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冲|林小庄】长夜未尽，共待黎明（二十）

       几天后，小庄潜入兴和会见到了薛萍，真正的叛徒竟是军统香港站的负责人陶宗博，而薛萍正是因为掌握了他叛变的证据而被追杀。自己一直敬爱的老师竟然投敌叛国，这让薛萍受到不小的打击，心情十分阴郁。她想不通，她的老师曾是黄埔一期最出色的学员之一，如今怎么会变成这样。

       小庄倒是明白，——在名利之中浸润得太久，当初促使他踏入黄埔军校大门的那一腔热血，早就凉透了，如今只剩下了贪欲，贪生怕死，贪财图利。简单安慰了她几句，没说太多，但建议她放出自己伤重不治身亡的消息，如此可以麻痹陶宗博，保证薛萍的安全，再想办法将陶宗博叛变的证据交给军统上层。

       离开兴和会，拐过几条巷子，小庄倚着墙点燃一根香烟，那一点星火随着他的呼吸明明灭灭，白色的烟雾轻飘飘蜿蜒而上，最终消散在微风里。

       对于陶宗博的叛变，小庄倒是没有太多感触，他与那个人不熟，只知道名字相貌而已。只是香港的抗站力量本就薄弱，如今在新的负责人取代陶宗博的之前，军统也完全指望不上了，这只会使目前的抗战形势更加雪上加霜，前景堪忧。而且陶宗博手里掌握了多少有关共产党的情报，小庄不得而知，如果他将这些情报出卖给日本人，那后果恐怕不堪设想。

       小庄回去将情况与叶冲说了，叶冲冷笑两声嘲讽道：“这个陶宗博，曾经也是黄埔军校的优秀毕业生，如今却是连自己祖宗都给忘了。”

       “他数典忘祖已经是事实了，当务之急，是咱们怎么办？有什么机会能除掉他吗？”小庄提问。

       “机会那是得找的，”叶冲答道，“而且军统香港站既然还在，说明位置还没暴露，或者是日本人留着他还有别的用处，不想他变节的事情那么早被透露出去。”

       “又或者，两边都还在相互试探，谁也没有完全信任谁，陶宗博怕日本人不守承诺，日本人也怕陶宗博是假意倒戈。”小庄补充道。

       冲：“不管哪一种，对咱们都是有利的，总比香港站被日军连锅端了的好。希望薛萍早点把消息传递给他们上峰吧，最好军统能自己把这个叛徒给解决了。”

       小庄赞同地点点头，那的确是最好的结果。

       “陶宗博变节，的确不会影响到你吧？”虽然知道答案，但叶冲仍是忍不住担心。

       “你放100个心，陶宗博只知道香港的日军内部有军统的卧底，但绝对不知道是谁。我的组织关系和人事资料都在上海，而且是机密状态，在香港也只有薛萍一个联络人，那姑娘完全可以信任。”小庄答道，“倒是你，日后多加小心，陶宗博如果透露了有卧底的事，宫本第一个怀疑的就是你。”

       叶冲：“这还用得着陶宗博透露？在宫本那厮心里我始终就是中方的卧底，连带着你一起，咱们都是，谁也跑不了。”

       小庄很洒脱地一笑：“没办法，谁让咱俩都是中国人呢？身份即原罪，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所以不把他们从中华大地上赶出去，都对不起宫本对咱们身份的认同。”叶冲冷冷地说道。

       小庄表示同意：“但只要宫本没实证，他再怎么怀疑都是徒劳。咱们都小心点儿吧，一根绳上的两只蚂蚱，出了事谁也跑不了。”

       “你知道就好，以后靠点儿谱。”叶冲告诫道。

       小庄眨巴了几下他那双大眼睛，表示不服：“我哪儿不靠谱了？”

       “哪儿都不靠谱。”——叶冲嘴里故意这么说着，但心里知道，他哥只是在他面前爱逗爱闹罢了，办起正事来，没人比他更靠谱了。

       之后小庄跟踪了陶宗博几次，对方也是个经验丰富的老特工，尤其变节之后大概是做贼心虚，行事十分谨小慎微，想要不动声色地刺杀他，几乎是不可能的。但一番观察之后，也印证了之前他们的猜测，他与日本人还没有深入合作，他们之间仍然充斥着许多猜忌与不信任。这让叶冲和小庄觉得，或许他们还可以有一些时间来寻找机会。

 

       然而没过多久，形势急转直下，短短两周，就有7位共产党的同志被捕，其中包括了港九游击大队的副队长卢铁，而在抓捕卢铁的过程中，宫本又察觉到了中共香港地下组织负责人“香江”的一些线索。一时间，香港地下组织的岌岌可危。就在叶冲才设法救出卢铁的时候，港大诗社的惨案紧接着就发生了，30多名学生被残忍杀害……

       得到消息的小庄第一时间就赶到了叶冲家里，那个诗社他知道，何樱也是成员之一，叶冲有时也会以何樱表哥的身份陪她一起去参加活动，如今发生这种事，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被受到波及。

       小庄冲进客厅，只看见叶冲一个人坐在沙发上，脸色阴沉，眼睛通红，紧抿着嘴角，强忍着怒气与悲痛。

       “冲，何樱呢？”没看到何樱，小庄不禁有些担心。

       “楼上，受了惊吓，吃了药睡了。”叶冲轻声答道。

       小庄闻言，这才松了一口气。

       “宫本那个混蛋……”叶冲咬着牙，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愤怒，“他们就是一群手无寸铁的学生，不过是聚在一起读读诗歌，竟然就被他这样惨无人道地杀害！”

      叶冲静默了几秒，突然将手边一个杯子狠狠地摔了出去，无数的碎片四射飞溅。叶冲看着那被摔得粉碎的杯子，无力地把脸埋在了手掌中。

       良久，他说道，声音有些哽咽：“小庄，你知道吗？今天是周六，本来是诗社活动的日子，我陪何樱过去，可是我们去晚了。本来该是回荡着朗朗书声的教室，一片死寂，遍地的鲜血。我要是早一点去……”

       “那就比现在多两具尸体，”小庄冷冷地打断了他，“你以为你能救得了所有人，你当你是神呢？你早点儿去，被宫本抓个正着，他正好给你按个里通抗日分子的罪名。”

       叶冲突然就安静了，他缓缓抬起头看着小庄，眼神很是委屈。

      小庄坐到叶冲身边，轻拍着他的背安抚道：“好了，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但是冷静点儿。你是个男人，还是个战士，楼上还有个姑娘等着你安慰呢。”

        叶冲把脸埋在小庄颈窝里，浑身发抖，发出一阵压抑地嘶吼，重重地喘息着，然后他深深地做了几个呼吸，渐渐平静下来。

       他轻轻推开小庄，自己坐到一边，“对不起，我好多了。”他说道。

       “道什么歉呢？没事儿了就好。”小庄笑道。

       叶冲看看小庄，露出个有点牵强的笑容，说道：“你怎么总能这么冷静？好像什么事都扰乱不了你似的。”

       小庄有些自嘲地说道，“大概是我生性就比较冷漠吧，再说我也没目击到现场，所以不会太激动。”

       叶冲却不赞同：“你才不是冷漠，你只是，情绪比较稳定，不像我……”

       小庄笑笑没说话，——其实叶冲这种反应才是正常的，而自己，大概是死人见太多，已经麻木了。

      “现在看来，宫本现在应该是要利用陶宗博先铲除共产党，但他怎么会把矛头指向那群学生？那些学生里有共产党？”小庄不想讨论自己的情绪问题，直接把对话引回主题。

       叶冲摇摇头，“他们就是一群普通学生，聚在一起相互鼓励一下，也有几个热血爱国的想从戎报国，但是不得其门而入，毕竟现在不管中共还是军统，都只在暗处活动。”

       叶冲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他静默了一会儿，说道：“宫本前几天逮捕了一位教授……”

       “教授？”小庄疑惑，不明白叶冲怎么会没头没脑冒出这么一句。

       冲：“那位教授从上海来，据说是一位支持共产主义的激进学者；而前阵子我听何樱说，他们原打算请一位教授来给他们演讲，那教授是诗社一位学长的亲戚，也是从上海来，但是演讲的那天他却没有来。”

       “你的意思是，这两位教授的同一个人？”小庄眉头皱得死紧，“可就算是同一个人，又怎样？”

       叶冲长吸一口气，心情有些悲痛地说道：“宁可错杀一百，不可放过一个，——宫本那个疯子，干得出这种事。”

       小庄沉默，眼神错愕中带着悲愤，“这个禽兽……”许久，他喃喃说道。“可是——”他想了想，接着说道，“他是怎么知道这位教授的？只是一位思想略激进的学者而已，也不是共产党员，怎么会被注意到的？至少在南铁，我们不会为了这样一个人浪费精力的，除非他有些特别的价值或身份。”

       “陶宗博给的消息？”叶冲疑问道，可军统的情报组织为什么要关注这位教授吧？他有什么被关注的价值吗？

       小庄摇了摇头，“不能确定，我需要一点时间去查一下。但是可以确定他手里有地下党的同志们的情报，不然不会短时间内这么多人被捕。”小庄叹息了一声，懊恼道：“早知道就不该留他到今天，我早该除掉他的。”

       叶冲看着他笑了，“你看你，刚刚还说我呢，现在自己又说傻话。你要是有机会，不早就动手了？谁也不愿意看到事情变成今天这样，你又不是神，不是什么事都能做得到。”

       小庄有点无奈：“你倒是把我说你的话，原封不动还给我了。唉，咱们都冷静点儿，感情用事没有任何好处。”他闭上眼，有点头疼地揉了揉眉心，“但不管怎么说，陶宗博不能留了，得尽快解决。”

      “陶宗博躲起来了，现在不知所踪，”叶冲说道，“不过宫本肯定知道他在哪儿，我会尽快查明。”

       “那我等你消息。”小庄抬头看看时间，“时候不早了，想吃点什么？我去做。”

       叶冲沮丧地摇摇头，“什么也不想吃，心情不好，吃不下。”

       “那我就随便做了，”小庄说道，“你不想吃也得吃一点儿，这一天又悲又怒伤肝伤肺的，就别再饿着肚子伤胃了。再说吃饱了好干活，还等着你给了消息我好去杀人呢。”

       “你……”叶冲有些哭笑不得，“能不能别用这么轻松的口吻说这么可怕的话？”

       “可怕吗？”小庄凑过来，微眯着眼睛，有点夸张地露出个邪魅又嗜血的笑容。

       叶冲笑着把他的脸轻轻推开，他就顺势起身，朝厨房去了。

       可怕吗？可怕啊。这是个可怕的时代，每天都有无辜的人死去，恶鬼在狂笑，善良的人却在哭泣，这一片锦绣大地满目疮痍，人间变成暗无天日的炼狱。所以他们不得不反抗，为了无辜之人不再枉死，为了中华大地不再任人践踏，为了中国人能再次挺胸抬头，于是小庄那么温柔的一个人可以冷血无情杀人不眨眼，何樱那样的一个柔弱女子也可以毫不犹豫地举枪反击，他们还有成千上万的同胞在浴血奋战，这些不该出现在人间的恶鬼，势必会被他们赶回地狱！

 

       两天后，宫本在被服厂无故射杀一个少年，叶冲与他发生了激烈的口角，最后一怒之下开枪打伤了他一条腿。虽然是宫本越俎代庖挑衅再先，但叶冲此举仍是引起了日寇们的不满， 佐藤大藏这次也没再偏袒他，几年来首次训斥了叶冲。更为麻烦的是，经历了这么一次，佐藤对叶冲立场的怀疑已经开始摆上了明面。

       被勒令回家思过的叶冲带着浓浓的悔意对小庄说：“哥，对不起，是我太冲动了，考虑不周。”

       “确实太冲动了，不过我知道你也是忍到极限了。”但小庄知道叶冲其实已经很克制了，否则宫本就不是只伤一条腿那么简单了，怕是会直接被爆了头。看着叶冲，他突然忍不住轻声笑了出来，“你这脾气，还真是对得起你的名字。”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拿我寻开心。”叶冲无奈微嗔。

       小庄见状，微微收敛了笑意，“不管怎么说，你最近不能再惹事了，老老实实地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做好你的本职工作，别的什么都不要管了。”

       “那怎么行？”叶冲急道，“陶宗博的消息还没探听到……”

       “我已经知道他在哪儿了。”小庄不徐不疾地打断他。

       “知道了？”叶冲有点惊讶地眨眨眼。

       庄：“是，既然知道了陶宗博是军统香港站的负责人，南铁肯定会重点关注的。而且说来也巧，昨天莲香茶楼发生一起枪击火拼，南铁的调查员前往调查，发现是兴和会在清理门户……”

       冲：“蓝豹？”

       庄：“对，但是他逃了，却被我们意外发现了陶宗博。”

       南铁在情报方面的行事风格一贯是事无巨细，有点风吹草动都会派出调查员去了解情况，也因此经常会无意中发现一些其他事件的线索。比如这次的火拼事件中涉及了蓝豹，而他现在正在为陶宗博卖命，于是继续顺藤摸瓜，就被小庄发现他的踪迹。他如今正躲在同善路的福安旅馆，而且他极为谨慎，同时租了不同楼层的3个房间，没人知道他具体住哪一间。

       冲：“既然知道了，那咱们准备准备……”

       “不是‘咱们’，你不能去，”小庄打断了他的设想，“这次你必须得乖乖呆在佐藤和宫本看得见的地方，以证明你的清白，最好能解除佐藤对你的信任危机。”

       冲：“可是陶宗博的藏身处，宫本一定会派人看守，还有蓝豹那一群人，你一个人去太危险了。”

       “谁说我一个人去？而且这次应该都不用我动手，”小庄露出个轻松且令人安心的笑容，“我只是配合军统的人，他们队伍里的叛徒，当然他们出力；还有蓝豹的消息我会透露给靳香，她也会乐意来掺一脚的。到时候趁乱做掉个陶宗博，不会太难。”

       “听你说得怪容易的，”叶冲悻悻地说道，“那我就什么都不管了？”——他不甘心。

       “什么都不管？你想得美，”小庄弯起食指在他脑壳上敲了一记，“被服厂生产的那批军用物资，你不是一直想给毁了？继续找机会去啊。”

       说到这事儿，叶冲不禁长叹一声，那批物资是绝对不能送到日军手里助纣为虐的，可是要不动声色地毁掉又谈何容易？一个不小心，池诚和被服厂几百号工人都会受牵连。

       “你最近天天能见到池诚，他在做什么？有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小庄突然问道。

       “他？天天把自己关在经理室，感觉像是在谋划什么，不过他防我跟防贼似的，不会让我知道的。”说到池诚，叶冲倍感无奈地翻了个白眼，他和小庄很久之前就开始怀疑池诚是他们的同志，叶冲更是逮到机会就抛出个暗示，但不知道池大少爷是戒心太重还是眼神不好，反正没搭理过叶冲。

       “池诚他怎么了？你为什么突然问到他？”叶冲疑惑。

       庄：“他在收购白磷，大量收购。”

       “他家的产业里有个火柴厂，他收购白磷很正常啊，”叶冲想当然地说道，但立刻他就发现了不对劲，“你说大量收购？他要干嘛？扩大生产？日本人又要他捐钱捐粮，又要他生产军用物资，还用他家的船运送货物，基本一分钱没给过，还把他家自己的生意全耽误了，他还有钱扩产，他家底儿到底有多丰厚？”

       “聪明，说到点子上了，”小庄竖起大拇指夸赞了叶冲一句，“且不说他还有没有钱，就算有，以目前的情形看，增加投入绝不是个明智之举，以池诚的能力不应该会犯这种错误。而且不仅他在市面上明着收，唐风在黑市上也在收，需求量非常大。我就是手里没货，不然我都想走一批了，利润可观啊。”

       叶冲嗤笑一声看着小庄，他知道小庄就那么一说，他就算手里有货，也不会去赚池诚这样的爱国人士的钱的。“既然没钱扩产，他要那么多白磷干嘛？而且白磷易燃，那么大的量，他就不怕……”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叶冲一个惊疑的眼神投向小庄。

       小庄：“你别看我，被服厂的事情现在由你负责，你自己去求证去。我这几天要集中精力对付陶宗博，争取一击必中。”

       “池诚收购白磷这件事，是南铁发现的吗？”叶冲有些忧心地问道。如果池诚要做的事，如同他设想的一般，那事发之后日本人也一定会通过这件事而怀疑到池诚。

       小庄得意地笑了笑：“放心，这是林先生的私人渠道得来的消息，林社长一概不知。”

       叶冲松了口气，如此就好，如果事情如他所想，那他就看看如何配合池诚好了。运送这批物资的是日本军船，如果无声无息地消失在海上，也与池诚或其他人没有任何关系，连累不到任何人，——这听起来是个好主意。相比之下，倒是小庄那边比较麻烦，虽然有军统和兴和会帮忙，但这两者毫无联系，更不会有什么默契，能不能合作好纯靠运气和随机应变，陶宗博本身又是一个经验丰富的老特工，身边还有日本人保护……

       “陶宗博的事，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动手？”叶冲问道。

       庄：“就这两天，陶宗博很狡猾，隔几天就会换一个藏身处，而且他的反追踪能力很强，如果这次没把握住，下一次不定什么时候才能再找到他了。”

      冲：“就这两天？这会不会太仓促了？”

      “有点儿，但是没办法。”小庄无奈。

      叶冲的眉头紧蹙，忧心忡忡：“那你千万小心。”

       “嗯，”小庄答应得十分痛快，“如果情况不妙，我撒腿就跑。放心，我腿长，跑得快。”

       “你能不能正经点儿？”叶冲被他弄得啼笑皆非。

      “我很正经啊，”小庄正色道，“不跑难道留在那儿挨枪子儿吗？”

       “好吧好吧，”叶冲无语，“你说什么都对。不管怎么说，多加小心。”

       小庄故作轻佻地一笑：“我尽量。”

       “什么尽量？务必，听到没有？务必！”叶冲用命令的口吻说道。

       小庄立刻换了一副表情，严肃而恭敬，“是，少爷，遵命。”

       叶冲深吸一口气，翻了个白眼，不太想理他这整天没个正形儿的哥；而他哥呢，看着他笑得还挺开心。

       “不靠谱……”叶冲心里默默地腹诽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