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没有选择
十三年前的夏天,我只是一个无所事事的二年级生。小学毕业后的我直至成人的至今,都清清楚楚地记得那年夏天发生的事情。我想过的,或许我只是因为怀念无忧无虑的童年,又或者仅仅只是难以忘怀一些事情,即使再见过重建后的实地,鳞次栉比的灾后房整齐地摆列在一起看不出当时的模样,但我总能在其中听见呼喊声和悲泣声。
回忆起来那个午后是浑浑欲睡的,讲台上喋喋不休的陈某人在上数学课,因为风扇出了点故障,她明显感觉到热,所以走到了过道上,通过走动带出来的风让自己能凉快一点。
然后是轻微的晃动,年纪尚小的我一点反应都没有。
木门框摇晃着,发出了敲门声,陈某人还以为是有人在敲门,所以嘴上讲着乘法题目,已经走到了前门开了门。
我就坐在第三排,距离门口挺近的。
通过她打开的门,我看见了走廊上的情况。
一块建筑水泥块从三楼上掉了下来,还好有一根钢筋黏在上面不至于掉到楼下砸到人。
不知道是门框在晃动还是门框外的世界在晃动。
陈某人显然也是茫然的,但很快她转过头来就大喊:“跑!快跑!快点跑!”
我们虽然也很茫然,但毕竟是老师的话,大家都跑出去了。
跑到楼梯间里看到一楼也有小朋友跑了出来,我才觉得有了实感。
陈某人的反应竟然还算是快的。
到操场上的时候,只有一楼的几个班的学生和老师出来了。
陈某人同一楼的一个熟识的老师谈了一句,我能听到她说了几句——“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是有人在敲门”
“这是地震”、“应该是的”诸如此类的对话。
我第一次听到了地震这个词语。
有反应过来明白了发生了什么的孩子已经哭了起来,毕竟都还是七八岁的小学生,后知后觉之后就是害怕。
我在一堆哭了的小孩子里显得格外的突出,相比于其他担心自己的父母的同学哭得稀里糊涂的,我一滴眼泪都没有。
“我好担心我妈妈……”
“我也是。”
“爸爸还没来接我……”
“万一我爷爷奶奶……”
地面算是停止了震动,我正面看着教学楼,明显感觉到楼板有一些倾斜,我的表叔,也是这个小学里的老师正在上面搜寻,看看有没有没下来的孩子。
我异常地冷静。
因为面前的这栋楼毫发无损,只是有一些小伤,我认为这并不算严重。
后来我才知道,很严重。
我奶奶还在那里不停地跟街访邻居摆龙门阵。
“当时我就坐在预制板上,跟二奶他们摆龙门阵,然后一下地震来了,就看到对面聂**的围墙摆过去、摆过来……摆了几分钟,我们都担心那个围墙一下倒了。”
她手上还做了一个摆动的动作,语气特别夸张。
我们的居住地距离震源地算是比较远的了,受灾并不严重,或者说不算受灾。因为就连我们几十年的青瓦房都毫发无损,就连我们附近最高的五层楼都岿然而立。
但是我的好朋友那里就不是这样了。
十三年前的那一天,对于汶川来讲是个可怕的日子,对于北川来说也是,当然对于都江堰也是。
我的那个好朋友就居住在都江堰。
她说:“我原来读的学校,也是我表姐的学校,她因为请假外出所以幸免遇难。整个学校都坍塌了,所有老师和学生都被埋在了里面。后来,整个学校就活了两个人,其中一个人就是我表姐。”
还有她的表妹和小姨。
“那天我们家的人都太幸运了。”她脸上尚且算是平静,话里透露着后怕,“我小姨正要送我表妹回家睡午觉,那天刚好表妹不想睡,于是开车准备去幼儿园,去幼儿园的路上才发生的地震……要是那一天表妹要睡觉,那……”
她的外公和外婆。
“那天也幸好,我爷爷和婆婆在茶馆里打牌,他们的腿脚都还算利索,跑出了茶馆,在茶馆塌了之前。”
她说,他们居住的地方,那天刚好有老人六十做寿,亲戚朋友都到了,其中甚至还有怀了孩子的预备母亲。短短几分钟后,所有人都被埋在了地下。
废墟中幸存者的哭喊声就像野外白鹭凄厉的叫声,在寻找自己最爱的人,是否还与自己,留在同一个人间。
都江堰的妇幼保健院是塌了的。
残骸之后,如今看到墓碑上写着非常痛苦的、那么相同的许多话。
“***生于2008年5月12日,死于2008年5月20日……”
“**生于2008年5月12日,死于2008年5月12日……”
“***生于2008年5月11日,死于2008年5月12日……”
有的人,甚至还没来得及睁眼感受阳光、翻身、学会说人生中的第一句话、学会拥抱和喜欢就已经永远地又闭上了眼睛。仿佛他们只是人世间一场悲欢的过客,只是见证了,于是选择离开。
有的人这样说,上帝最爱的孩子,因为最爱所以让他们提前死去,又能重回上帝的怀抱。
年幼的我甚至不会相信有那么多的人出离死亡,离开了这个世界。或者说,那时的我还不懂死亡。
直到整整两个月事情稍稍平息,学校通知我们回学校拿东西。
教学楼的情况还好,后来请了专人堪看,说地基没有什么问题,因为是上个世纪的房子,质量很好,所以还能继续使用。我和奶奶到教室里取了东西就往家走了。
路上,我提着饭盒的手才顿了一下。
我猛然想起来那天中午我好像吃剩了很多饭还剩在饭盒里。我跟奶奶说了,然后找到了附近的大垃圾桶,想把饭盒打开倒掉里面的东西。
两个月过去了,是一股腥臭味。
剩的肉还有青椒已经完全看不出原来的模样,一坨坨黑色的和果冻一样的凝状物蹲在饭盒里,拿到垃圾桶旁边时它还在抖动。
我头一次感到不适。
很多年后,我对死亡的记忆都来源于那个饭盒里颤动着的凝状物。
我开始想着,那些人蹲在楼道中课桌下,楼板坍塌,碎石砸下来将他们都困在了里面。那些没有出来的人,也许就像饭盒里的剩菜剩饭那样静静地躺下去。
不同的是,他们可能永远也没办法被打开盖子,直接被舍去。
我曾经看过一篇讲述冰川期的科普文。
上面说,冰川期事实上很可怕,大规模的降温,可能使得动植物死亡,全球生物时间按下暂停键,甚至恐龙这样的地球霸主也可能是因为冰川期而消失了。现在对于冰川期,科学界众说纷纭,甚至无法确定人类正处于第四冰川期和第五冰川期之间还是第五冰川期过后,是否可能面临冰川期的袭击。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冰川期一旦来临,人类将不复存在。
现代社会科技高度发达,人类依赖着自己手中所能掌握的力量走得非常快。甚至逆转了食物链成为了食物链最顶端的存在,甚至能够逃离地心引力前往宇宙,能够潜到大海深处去看奇特的鱼群。我们的生命在这样的文明和自信中是有许多选择的。
你可以选择忙忙碌碌有悲有喜的一生,可以选择普普通通的一生,可以选择精彩无比让许多人敬畏或者喜欢的一生。
但是人类在真正的灾难面前是束手无策的。
只有到了无法选择的时候,才明白真正难以选择的,是被不屑的生活。
正如我所热爱的穆旦先生的诗句一样——
“
把生命的突泉捧在我手里,
我只觉得它来得新鲜,
是浓烈的酒,清新的泡沫,
注入我的奔波、劳作、冒险。
仿佛前人从未经临的园地
就要展现在我的面前。
但如今,突然面对着坟墓,
我冷眼向过去稍稍回顾,
只见它曲折灌溉的悲喜
都消失在一片亘古的荒漠,
这才知道我的全部努力
不过完成了普通的生活。
”
于二零二一年一月二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