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一 膏白之一
学校的超市开在一个防空洞里,防空洞上面有个小土坡。小土坡上绿树环植曲径通幽,又有一个颇为雅致的小亭子,成为了许多情侣向往的谈情说爱的地方,久了就有了情人坡的名字,就连老师们也这么称呼这个地方,本名却被人们忘记了。我觉得每个学校里应该都会有这样的地方,要么是小树林要么是湖边,总之一定会有一个很适合谈恋爱的地方。
但我和瞿清鹤从来没有去过那里。比起在一个地方坐着聊天,我们更喜欢的是到处散步。只要我们一起出去玩,微信步数一定是霸榜的。圣诞节那天放学后,瞿清鹤颇为神秘地走到我座位前,附身在我耳边说:“陪我去下情人坡好吗?”
我感觉很奇怪:“为什么想去那里?”
瞿清鹤撒娇道:“叫你去你就去嘛!”
我自然是不会拒绝的。我也没有多想,跟着她往情人坡走。昨夜雪霁,今早又下起大雪,地上的积雪已经和鞋帮平齐了,这样的深度在逼着每一个在雪地里行走的人思考一个问题:该不该换雪地靴了?空气质量是中度污染,天地间灰白色的一片,就连空气都像是蒙上了一层灰白色的纱。污浊的空气和雪混杂在一起,肮脏与美交织。
在我四处看的时候瞿清鹤已经走出了好远,我加紧了脚步追上她。以往的瞿清鹤都不会走的比我快,今天的她走的比以往快许多,几乎都可以去参加竞走了。
“你怎么走的这么快啊?”我走在她旁边,“我快追不上你了!”
瞿清鹤捂着嘴笑,对我说:“那你跑快点嘛!”
此时她的开心是藏不住的。我很怕她摔倒,紧紧地拉着她的手。
“该不会是昨晚初雪女给你了什么东西留下了后遗症吧?”我有点担心。
“当然不是!”瞿清鹤回头对我大笑,“快点快点!”
防空洞里除了超市以外还有一家外包餐厅,这两者都是吸引人流的所在。我们被人流裹挟着前进,但周围的人走的都没有我们快。我们像是在顺流而下还要扯满帆加足桨的船,冒着雪往前跑。
我们到了情人坡前,还没有上去就能感觉到上面已经被无数对情侣霸占了。坡下的雪地上有着杂乱的脚印,早就被被踩到不长草的土地此刻变成了混着雪水的一滩泥。瞿清鹤拉着我往上走,在亭子后面的小路上找到了一个僻静的小角落,把书包往我手里一塞,然后从包中拿出了那个装着簪子的盒子。
她打开盒子,很细心地将头发盘起,将簪子插上。她的脸因为刚刚奔跑过而微微发红,呼吸也有些急促。固定好头发之后,她将簪子插上,又很轻地按了两下,问我:“好看吗?”说着她扭过脸,给我看不同的角度。
“好看。”我说。
“这其实应该是步摇。”瞿清鹤说,“我昨晚试戴了一晚上,觉得这个发型应该是最好看的。”
她说完将簪子取下了,一头长发散落下来像是关不住闸的春水。她一边用手指梳着头发,一边对我笑:“头发都盘起来的话,脖子有点冷。”
她将簪子装了起来,从我手里接过了包,对我说:“走吧,去吃饭。”
我这才反应过来:“你叫我来这里就是特意给我看这个的?”
瞿清鹤点头:“对啊,我可留了很久的头发呢。”
她拉起我的手,又说:“快走吧,晚了人也多,毕竟今天圣诞节。”
我往坡下看,果然人越聚越多了。人们想过的话从不缺节日,毕竟大多数节日对大多数人来说都只是一个聚会的借口罢了。大家都很快乐,并没有人在乎这个节日该做些什么。人们按着自己的方式庆祝,并不在乎是洋节还是传统节日。
情人坡后头的小路很幽静,通往学校的花津河边,我们很少从那里走,因此打算走走看。这样的节日散步为我们掩盖了一件很巧但也有些尴尬地事——我们都忘了为对方准备礼物。忘了礼物的理由多种多样,借口也有很多,但总而言之一句话就是忘了。我们谁也没提出来,彼此保持着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花津河边栽种着很多柳树,这样的景色很美,不过听说在春天时这会给每个路过的人嘴里塞满柳絮。我家乡很少种柳树,所以我一直无法理解“未若柳絮因风起”是什么样的景象,不过借着这样的雪景我也能大概地想象一二。后山的路没有灯,只在食堂后门那里有点光亮。我们可以说是互相搀扶着,很艰难地往坡下走。走着走着,我突然感觉有点胸闷,喘不过气。“我有点难受,”我对她说,“感觉胸闷。”
“我也有点,”她边说边抬头望天空,“是不是因为今天空气质量不好?早上看是中度污染,傍晚好像变重度了——你有口罩吗?接下来几天好像一直都是污染,没有的话一会我陪你去买一个吧。”
我点头表示有,我们继续往前走。情人坡不过五六米高,后山的路也就十多米长,但我感觉我们走了很久;迎面明明没有风吹来,我们却走的很艰难,每走一步都能感觉到巨大的阻力。瞿清鹤突然提出一个问题:“我们不会走到哪个妖怪的身体里了吧?”
我们面面相觑,接着就极有默契地加速跑。我跑在她身后,想着为她殿后,不曾想她脚底下一滑,向前扑倒在地,我被她绊倒,摔在她身上。
“啊!”她大声叫。这里太黑了,我也无法判断她的情况。我想拿出手机来照亮,但是裤子口袋很窄,慌乱之中根本拿不出来。
“你快点个火!”瞿清鹤边说话边倒吸凉气,“我好像崴到了。”
她提醒了我。我慌忙地亮起了战场火,一边看她一边看周围的妖怪。
开始的时候没感觉有看见什么妖怪,但马上我就感觉呼吸突然顺畅了。我大口喘着气,举着站场火到处看的时候看到了一个妖怪,就是它一直压在我们身上。我的战场火烫到了它,它被惊得退出了三四米远。我借着火光仔细打量它:它是一坨非常巨大的白色半透明的物体,看起来非常像是一块五花肉的肥油,但又不似真正的肥油那样饱满,反而有很多褶皱,也很像一滩软泥怪。就我所见,它有四个眼睛,非常不规则地排布在身上,像是随手撒上去的一样,也不知道这四只眼睛是否能同时聚焦在一个点上;它似乎没有四肢或是其他类似的构造,因此看不出它的行动方式是怎样的;同样也无法确定它有没有嘴,更不知道它有没有恶意。我蹲在瞿清鹤身边,左手牵着她的手,右手举着战场火和它对峙着,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瞿清鹤挣扎着往我身后缩,这让我意识到我必须做点什么去保护她——要么带着她跑,要么吓退这个妖怪,总之这个僵局不能再持续下去了。瞿清鹤崴了的脚在逼我快做决定,我必须要做点什么。我回头想看看她的伤势,却看见她的眼睛里闪现着蓝宝石的颜色,她因伤痛而十分急促的呼吸也平静了下来。我猜她是用了初雪女赠与她的能力。
“你还好吗?”我问她。
她没有说话,只是点头,眼神很惊慌。
“你等等,我去会会它,”我对她说,“你保护好自己。”
说着我抱了一下她,突然觉得有些悲壮。
她点燃了古树火:“你自己小心。”
她坐在地上,用古树火敷着自己的伤腿——不过那应该没有用,毕竟妖界的火对人类的躯体来说没有温度。
我放开瞿清鹤,转身面对着这个妖怪,缓缓站了起来。我看网上说面对恶犬的时候要站得高,不要激怒它,我不知道这对妖怪是否有用。我将燃着战场火的右手握成拳,强忍着恶心向它逼近。我身后又传来了瞿清鹤急促的呼吸声,这让我倍感压力。走的近了,我发现它的眼睛没有眼白,是一个全黑的珠子,这让我开始怀疑那是否真的是它的眼睛。它像是完全看不到我一样,没有任何动作。
我都要走到它面前了,它也没有任何反应。实际上我只不过移动了三四米,这个距离却漫长地像是一场马拉松。这期间有一对情侣从这里路过,他们好奇地看了我们半天。
如果我的逼近将妖怪吓跑了或者让它对我发起了进攻,我都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但它以不变应万变的态度让我有点无奈。一方面我不想真的伤害它,另一方面我都已经走到它面前了,不做点什么实在说不过去。
“不要欺负弱小。”天空中传来一个声音。
我猛地抬头看,漆黑的夜空中什么都看不见,只听见扇动翅膀的声音——或许是哪个好事的过路鸟妖。我回头问瞿清鹤:“你听见了吗?”
借着战场火与古树火的光我勉强看见了在黑暗中点头的瞿清鹤。她说:“这个妖怪看起来不会动,不如我们走吧。”
我本来也没有动手的意思,她给了我一个台阶下。我一边看着这个妖怪一边倒退着回头,走到瞿清鹤身边的时候,我想试试背着她走,但没能背动。我换了个方案,将她一只胳膊搭在肩上,扶着她走。
“还好你在。”她说。
“要是我不在你一个人也不会往这走。”我说。我边说边回头看,那个妖怪似乎依然没有动。我扶着她走到了河边路口,找了辆共享单车,扶她坐上去,牵着车往校医院走。
“初雪女给我的祝福真的很有用。”瞿清鹤说,“我现在觉得好多了,像是吃了薄荷、全身都泡在薄荷里一样清凉,但又不至于冷。”她说着看我,“你看我有什么变化吗?”
“你的眼睛变成蓝色的了,”我说,“有点像外国人。”
她眨了眨眼睛:“哪种蓝?天蓝还是深蓝,还是什么?”
我打开手机前置摄像头让她自己看,但是摄像头里她的眼睛依然是黑亮亮的——我忘了摄像头是拍不到妖怪的。她颇为失望。
现在她的眼睛是一种很浅的蓝色,非常像是阳光照射下的一汪富含铜离子的湖水。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她,她却笑:“你高中的时候化学和数学很不错,那时候没想到你会选文科。”
“物理太差了。”我说。
她笑着,像是想起了什么往事。她环抱住了我扶着车把的手,将头靠在了我的手臂上。
“诶诶,你注意点。”我说,“我快扶不住车了。”
她笑着点头,又摇头,没有说话。
我问道:“还疼吗?”
她摇头,又抬起头笑着看我:“不是说了吗,干嘛一直问?”
“这祝福总有个时效吧?总不至于一直生效吧?”我又问,“开大还耗蓝呢?这祝福难道是个被动?”
瞿清鹤又低着头看着路面,说:“说不定还真就是套了个永久BUFF呢,反正我现在不觉得疼。”
我们所在的位置在学校偏西北的位置,而校医院在东南方向,以我们现在的速度,从这里走过去估计得要二十多分钟的行程。仅仅五分钟之后,瞿清鹤就开始低声呻吟了。我停下脚步,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睛的蓝色变得很黯淡。
“你眼睛的颜色变回去了,”我有些担忧,“很疼吗?”
瞿清鹤说不出话,只是点了点头。她上牙咬着下嘴唇,额头上渗着如雨的汗珠,双手紧紧抓着我握着车把的手臂,隔着厚厚的羽绒服我都能感觉到那个力道,也能从这个力道中感觉到她的痛苦。我又加速跑了起来,问她:“你还能继续用吗?”
瞿清鹤摇头:“再用会有些头疼,是不是会导致妖气失衡啊?可能这个祝福真不能连着一直来。”
我心乱如麻,不知道能做些什么来缓解她的疼痛,只能推的更加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