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气的失调——评《宇宙探索编辑部》

    早在多年前，孔大山导演学生时代的短片《法制未来时》便在网络上爆火，在这部短片中，孔大山以自嘲戏谑的口吻语气对自己热爱观看沉闷晦涩的艺术片和背离市场偏向拍摄艺术片的行为做以调侃。十足的创意与笑料让众多观众早早就看到了这位导演的才华所在，多年后，孔大山的第一部长片作品才姗姗来迟，《宇宙探索编辑部》在当年的平遥电影节中力压入围过戛纳电影节的同辈导演魏书钧的影片《永安镇故事集》获得最佳影片，在相对具有分量的国内电影节中获得如此殊荣无疑是对孔大山莫大的肯定。但在长片更大的体量下，我们也看到了更多孔大山导演所暴露出的缺陷，在网络铺天盖地对这部影片的文本肯定中，本文试图指出存在于本片中的独特的幽默喜剧语气所在和那些落入巢臼的甚至令人不适的表达。

    影片开场，唐志军，一个认真且信念坚定的科学幻想杂志主编的人物形象被建立，他朴实、木讷，对于知识的严谨态度与他身上的理想主义气息也让他在当今与他人和社会都显得格格不入。但需要注意的是，与建立这个人物形象的过程所同步进行着的，也是一个将他放置在令他人感到尴尬的“人间异类”的过程。所以，老旧的办公室环境、破烂的仪器、重复利用的横幅、对招商合作的迫切所显示出的经济困窘让我们看到了一个偏执的理想主义知识分子如何在当今难以为继下去。但这还远远不够，宇航服的意外事故全面激活了影片的核心喜剧口吻：从门口的开锁匠老大爷到救护车、消防车再到吊车。场景的重复出现和基于前者所层层升级的“阵仗”让喜剧的效果也不断叠高，要强调的是，这种喜剧的效果是建立在一个能够被普通观众可触可感的日常的现实语境之上的，其中每个人物的语言和行事也都是经过深思熟虑并从绝对严肃、绝对理性的动机出发所做出的。也就是这种冰冷、看似不带过多个人感情的人物选择才真正让本片的喜剧语气氛围得以成立。上述内容连带起开场那个模仿旧时电视采访节目的戏仿手法一起都带给了我们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这就不得不回到这种喜剧语气的创造源头——孔大山导演的短片《法制未来时》。

    《法制未来时》从整体的结构框架和外观来看，十分明显地模仿了电视新闻专题节目的拍摄制作手法。这是一种十分成熟且已建立起对每个环节要素相配套的机制方法，作为一种“流水线”，它能够高效、流畅地生产出最低限度要求的可供观众观看的电视专题节目，同时，“新闻语境”也赋予了这套方法一定的正统严肃性，作为观众，我们曾经也能够不断见到这套方法套用在一个个看似不同的社会事件报道之中，随之在我们的潜意识之中也建立起了能激起个人条件反射一般的整体的深刻的印象集合。孔大山拆解并利用了这套方法、方法的“正统严肃语气”和这种套路对观众长久以来的潜意识影响，将之与一个更加荒诞不经的讲述内容相结合——拍文艺片违法、文艺片闷死人。对于那种可以被大部分人的主流正常认知十分轻易地识别为虚假、荒诞的事物进行嘲讽和贬低是无趣且并非高明的，但如果从讲述语气方面进行反方向的操作，那么最终效果也会完全来到另一面：用一种被我们认为是十分正经严肃的语气来讲述被我们认为是十分可笑的荒谬之事。于是，一种反方向的“阴阳怪气”的语气出现了，当其中的每个人物都越一本正经，越认真、越坚定地在自我的严肃逻辑轨道中运行时，最终所产生的喜剧效果也就越强烈。在《法制未来时》中，这种暗戳戳的幽默语气就是来源于对导演自己喜欢观看文艺片，拍摄文艺片这种“自绝于”观众的行为的自嘲，节目主持人、警察，包括拍摄文艺片的导演本人都十分认真地为镜头前的观众阐述文艺片的危害。将自己大方地置于台前进行剖析，并以嘲弄的口吻对自己进行“否定”在此都不再拥有严肃的否定意味，因为我们能够感受到孔大山那些无奈之气中最终指向的仍然是整体的创作观看环境，他仍然是试图为自己身处于其中的创作团体的表达肯定。《宇宙探索编辑部》无疑是对这种幽默语气的完全移制，即便观众都在因为唐志军那些不再为这个时代所容的观念、看法、做法而放声大笑，但影片整体所显示出的对于这个充满理想主义气息的人物的尊重与赞颂之感也是与这种幽默的语气一同存在的。所以，在看到那个假到无法更蠢的冰柜中的外星人的尸体时，我们都深知老唐一定会坚定地相信这个我们都已盖棺定论的“谎言”并上当受骗，浪漫的理想追求和现实中的荒诞在此被并置，令人哭笑不得。

    但，这种幽默语气在影片的后半部分开始逐渐失效，电影整体走向了一种更加混沌的状态，不仅如此，这种嘲弄的幽默语气在本片不再仅是针对这个实际上是被肯定的唐志军，在精神病院演讲的段落中，那些处于身体或是精神缺陷的人们也一起被无意地囊括在了这个语气嘲弄的对象之中，但他们并非同样是受到尊重和赞扬的对象，而是成为嘲弄唐志军落魄形象的陪衬工具，成为被孔大山随手使用的他者，完全不具有“身为正常人”所该受到的尊重，之前的“自嘲“在这里成为了对精神病人的嘲弄。影片与《西游记》文本的强行对应也只是提供了一个解读影片文本的入口，那些符号上的一一对应并没有为影片撑起什么真正有价值的厚度，仅此而已。在影片结尾，所有看似走向理想诗意的飘渺解脱感又被现实的主流价值重新砸回地面，那个并不奏效的去世女儿的线索在这里被重新拽起，在逆光的温暖场景里，唐志军被强行完成了一个人走向主流并与世俗和解的回归传统价值的套路转变。

    毫无疑问，孔大山所创造的独特的幽默讲述语气是十分奏效且相对脱俗的，他的模式走出了大陆喜剧电影范围内强行瘙痒的自嗨式喜剧套路，并能够将之与一定的真实社会现象与事件相结合并升华至看似深邃的高度。但《宇宙探索编辑部》的局部片段也在有意无意中暴露出了他在电影中的道德认知问题，他那不羁、潇洒，看似叛逆且独立的姿态也还是在保守的影片人物观念中被最终击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