼,觉得眼尾微烫,也不知是自己生了错觉,还是这人指尖的温度烧上了心头,惹得人眼鼻酸涩。
他每每都在想,或许寂寞的人彼此之间真的会相互吸引,仿佛一同逐日的向日葵,又或是永远相互牵引的两极磁石。
就像当年初遇这人时心里难以自抑的某种好奇和好感、那种能让百年无眠的他平定下来、安睡过去的熟稔和笃定......经年以后唐三再去回忆,便觉好似一切都是冥冥,大抵更偏向于某种本能的直觉和天性。
其实,细究起来,唐三也是一样的。
好似是在呼应着唐三心中所想,龙腾阁莫名沉寂了片刻后,林老的声音又接着往下继续。
“咳咳——”老人家清咳了咳,召回众人的注意力,“万年光阴过去了,时影大人如今早已今非昔比,身旁有了唐三尊上一路相伴,诸位也不必如此神伤这些往事了。”
“那修罗尊上呢?” “是啊是啊,林老您也说说小殿下吧?”
“唐三殿下可是唐昊尊老与蓝银帝后的独子,身份显赫尊贵,无眠已是煎熬了,在遇见时影大人之前是如何的呢?”
矮人族的说书老者捋胡子的动作微顿,浅笑的神情却又复回了几分沧桑,连同人群里某些上了年纪、辈分的看客们听闻此言,也都或多或少地垂了眼,有些沉默。
到底是本职所在,听到有看官这么问了,林老停顿后便还是沉声开始道来:“唐三小殿下啊......”
“其实为我等后世之人看来,小殿下与少司命,倒颇有些惺惺相惜、姻缘天定的玄妙缘分。”
半摊开折扇把弄的说书老人浊眼悠远,沉浑的语调里似是感慨,又似隐含忿然。
“小殿下他啊,其实与少司命很像。”
——哪里像呢?
大概是,一样寂寞吧。
知道修罗界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吗?
若说人界之中人族占比居多,其余诸族混迹,势力复杂多变,暗流汹涌,纠葛颇深的话;那修罗界,便是简单粗暴的实力至上,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强者为尊。
修罗异族杂糅着兽族、半兽族、植系、幽冥鬼怪、妖魔异形等各种各族,混沌之时种族之间争抢修行资源,扩张族地,提高名望,彼此消磨损耗。划分了修罗一界之后,这样的情形短时间内也不会立马平息。
之于修罗异族顶端的昊天人魔一脉而言,唐昊是实打实打出来的天下,昊天一出定江山,能够登顶修罗界至尊之位,没有人能身不染血、衣不落尘;就连治愈植系的顶尖血脉蓝银,天性温和、不喜纷争杀戮,也是有那么些为保族人、杀伐果断的凛冽过往的。
这便是修罗暗界,强者生存,弱者淘汰。
想在此立足,便要守它的规矩,迎向它的现实,接受它的残忍。
——唐三,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出生的。
修罗界所有人皆知,昊天人魔一族凶狠霸道、嗜血好战,实力乃暗界无人敢置喙的最强。
这却也并非事出无因——人魔一脉在混沌初开诞生后的长远岁月里,为了保护族群,为了更好的资源和后代的繁衍,天性的斗狠是种族演化的必然,也是他们能够登顶众族之颠的资本和骄傲,他们以此为荣。
而诸族之中,延续后代也有着许多不同的观念,许多族类皆由灵兽、魔兽或者自然异种修行入道,成就人身,但兽性的血脉仍驱使着本能,不论如何发展,仍是有不少人推崇纯种的结合,鄙弃混血的相恋。
因此也可以想象,唐三在此中,是个多么特别又异类的存在。
异类到,几乎格格不入。
虽说三界已分,天下安定不少,但暗界偶有的杀伐争斗却仍屡见不鲜,唐昊能以绝对霸道强势的实力凌驾于诸族之上,可谓空前绝后。
若非此等过人的威望和高绝的修为,他也不敢冒族内口舌之大不韪,娶非本族的蓝银帝皇为后,共治暗界。
但人们不敢对唐昊和蓝银有所非议、评论,对着幼小的唐三却不然。
双生异族的绝好天赋,惊人的自然亲和力,虽是昊天与蓝银的混血后裔,却完美传承了蓝银帝后的蓝银皇血脉,天赋之高甚至远胜蓝银纯血;而人魔一脉的绝佳身体强度、血脉技能的紫极魔瞳也在其身显现无疑。更莫谈,唐三在尚未成年的百岁便凝出了血脉武器昊天锤,在两族同辈中一骑绝尘,实在当得起一句惊才绝艳,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但就像时影一般,特别,便意味着扎眼。
而到了唐三身上,唯一值得庆幸的,便是他还有着疼他、爱他如珍似宝的父尊和母帝。
只不过,修罗界不比人界,争斗不只流于暗流汹涌,反倒成了摆在明面上的鲜明凶恶。
三界初定的百年里,恰逢唐三出生才不多久,尚不及半百之龄,负面情绪的发酵和扩散广布全暗界,想要趁唐昊地位不稳、拉他跌下至尊之位的从来都不在少数,即便唐昊有妻子蓝银帝后的鼎力支持,但人魔族与蓝银族内起初也并非风平浪静,如此腹背受敌的处境,可想而知背后的阴损暗箭自是多到防不胜防。
而为了更好地维持局面,想要更好地调和暗界各族的摩擦和争端,为了一界安宁,唐昊与蓝银亦是殚精竭虑,耗费诸多心力,为此,能够投诸在小唐三身上的时间便不可避免地被压缩。
不论唐三成长起来有多么优秀,那时的小殿下也只是个软糯乖巧的小丸子而已。更兼他还随了母系一族的脾性,自小伶俐体贴,乖巧软萌,在一众同年纪的昊天小辈里,简直就是一只误入了狼群的羔羊崽。
唐三自小实力不俗,按理来说本应无须过于担心他的安全的。
但架不住他心性纯良,心肠好。比之天生斗狠霸道的昊天同族,唐三同情怜爱弱小,并不一昧地鄙弃弱者,他认为强者更应保护弱者,不应强权欺凌;加之幼时父母公务繁忙,他又身份尊贵,无人说话,便愈发渴望玩伴,容易错信他人。因发生过被有心之人诱骗去危险之地的一些凶险事情,在唐昊整顿修罗界最是关键的百年里,小殿下的存在便成了修罗至尊摆在明面上的弱点。
那百年里,蓝银太过忧心小家伙再遭人利用谋害,便只得将他的诸多行迹隐藏起来。
然,两族之中对唐三混血种的身份争议颇多,不论在哪一边的族地都免不得明枪暗箭、流言蜚语,帝后做母亲的自是不希望这样的恶言恶语伤害、影响了自己孩子的身心,便只能与唐昊商议,将年不到百岁的小团子送往蓝银一脉的隐境之地好生保护起来。
隐境之地,自是无人可陪,无人说话的。
除开每隔几日匆匆赶来看望他的父尊和母帝,为了躲开觊觎至尊之位的宵小阴损之人,唐昊与蓝银无奈,连留在隐境里照顾小唐三的仆从都只能一并换成了可操控的傀儡。
寂寞是会窒息的,是如影随形的——
就像是躺在床上发呆,周围静得只剩下一些小动物的窸窣动静,小唐三偶尔会觉得,仿佛连呼吸都空荡得有回音。
每逢入夜,万籁俱寂,便好似天地间只剩了他一个人,除了自言自语,永远不会有人给他回应。
唐昊与蓝银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每隔几日便匆忙赶来看望他,想陪伴他多一些时日,他们不是没想过尽快将孩子接出去放在眼皮子底下看顾,也不是没有考虑过从自己的心腹下属之中挑选可信任的,过来好好照顾唐三。
但这些提议,不同意的却是唐三小殿下自己。
唐三心性纯良,乖巧聪明,唐昊与蓝银治理暗界最是关键的那百年,家人是如何腹背受敌的处境,他当然看得清楚。他还不够强大,即便天赋异禀,却仍只是个未成年的小辈,比之回到父母身边,他更不愿成为父尊和母帝的弱点暴露出去,给他们添麻烦;
而调派父母的心腹过来照顾诚然可行,但他也不是什么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奶娃娃了,唐三自觉自己已经能够照顾自己,当年那般形势关键的时刻,任何一个可信任、可用之人都是难得可贵的,这些人比之屈了才来隐境里照顾他,他认为更应继续留在唐昊和蓝银身边,才能发挥更大的作用。
千般挣扎游说,年岁不大的小殿下却心意已决,执意如此。
时间似水流逝,如梭光阴不可数,奶萌软糯的小丸子长成了身姿俊挺的少年郎,就像时影的那些年一样,那些隐境里的日日夜夜,一步步走来,熬过来的都是唐三自己。
值得一提的是,唐三因自小师从自己的父尊和母帝,因天生的自然亲和力极佳,不论是植系的草木还是兽系的小动物,都本能地亲近他;加之接触的人不多,灵心澄澈,境界清明,许多修炼悟道的细枝末节,父母忙碌的时间里,小殿下更多的都是依靠自学成才,凭借直觉和本能去摸索,如此下来,他便多少掌握了一些隐晦而不为寻常修道者知晓的能力。
恰比如,点化隐境里的奇珍异草,驱使那些天地灵物的小精灵与他作伴;
再比如,修行元素的同化和感应,比之按着父尊传授的心法循规蹈矩地运转,他偶尔也搞点自己的动静折腾一下。
不论这是小唐三的有心还是无意,或许也只是太过寂寞、修炼之余排遣消磨的小伎俩,与这些不能人言的小精灵做了伴,时间似乎也没有那么难熬了。
最终,唐昊与蓝银雷霆手段,夫妇齐心平复摩争斗,绞杀了一批煽动作乱之辈,再将两族之中有异心的别有用意之徒整饬肃清,局势终是安稳了下来,唐三这才又回到了父母的身边。
只是那时,他便也陷入无眠之境好些时候了。
“该死!”暴脾气的狐耳美人禁不住咬了牙,素手重重拍了案,狐狸眼里都是愤愤然的神光,“唐三小殿下还不及成年啊!孤身一人百年隐境,难以想象......”
许多感性的年轻女子们在一旁也是连连点头称是,个个杏眼里都或多或少含了水光,颇为动容。
如今的三界,早已不是混沌初开时候的模样了。
万年的光阴,时影与唐三付出良多,潜移默化扭转过来的不仅有两界的碰撞和磨合,还有一些陋习和观念。
或是鄙弃了纯血、混血的芥蒂,真心相爱之人自当无碍于所谓种族之别;或是两界之交好更上一层楼,齐心共治的趋向成为愈发多人的共识等等。
因此,下堂听书的年轻一辈们当下也免不了一阵又惊又怒,听了时影大神官和唐三尊上的幼时过往,顿生了许多愤然和悲痛。
“就是啊,我同你说啊,如今的修罗界内啊......”
“却是如何说?” “我跟你说啊......”
林老嘴里唐三小殿下的故事才一收了口,底下受了故事刺激的许多人便也都嘴巴叨叨地开了匣,窃窃的议论声和隐约的怒喝声混成了一团,老人家有些无奈,但倒也理解这些不明当年事的小辈们复杂的心情,想着也休息会儿,小老头也顺势偷了懒,由着下边的客人们交耳谈论不去打断,自己端了桌上的茶水好好清清口。
二层阁楼雅间里,时影早就黯了面色,清隽皎皎的神官大人眉目凛然,攥着手里的白瓷杯都碎开了裂纹,显然是蕴着暗怒了。
他一贯清冷,对事、对人向来也无甚多激烈情绪,但若是涉及了唐三,那便要另当别论。
彼时是唐三心疼了时影,被这人哄着莫要介怀;
现下还没过一会儿,风水轮流转便转到了唐三身上,这回哄人的便又换成了某修罗尊上。
至尊大人偷偷抬眸瞧了一眼黑脸的俊美神官,觉得这下又是气得不轻。
这些确实是他的过往,虽说时影对此早就知晓,但每回再忆起这些曾经,清冷的人都是这幅眉眼凌厉的模样。
就像唐三每每被人提起了时影成为少司命前的那些年,也总是心疼到无以复加,是一样的道理。
便是因为深知这一点,尊上有些犯了难——大神官可不好哄啊!
他咬着唇斟酌了一下利害,还是咬咬牙,从时影身旁挎着他的肩膀翻身坐到了男人腿上。
时影身上暗蕴的气势一滞,下意识双手扶上爱人细窄的腰身,紧接着就是唇上一暖,温软的触感一触即离,却惹得他的心头酥麻不止,一阵心悸。
男人抬眼,桃花眸对上跨坐在自己身上的唐三,那人丰神俊朗的面容两颊起了绯色,眼睛却并不躲闪,也看进自己的眼底。
“哥哥,你刚才才说过的,已经过去了。”
“我现在很好,我们现在很好,以后千千万万年,我们都会永远在一起,相伴永生,这就足够了。”
时影的视线里,俊美无俦的人瑞凤眸眼尾飞扬着笑意,满眼通透明媚的神光,他在笑,说着许多人都不敢许诺的永远,却笃定得好似呼吸一般理所当然,让他的怒火一败涂地。
倾身紧紧回抱住唐三的时候,时影又在想——
若孑然而行的迷惘,和经年的枯燥苦修是为了与这个人相遇,那百年千年,他也等得起。
孤寂谈何可怕?
只要能与你相遇,我便永远等得起。
(私设:人族百岁成年,昊天人魔一脉三百岁成年,各异族成年的时间各有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