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令》三影 HE(柒)

《将军令》三影 HE(柒)
(十七)
整军出发北境的那日,天公终于作美,天高云淡,风和日暄,是个行军的好日子。
镇北王府几乎是全府出动,昊天卫里里外外地搬弄着物什,沉默而高效,显然是一派的军队作风。
到了出发日清晨,天斗皇城外旌旗翩飞,一千昊天卫身着玄犀甲,威风凛凛,严阵以待。
唐三乃从一品镇北王,统领北境十州边镇十五万北境军,绵长的队伍中央,四架玄黑内敛的马车旁高束帅旗,军列里最是招摇的那面大纛迎风飞舞,赤黑颜色的三角绸旗烈烈鼓风,旗心的麒麟纹若隐若现,上绣一个龙飞凤舞的“北”字,乃北境军最高统帅的标志。
皇帝到底是多疑又善变,即便唐三病骨支离,自北境归京只带了贴身的一千昊天卫,他仍是疑心镇北王心怀不轨,便是应允了林修远筹备军饷粮草,却还要下旨羽韬卫七千精兵“护卫”随行,随同镇北王开赴边境。
说是护卫,但朝廷内外都看得清楚,不过是庆元帝另类的监军罢了。
唐三并不在意皇帝那些猜忌的帝王权术,当下没有任何事,能比边境安宁更加重要,早日回到北境无疑是首要的。
更何况,这些羽韬卫....
“你是说...?那位羽韬卫的苏将军是?”
时影接过唐三递给他的羊皮水袋,俊脸上难得现出明显的意外之色。
唐三勾唇淡笑,伸手替顿住动作的某人拔开了塞子,托着时影的手肘让人喝上一口水,含笑着悠悠向他解释:“你忘了,墨染的母族姓什么了?”
时影记性极佳,被唐三这么一提立时想了起来,“大皇子的外祖是苏丞相,苏氏一脉....”
他极聪明,一点就透,却仍有不解:“可今上对大皇子不是...怎么可能让他的母族之人执掌羽韬卫?”
裹着长风披肩的镇北王依旧倚在车架的软靠上,见时影终于反应过来,瑞凤眸轻暖了些,一只手撑着脑袋卷发披散,他朝车窗外的人马瞥过一眼,俊美的脸上波澜不惊:“若是那位知道,那自是不可能的。”
“但正因天下同姓之人何其多,方才一叶障目,窥不得全貌。”
唐三轻轻扯了扯时影的袖摆,拉着人坐到自己的软靠边挨着,他往后腾了腾,给时影让出半个靠垫来。
时影眉眼微暖,从善如流一点也没扭捏地挪了过去,顺带伸手压了压唐三膝上的薄毯,触了触这人指尖的温度。
唐三敛睫任由时影摆弄自己,对外顶天立地的镇北王此时却老实巴交地顺从,眼角眉梢噙着轻悠悠的笑意,嘴上却没含糊,接着给眼前人耐心解释:“苏昭延自参军起便从未与苏氏一脉牵有瓜葛,明面上更是与大皇子素未谋面,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不遮不掩自然天衣无缝。”
“而正因他姓苏,所有人都知道皇帝不喜苏氏一脉,自然也就无人敢想,墨染真的敢如此明目张胆。”
时影倚在软靠上挨着唐三,闻言禁不住挑挑眉,桃花眸底腾起赞叹之色,但俊脸上却似乎多是果不其然。
时影与北堂墨染和言冰云虽只三五面之缘,对他们知之不甚多,更多还是从传言中得知,但唐三口中的染言二人,却无疑是他极珍重、极信任的知己。
眼下如此看来,明面上被压迫钳制的大皇子,在朝廷暗地里发展的力量显然是不容小觑的,光是这份把控帝心的智计,便绝非常人可及。
时影本还有些担心这随行的七千羽韬卫会在路上对唐三不利,但仔细想来却又觉得暂也毋需忧虑。唐三凡事并不瞒着他,除却军机要密外,也同他讲了许多朝内之事,初心里是希望他毋需日夜忧心。
如今想来,天斗朝能为帅者几无所存,边境一日不定,皇帝便有所顾虑,更何况镇北王饱受百姓爱戴,莽撞行事只会令民心不稳,镇北王本人更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昊天卫个个以一敌十不说,唐三虽缠绵病榻,却是自小习武,身手不凡,即便是久不见他出手,但也没人知道此人到底底细如何。
现下再听唐三如此解释,这位苏昭延苏将军也算是自己人,到时候去了北境远隔千里,天高皇帝远,比之在皇城时备受掣肘自然也要好些。
然而,时影的安心或许还是来得太早了,整军队伍出发第四日,往北境行进的官道上迎面来了一匹疾驰的快马,昊天卫前哨立时发现了他的踪迹,报给了领队的戴沐白。
戴沐白身为镇北王帅营副将,更身领镇北王亲卫卫率卫队长之责,经年征战的直觉隐隐让他察觉到了不安,他立时命令昊天卫放缓行军,遣人去知会了自家王爷和随行后方的羽韬卫一声。
昊天卫将人拦了下来,八千余人的行军队伍令行禁止,戴沐白、玉小刚和苏昭延个个都已披上了一身轻铠,围将在整军队伍中央的玄黑车架前,面容肃然。
“王爷,苍州城军八百里加急塘报,八日前,望君山方向发现了疑似戎羯军队的踪迹。”
“据苍州城卫军袁珏袁都尉报,他已暗中派遣斥候深入,发现似有人马囤积在闫月谷五十里外,恐不日有攻城的打算。”
车外传来的通禀声落地,阖眼假寐的俊美男人蓦地睁开眼睛,清亮的瑞凤眼毫无惺忪之色,眸光凛冽,侧颜凌厉,恰似一头被惊醒的雪豹,周身都缭绕着危险的气息。
时影挨着闭目养神的唐三,手里还摊着一本手札,听到外边戴沐白的声音也立时反应过来,剑眉蹙紧,心口猛地一跳。
他抿紧唇,凝神侧首去看唐三,眼睁睁看着在自己面前一贯温雅随和的男人,身上的气势陡然一变,整个人都透出一股让人心头沉凝的威迫感,仿佛顷刻间,他便不再只是与自己谈笑晏晏的唐三,而是战无不胜的镇北王了。
这是时影第一次见到如此冷厉的唐三,似一把随时要出鞘见血的神兵利刃,锋锐、危险、冷峻,但他盯着,只觉心跳不受控地加速起来,桃花眸定定的,有些挪不开眼,连同心上稍有不安的心情也莫名平息了下来,变得安定又踏实。
时影想,他开始有些理解,为何北境十州都唯镇北王马首是瞻;
又为何,眼前人年纪如此之轻,病骨缠身,却仍能威震北境、统领十五万重兵。
须臾,戴沐白得了唐三的命令,两名昊天卫齐齐架着,将那位浑身灰头土脸的传令兵搀扶着领到了唐三马车前。
出于过往太多次遇袭的经验教训,更考虑到马车里还有时影的存在,唐三暗下凤眸,没有打算下车,只披着斗篷坐直起身,伸手扯了扯面露疑惑的医仙公子,将人不动声色地护在自己身侧,这才让外边御车的玉小刚掀了半侧车帘起来。
时影心细如发,自然留意到唐三的小动作,眉尾透出两分暖色,他伸手抓住唐三的臂肘,挪了挪身子靠紧他,侧首拢紧这人肩上的厚披风,小心着车外的寒风不会透进缝隙里。
唐三视线看向车外,只一眼便认出,那人是一身苍州城卫军制式的传令兵军服。
他是沙场宿将,几乎是立时察觉到了危险,男人清朗的声线磁哑了下去,清凌凌掺着冷:“可是苍州城兵?现在苍州的情况如何?”
一身风尘仆仆的传令兵似是还恍恍惚惚,直到听到唐三的问话,这才大梦初醒,仿佛终于抓住了救命稻草,灰扑扑的脸对上车帘后唐三的面容,这才透出两分鲜活之色来。
他认得这张脸。
所有北境的将士,都不会认错这张脸。
传令兵脸色涨红起来,却仍努力朝着车架方面膝行了几步,他软倒在地上,似是奔驰过久、两腿驾马早已失力,但依旧目光熠熠,从单薄的两层斜襟里掏了掏,才终于摸出一封书信,双手轻颤着奉了上来。
“禀王...王爷,属下苍州城卫军传令兵,这...这是我们袁都尉交代属下交给您的书信。”
戴沐白目光一凛,上前拿过书信呈给了唐三。
(十八)
唐三拆开信一目十行,瑞凤眼底眸光愈来愈冷,他面色不变,抬首问了几个苍州城卫的问题,那传令兵喘着粗气一一答了,唐三颔首,知他身领八百里加急传驿之令,定是一路之上毫不停歇、风餐露宿,温声宽慰了两句,交代昊天卫带人下去好生照顾。
戴沐白、玉小刚和苏昭延仍守在唐三的马车外,车架里一身墨色的男人一挥手,几人被他唤上了车。
这辆专属于镇北王的车架自然牢固结实,刨去了许多不必要的装饰和摆设,车厢空间大,行车也轻便,因而这一下上来了三个大男人,也并不显得过分拥挤,时影本就挨着唐三坐在同侧的软靠那端,正方便了戴沐白三人围拢过来。
唐三一点都没打算要让时影下车的意思,就连戴沐白和玉小刚,也并未对时影的存在露出一丝异色。
只苏昭延有些惊异,抬眸悄悄看了这位清俊公子一眼,他也是个人精,更明白镇北王向来都是极有分寸之人,不会随便给予人信任,当下自然不会不识趣地说什么,很快便也挪开视线,专注去听唐三说话。
行伍之人向来都是直脾气,军令如山,令行禁止,哪怕一时的犹豫都可能会造成战机的延误,唐三自然也是雷厉风行的脾性,聚将而来自然开门见山,毫不拖泥带水:“诸位,苍州城都尉袁钰的书信,八日前,苍州城有出城上山打猎的猎户深入密林,不经意发现了陌生人马的踪迹,报给了苍州刺史府和城卫军,袁都尉派斥候搜索了两日,才在闫月谷外发现了屯兵的痕迹。”
“望君山乃天险,重岩叠嶂,古木密林绵延百余里,毒蛇猛兽无数,深林丛生,不利大军行军和展开,向来都是苍州、青州与戎羯、蛮狄的天然屏障,此一次,在山脉深处闫月谷发现敌踪,怕是戎羯早有打算。”
玉小刚的脸色极不好看:“戎羯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派遣使团与我们和谈,人才刚离开皇城,边境却暗中驻扎重兵在望君山屯营?”
“阳奉阴违,图的是什么?”
苏昭延也拧紧了眉,一侧的戴沐白面容肃然,他从轻铠的甲胄里掏出一张羊皮地图,拉过车厢里的小几将地图摊平上去,时影默不作声,桃花眸却也晦暗难明,目光直直落到了那张天斗地图上。
唐三没接玉小刚的话头,他指了指地图上闫月谷的位置,嗓音越发低哑了些:“闫月谷地势狭长凶险,易守难攻。出了这座石谷,往西北方向的平原行进两百里,便进入了戎羯的境内。”
“他们驻守在闫月谷外,无非是想趁苍州不备,按兵守之。苍州城卫军仅三千人,不可能尽数调离苍州、进入山中,大队人马也无法深入望君山密林展开战斗。”
“反倒是他们。”镇北王唇畔扬起一抹极轻极淡的冷笑,凤眸微眯,眼中墨色浓重,深不见底,“戎羯往闫月谷的地形一马平川,他们本就是马上民族,往来军需转运相较苍州自然便利得多。”
时影蹙了蹙眉,他不曾上过战场,有些不解,抬眸去看唐三,轻声问出声:“如果这么说,此处于戎羯确实是个好选择,但为何过去他们不曾从闫月谷入手呢?”
唐三唇角冷意愈深,拍了拍身侧人的肩膀,言语却耐心给他解释:“因为苍州可是块硬骨头,莫说苍州城墙傍山而建,同样易守难攻,苍州城卫军的袁钰自我爹在时便追随北境军麾下,如今调任苍州就任一城都尉,也是一员难得的虎将。”
“更有望君山百里密林为障,即便跨过了闫月谷,对戎羯而言也绝非上佳之选,他们极不擅林战,苍州城却是家家打猎为生,城卫军征兵多是就地征募组军,苍州兵是鲜少见的擅野战,权衡之下,过往戎羯犯边便几乎没有考虑过从闫月谷入手。”
苏昭延皱眉,同样对戎羯的做法甚是不解:“戎羯一方面派遣使团进京和谈,一方面却无声无息地屯兵闫月谷,当年老王爷全歼了他们的先锋军,手刃戎羯主帅,使戎羯一蹶不振,如今又是哪里来的底气,如此戏弄挑衅我们?”
唐三盯着地图上“苍州”位置的字样目不转睛,骨节分明的手指规律地轻叩几案,一副陷入沉思的神色。
戴沐白等人对视一眼,都噤住了声,没敢打断唐三的思索,时影无声地撩开一角车窗的厚帘,朝外看了看天色,眼下还是清晨,晨光微暖,大军昨夜修整后才刚开拔不多久,随着一日比一日靠近北境,天气也愈发寒凉起来,时影紧了紧指节,眼底漾开忧虑之色,却又很快恢复平静。
“我想——”
时影的思绪被唐三的话音打断,众人齐齐抬首,目光灼灼地对上拥裘的俊美男子。
唐三似乎已经习惯被下属们这般注视,神色不变,出口的字句却透着冷然:“我们可以换个角度思考。”
“若戎羯并非阳奉阴违,和谈和屯兵皆是他们整盘计划中所必需的,屯兵的意义自不必说,各位觉得,那他们到底为何一定要派遣使团千里赴京,与天斗和谈呢?”
玉小刚等人陷入了沉思,反倒是时影,听了唐三的话,桃花眸霎时深幽,他反手抓住了身侧唐三的腕骨,指节用力。
唐三眨眨眼,掌腹一翻下意识回握,偏头有些不解:“阿影?”
时影抿了抿唇,桃花眸中情绪翻涌,他并不懂行军,也不涉朝堂,但他身为天斗子民,这段时日唐三对他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时影一贯聪敏,跳脱开行军之人的条条框框,他比别人更快反应过来。
“唐三,你不就是因为和谈,才被急召回京的吗?”
玉小刚心口一跳,咬紧下唇脑袋里心思急转,他只觉背脊发凉,涩着喉咙哑声说话:“王爷,若是戎羯和谈并非表面上我们定下的那些协议,而是....另有想要和谈之人呢?”
时影眼底瞳孔一缩,与唐三交握的手掌微微出汗,他用了些力,想到了一个可能。
戴沐白和苏昭延同样不是傻子,玉小刚的话音一落,他们几乎也立时想到了答案。
唯有唐三面色如常,只那双漂亮的瑞凤眸,毫无意外之色,平静得如一泓万丈深潭,望不到底,透不进光。
镇北王俊颜上神色淡淡,仍是冷然中低低哑哑、撩人耳廓的好听声线,似乎一点都没有自觉,仍是一针见血、开门见山:“另有和谈之人...你们在猜测是今上,是吧?”
大家沉默,都没接话,时影侧首盯着那人低垂的眼睫,抿紧了唇,眼波微冷。
倒是唐三冷静得可怕,条理清晰,好似对字句里说起的事情一点情绪波动都没有,仍径自分析着:“若是戎羯和谈,始因是为降低我们的戒备心,将我调离北境,那么这个使团中定然不止明面上这些戎羯主和派的人,恐怕....主战派才是真正的话事者。”
“避开本王的视线,迎合今上想要将我召回皇城的心思,若说是为了直接接触他,那么目的大约只有一个——”
众人的目光中心,病弱的镇北王抬肘撑在了软靠上,倚着下巴眉眼锋锐,车厢的光影明灭里,他不悲不喜,唇畔甚至还带上了三分极淡的弧度:“今上早就想收回北境兵权,而戎羯与北境军更是沙场宿敌,他们恨我爹入骨,我爹死后我镇守边关,自然也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若是他们以和谈为幌,暗地里与今上谈了什么条件,便不必在意明面上的协议是否遵守,大可撕毁条约。”
“皇党一派只需卖个方便给他们,两军交战刀剑无眼,稍不留心便足够让我这个病秧子死在战场上。”
玉小刚一手紧攥成拳,神色极冷,嗓音嘶哑得磨人耳朵:“王爷只执掌北境十五万军政要务,十州府衙这些年虽与我们关系紧密,却也并非铁桶一块,个中别有用心者恐怕不在少数。”
“若真的一语成谶.....届时,北境军与戎羯两败俱伤,军中人心涣散、群龙无首,必定大乱。”
“天下悲恸,自是北境兵权重回皇党的大好时机!”
时影喉头滚了滚,眼角发涩,他直觉身体里有某种难以抑制的情绪堵在了胸口,他一向是性子淡的,但在唐三身边的这段时日,却是一而再再而三地生了难以发泄的怨怼,他以为到底是他还太年轻了,稳不住心性。
但直到此时此刻,时影才深刻意识到,并非是他见得少了沉不住气,而是这世间本也是形形色色之人良莠不齐,有人负重前行、灵魂澄净,便有人蝇营狗苟、阴暗丑恶。
【可是....】
时影无意识咬紧了牙关,手上指节不注意,已经从身旁人的腕骨握去了微凉的掌腹。
唐三长睫颤了颤,他另一手正摩挲着惯用的那只紫铜手炉,明明触觉迟钝的人,却仍旧敏锐地察觉到另一手掌心的动静,温热的,清瘦的。那人握紧他的手,与他皮肉相接的寸寸都暖融,似乎比那只烧着银丝炭的手炉还烫人,光是这么被他握着,唐三都觉心底冷寒渐褪,冰雪消融。
俊容冷硬的镇北王凤眸回暖,攥着时影的手宽慰似地暗自捏了捏,他歪歪脑袋对上时影的目光,无声地朝人浅浅扬唇,时影心口一跳,脊背僵了僵,撇开视线去,低头去看两人交握的手。
清隽如月的男人有些慢半拍地眨眨眼,第一反应缩了缩臂肘,却不知为何,指尖微动后又平静下来,时影敛睫掩住眸底氤氲的波光,他故作镇定地回握男人的掌节,翻手将唐三外露的手背往绒毯里藏了藏,掖进了暖融的温度下,感受到身旁这人微凉的指尖也温热起来,时影这才悄悄弯了弯唇角,方才心底酸涩的情绪,想着这人乖乖给他摆弄的样子,心情这才好了些。
唐三轻轻摇了摇头,觉得他的小医师与他熟稔了以后,倒是愈发像个孩子了,当着车架内下属的面,镇北王轻咳了咳压住嗓子里的笑意,另一手敲了敲几案上的地图,“好啦,这也只是我们的猜测,暂无真凭实据,也毋需如此反应。”
闻此言,玉小刚、戴沐白和苏昭延彼此对视了一眼,三人咬咬牙,这才应了声是。
唐三满意地点点头,言语里重归温和,指尖重新落到了他们目前正行进的那条官道上。
“大家来看——这是我们目前的位置,距离我们最近的北境州城是赣州,还有大约四日的路程。”
“北境十州呈纵深分布在边境线上,此次边关异变自腹地的云州附近开始,现下苍州又发现了疑似戎羯屯兵的痕迹,两者相距近五日的行程,从这等手笔看,这动静绝非戎羯一中小部落国能折腾出来的,恐怕背后还是少不了蛮狄等外族的推波助澜。”
“当务之急,还是要尽快整军,抢得先机,以免面临顾此失彼的局面。”
苏昭延常年统领皇城羽韬卫禁军,到底非野战出身,对北境形势没有那么熟悉,他眯了眯狐狸眼,率先提问:“王爷,眼下云州遇袭,苍州有变,北境军分散在十州各边镇驻防,我们要避免顾此失彼,这两头谁虚谁实,这....?”
苏将军的疑问,正是眼下需要当机立断的关键,众人自然也懂得此事之紧要,左右对视一眼,视线统统落回了地图上。
玉小刚屈指思索,面色沉凝,先开了口:“依末将愚见,云州毕竟是整个北境防守最薄弱的地方,地处腹地,无险可守,经年来蛮狄犯边十有八九都会从云州分股试探,为防万一,我们绝不能掉以轻心。”
戴沐白却皱皱眉,盯着“苍州”的位置目露肃然,他和玉小刚有不同意见:“云州固然重要,但苍州此次如此异常,戎羯既然敢选择屯兵于此,便一定留有后手能解决林战的问题,我们还不知戎羯到底有多少兵马囤聚,苍州军仅三千兵,便是据险而守,到底也太过薄弱了,如果真的兵临城下,恐怕坚持不了多久。”
唐三没有发话,倚着软靠神色专注,他虽用兵如神,却从来不拘束手下人踊跃商议、各抒己见,一人之力毕竟有限,北境军并非他镇北王的一言堂,唯有群策群力、齐心戮力,方能保边境安宁,护山河永固。
但被玉小刚他们这么一提,唐三眯了眯眼,视线撇过闫月谷的位置,凤眸结了冰:“沐白有一点说的对。”
“戎羯既然敢在闫月谷外屯兵,便是一定有办法穿过望君山的密林,他们是马上的民族,不可能舍弃自己的优势,归根想来无非就是两种可能。”
玉小刚本就是唐三的军事智囊之一,头脑一贯活络,眼下顺着唐三的目光,将视线投向了闫月谷外延展出去的外族领地,眼底瞳眸一缩。
拥裘围炉的镇北王面色微白,一双漂亮的瑞凤眼却是点漆的黑,仿佛能看穿人心一般的凛冽:“一,是苍州城毋需他们大肆进攻便能不攻自破,那他们自然也就能够轻装穿山而来,撕开一道口子;”
“二则是...”
玉小刚被自家王爷这么一点破,自然也反应过来,哑声接上:“二是....此次闫月谷屯兵的兵马中,不只有善骑射的戎羯军。”
戴沐白和苏昭延心口一跳,立时异口同声地脱口而出:“蛮狄的鹰师!”
时影拧眉,拉了拉唐三的小拇指,偏首轻声问他,“鹰师?”
唐三侧颜柔和了些,一手将两人膝上的绒毯抚平,脑袋歪了歪低低给时影解释:“阿影有所不知——蛮狄是一个部落联盟的结合,蛮狄可汗属于所有部落共同公认的领袖,但每个部落也仍有自己的首领,负责管理部落内部的一切大小事务。”
“这些部落首领都宣誓效忠于可汗,鹰师便是各部落首领的直属军队,是蛮狄最擅奔袭的移动部队,种类侧重也很多,其中就有两支....”
眉目如画的男人顿了顿字节,半眯的长睫掩下了若隐若现的危险眸光:“蛮狄有两支部落的鹰师,区别于其余部队,因驻扎在远离天斗边境的那勒山附近,反倒更擅林战。”
戴沐白皱眉,颇为咬牙切齿:“若是真有蛮狄鹰师混入戎羯军中,那苍州岂不是...?!”
苏昭延还不忘添上一把火,面色暗沉得可怕:“王爷方才还提到,苍州城或许也有问题,戎羯一定要促成和谈,那么极有可能便会与皇党联手,从苍州城防内部做手脚....苍州一失,夷狄联军若是破关而入,这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会不会....是我们想太多了?”
玉小刚沉着脸摇摇头,神色冷得可怕,他们这些边城将领比之苏昭延这样的禁卫军要更加了解破关的含义,当下更是一针见血:“苏将军,你太天真了。”
“有何好处?”
“苍州城破,下一关便是天枢军镇,皇党深知北境军绝不可能让这些夷狄再往前一步,一定会死守军镇,便能在此消磨双方军力,更拖住了军镇后方三城的守城军,他们料准了我们会顾虑州城的百姓们,若是此时云州再有变,两头牵制....”
唐三歪了歪脑袋勾唇淡笑,眉眼里却满是凝雪落霜的淡漠:“...两头牵制,他们便能在边境线上撕开一道口子,夷狄深知北境军之强悍,绝不可能选择强攻府城与我们硬碰硬,而是会在最短的时间内袭扰关内村落和军镇,掠夺物资,以求....更有把握直逼北境军腹心,致镇北王于死地。”
“...好大的手笔啊!”
懒洋洋撑住下巴的俊美男人嗓音微扬,言语里反倒带上了浅淡的笑意,他像是在感慨,又像是在自嘲:“这么折腾只为了置我于死地,还真是有些受宠若惊了。”
时影听着耳旁唐三低低笑开的声音,很好听,几乎酥了他的半边身子。
但他却不再觉旖旎动容,反倒眼尾微涩,喉咙干得厉害,仿佛有什么情绪堵住了喉头,千言万语说不出口,却也咽不下去。
天好像又要开始下雪了。
你冷吗,唐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