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神之子》——第九章
译者:Dr.Sticky
校对:石器
校对:天使与长剑

山峦苏醒
世界蛇
他们不死
沙罗金眼前只有火焰。
橘色的火焰充斥着他头盔上碎裂的目镜,其热度穿透了他盔甲上的裂隙。他的面罩弥漫着红光,视野因此失真变得光怪陆离。头盔内置的占卜盒一刻不停地响着“滴滴”的警报声,奈何破碎的右侧镜片让他无从得知它在提醒他什么。
沙罗金直起身子,眨着眼睛忍耐剧痛。他的椎骨有多处粉碎,肋部更是有一道穿刺伤。失血量微乎其微——他经过强化的生理机能足以克服这疼痛,代替聊胜于无的盔甲。
他迈开脚步,试图查明自己的方位。
通讯器中电流声刺耳。无人应答。
废墟之中弥漫着赤红色的浓烟,他发现一个人瘫倒在沉思者电脑的仪表盘上头。烟雾与高热让他很难认出那到底是谁。这些结构元件,坚固得足以承受多次往返大气层的压力,如今像玉米秆一般被坠毁时的冲击力所弯折。他挤过悬吊的电缆和布片般翻飞的金属板材,跌跌撞撞地走向那个昏迷不醒的家伙。
卡德穆斯·泰罗。是卡德穆斯·泰罗。
沙罗金试图找出连长究竟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错误地移动将导致钢结构的灾难性坍塌,最终杀死泰罗。他不是个技术士兵,完全弄不懂这些相互连接的结构元件是如何支撑起来的。
沙罗金知道自己没时间畏首畏尾了。
他猜了根最有把握的尔后着手挪它。
无事发生。
“沙罗金,别挡道。”穿越烟幕走来的乌尔拉什·布兰丹如是说。
布兰丹俯下他的机械身躯抵着最近的支柱,用肩膀死死撑住。他低吼着使劲儿,以一台无畏的强韧肌肉和纯净不屈的意志同紧压着泰罗的重量抗衡。
那根钢柱往上翘起,吱嘎作响。
尽管只有一点点,但也够了。
泰罗胸口的压力一减轻,沙罗金立马就把连长拖了出来。泰罗猛吸了一大口气,在沙罗金的搀扶下站起了身。
“大家都在这儿吗?”他气喘吁吁地问。
“不。”沙罗金回答,“我没见过别人。”
这堆残骸忽然开始呻吟,沉重的钢梁像被拧干的湿毛巾一般绞成一团。汹涌的火墙自下方某处喷薄而出。一连串震耳欲聋的爆炸撼动了反式轨道的残骸。
“我们必须马上离开,否则会被活埋。”沙罗金说道。
铁片、零件、电缆与燃烧的绝缘材料瀑布般倾泻在他们身旁,仿佛正为了印证沙罗金所说的话。
“‘原初母本’呢?”泰罗问。
“天晓得——如果没人把它拿出来,那它就丢了。”
布兰丹打头开路,沙罗金与泰罗紧随其后。他们曲折地在废墟内探索,本应直达疏散点的通道被火墙或废料堵塞,迫使他们原路折返、抑或扒开被撕裂的舱壁另寻出口。
沙罗金耳畔的“滴滴”声愈来愈响,可他没法把它关掉。
翻腾的热浪与四溅的碎片差不多填满了整座反式轨道,沙罗金却敏锐地察觉到一些富有节奏感的、好似被刻意安插进来的东西——它们与这艘战舰濒死时的疯狂尖叫格格不入。
“等一下。”他一面说,一面阻止众人继续攀爬火光冲天的舱梯。
“沙罗金,无论那是啥,我们都没工夫耽搁了。”布兰丹催促道。
沙罗金拐向一条弯曲狭长的过道。天花板淌落的油滴被火引燃,宛如一颗颗滚烫的珍珠。
“快过来!”沙罗金大喊。通道四壁因受到上方的压力向内塌陷。
铁手立即追上他的脚步,寄希望于他的生存本能可带领他们找到出路。现在他明白沙罗金听见的是什么了——他轻易就能分辨出敲打的声音。
他挤进一条原本位于这艘坠毁战舰背部深处、眼下近乎完全朝外界开放的宽阔走廊,甲板整个儿掀开,犹如劣质的船壳,伊戈纳图斯·努门正忙着从一处扭曲变形的地方钻出去。
他粉碎的头盔四分五裂地躺在他脚边。即使他听力尚佳,他的呼唤声也掩盖了他们靠近的足音。于是沙罗金从侧面上前,好让努门远远地就能发觉他们的存在。这位老兵吃惊地抬起头,打量着沙罗金和他的同伴。
“塔尔萨和那个基因女巫呢?”他问。
“不清楚。”布兰丹说着过来搭了把手。他们很快扯开了反式轨道的金属外壳,一股熔炉似的热浪随之涌出。失事战舰的燃料电池喷出高达数百米的火焰,焦黑色的滚滚烟云翻涌聚集,如同一场永无止境的暴风雨。
“快走!”布兰丹大叫。努门迅速冲了过去,接着是沙罗金和泰罗,布兰丹负责殿后。
由于高热和浓烟,能见度约等于零,就连沙罗金也迷失了方向。他尽可能低地匍匐在地,搜寻着参照物。燃烧的油料汇入弹坑,沸腾的钷素飞流直下、统统灌进了舱室中央的裂口。
室内的温度越发难耐——这种彻骨的灼痛他们的盔甲根本无法抵挡。沙罗金能感觉到他那素来苍白的皮肤对高温的反馈:油汗渗出他的毛孔,降温的同时给予他保护。
沙罗金审视着他们充当掩体的板条箱和包装材料,它们奇迹般的完好无损,后头是那条通往风暴鹰着陆地点的山路。在目睹反式轨道坠毁之后,维兰德知道把那里作为他们的撤离点再合适不过,真是个机灵的家伙。
“瞧。”他一跃而起,说道,“我们能从这儿出去了。”
“‘原初母本’呢?”努门问,“我们拿到了吗?”
“它可能在Ta'lab Vita-37手里,也可能不在。但假如它还在船上,它也好不了多久了。”泰罗说,“我们兴许没能得到‘原初母本’,至少那帮叛徒也讨不到便宜。这就算我们赢了啊。”
“那其他人呢?”努门问,“我们不能抛下我们的兄弟。”
“如果我们回头去找塔尔萨,我们都会死。”沙罗金说。
“不,肯定有办法的!”努门大声反驳。
“伊戈纳图斯,”泰罗温和而坚定地说,“塔尔萨已经不在了。”
实用主义者努门最终点头让步。沙罗金领着众人越过了废墟。
他们周围接二连三地爆炸,石落如雨,脆弱的建筑和岩堆轰然倒塌。沙罗金每一次喘息都堵在他的胸膛里不上不下,令他备感烧灼的痛。他的喉咙里有东西湿漉漉地动,那是他的肺脏和食管正竭力适应并调整、以便更好地过滤每一口吸入的空气。
可这似乎于事无补。他盔甲下的皮肉在烧,骨髓里泛起蚀人心智的、致命的倦怠。他绊了一跤,幸好泰罗抓住了他,两人便互相扶持着朝前走。沙罗金的视野一片迷蒙,好像眼睛里积了灰扑扑的阴郁云朵。他看见前面有东西活动——银光闪烁——但他不能确定这是不是高温或其他原因干扰了他的视力。
泰罗单膝跪地,胸口用力起伏。哪怕是布兰丹亦在高温和烟尘之中挣扎——他的“铁之心”如受磨折般在他的胸腔里怦怦跳动。
“怎么回事?”沙罗金含糊不清地问道,“只是火的话不该这样影响我们。”
“不止是火。”泰罗说着把他拽了起来。
他们继续赶路,而沙罗金再次看到了前方闪烁的银光——一具绷带缠身、斗篷着火的木乃伊般干瘦的形体。基因女巫一把扯下自己的披风,示意他们赶紧过来。
四位疲惫不堪的星际战士一瘸一拐地扑倒在物资箱的盖子上。难以忍受的热气徐徐下降,浓烟从板条箱间冒了出来,这块板子恐怕支撑不了多久。
“你们拿到它了吗?” Ta'lab Vita-37问。他们都知道她说的是啥。
沙罗金摇了摇头。“没有。”
Ta'lab Vita-37深深地垂下脑袋。
“我辜负了您,我的牧首。”她自言自语道,活像在跟一位已死之人对话。
“烧掉或许是更好的选择?”沙罗金说,“你自己也说过,‘原初母本’非常危险,不该被恶徒利用。”
“不管它危险与否,”她说,“它都是月神教的遗产,而我发誓要保证它的安全。”
“与其落入叛徒之手,不如烧个灰飞烟灭。”泰罗说。
“灰飞烟灭好过被你们任何人抢占!” Ta'lab Vita-37啐道,“忠臣?叛徒?……对我而言,你们都是邪恶的怪物。”
“王座啊!”乌尔拉什·布兰丹突然指着他们来时的方向喊道。
沙罗金转过身,终于意识到他耳畔一刻不停的、“滴滴”的警报声的缘由。
他感受到的热度不仅仅来自火焰。
在所有巨大的古老放射性废物贮存罐中只有一个没有破损。辐射尘、快硬水泥碎末和乏燃料棒级联反应般一股脑涌入舱室,空气中充满大量致命的有毒颗粒和烟雾。
但布兰丹所指的并不是那只破裂的筒仓。
一道孤独的身影自反式轨道残骸的大火中现身。
他费劲儿地穿过污染最严重的放射性废料堆,盔甲上昔日的翡翠绿而今氧化发黑,金属片与陶钢在熔化时汩汩冒泡。
他拖着“原初母本”的银匣举步维艰。
他的头盔不见了。即便隔着火焰的迷雾,痛苦的面容亦清晰可辨。
努门惊叫道:“——塔尔萨!”
这种疼痛简直无法想象——它钻透他的盔甲,深入血肉乃至灵魂。他的眼前仅有熊熊大火,所幸阿特施·塔尔萨并不害怕。
他是生于夜曲星的普罗米修斯之子,生活在死亡之火山的阴影中,在它临渊千尺的玄武岩峭壁上磨砺自我。每迈出一步,痛楚便从他的盆骨蹿进脊柱,塔尔萨几乎忘记自己为什么在这儿了。他脑子里好像填满碎玻璃,身体着了火。
他的皮肤被高温烤得焦烂,自头骨最薄弱的部位剥离。
一步又一步,接着走下去吧,走进这明丽的火焰。大火呼啸着涌过红土地,烧焦山的表面。他远望见荒山的山坡冒起火与烟,饱受煎熬的塔尔萨不禁露出了微笑:他早已放弃重归夜曲星的奢望,可现在它就在这里,欢迎他这个货真价实的伏尔甘之子回家。
烈日当空,一只雄鹰的剪影掠过塔尔萨头顶,他倒吸了一口凉气。它的双翼被火光映成灿烂的金。
塔尔萨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事物。
他拖着一只沉重得与外表截然不符的银匣子,已然忘记这是何物。他只晓得这是别人托付给他的东西,他必须护它周全。然而这使命着实太艰巨了。
艰巨到哪个战士都不该独自背负。是谁向他提出此等请求?
不过每一位火蜥蜴的职责就是去承担他人无法承担之重。
屹立在他人倒下的地方,在他们退缩时继续朝烈火进军。
他的所有感知被火与烟吞噬。
黝黑的皮肤脱落,血肉在四周的地狱风暴中飞溅,恰似炉膛里弹出的煤渣。
但他仍在前行,所向披靡,势不可挡。
他步履蹒跚,直到有股过热的气旋试图逼他屈膝。
他可不会任它得逞。
横穿火焰的每一步,呼吸的每一口有毒的空气,正在慢条斯理地杀死塔尔萨。
他走入大火与灼热的原子雾。
苍穹燃烧,大地熔化,雄鹰在他身侧翱翔。他翻越山腰,走在回乡的路上,满心欢喜地盼望最后再瞧一眼原体的脸。
塔尔萨脚底一滑,单膝跪下。
他想站起来,却浑身乏力。
就这样躺下死去是多么容易的事情。
但这就辜负了火蜥蜴的信条——他们为火而生,享受着每天面对它的挑战。献身于火你才知道自己真真切切地活着。
鹰唳长空,塔尔萨闻声挣扎地大吼着起立,他的身体被盘旋的原子烈焰撕扯得血肉模糊。他跨出另一步。
两步。他再度跌倒,这回恐怕再也爬不起来了。
但是他竟仍然直挺挺地站着。
——有个身着炽热的盔甲的巨人扶住了他。
“我接住你了,兄弟。”那人说。
塔尔萨仰头看到一张同他一般黝黑若午夜的脸,一张火蜥蜴的脸。
但他不是普通的“火蜥蜴”战士——这副面孔属于一位半神。将他淬炼成型的野火和黑色山岗为其镀以荣美的光环。他一手提着战锤,一手握着剑。
“我主……”塔尔萨喃喃道,“您……还活着。”
“是的,塔尔萨,我还活着。”火蜥蜴原体伏尔甘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