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炼】墙与第十五级台阶


这不是确切的事实,但是那种真诚的谎言。——《河的第三条岸》
上三楼的时候,楼道里的窗户没关。几只蚊子飞进来停在纱窗上,用细长的喙舔舐着长足,双翼在背上不安分地振动。
我并不刻意去观察它们的动作,不过是对这栋五层小楼的通道太过熟悉,闭眼也能想象出它的每一个拐角、扶手,和每一层的十五级台阶。
除去在家和外出的时间,我每日停留时间最长的就是这间楼道。假使算上楼底的储物间,应该是六层的高度。每只脚迈上一级台阶,算上中途停下来歇息或拍打蚊子的间隔,总共能占我在信纸上写完两三行的工夫。
这样想来,我对它的执念应该比四楼那名为“家”的房子更深一些才对。
十几平米的墙面上白漆斑驳,指甲盖或是金属钥匙刻出的字和污迹从底部一直延伸,到一米七以上的位置才消失,留下一块完整的石灰。
上头不乏有稚嫩的笔迹,多是楼里长起来的孩子刻上去的,其间说不定有我在买反光卡牌那个年纪留下的字——至少我不记得干过此类顽劣的事。
倒是说起来,我害怕这个空间,多少与这面墙有些关系。
推算回去约是上小学后。那时楼里都是一起搬来的老邻居,只名字不记得了。楼上穿开裆裤的弟弟每日在楼道里玩闹,不是用树枝往墙上戳,便是用脚踹和他无冤无仇的白墙。我始终理解不了这脾性乖戾的孩子为何独独看上了三楼的墙,大人也好玩似的哄他,由他上下跑动,在台阶上往复,脚步仍不稳。
你不能说他一个字,否则哭声将穿过耳膜,让原本就害怕得头疼的过客避而远之——我尤为烦这样的孩子。时值嫉妒小孩儿夺走父母注意力、心怀不满的年纪,一见那弟弟往墙上踹,我便也跟着踹上去,有意地传递出一种“你力气没我大”的讽刺。
穿开裆裤的“人形喇叭”欲有哭意,待发现身边并无可对着撒娇的大人,才悻悻地走了,上楼的时候故意在台阶上留下很响的踩跺声。
他踩在三楼与四楼之间的第十五级台阶上,宣告将与我不共戴天,就此在楼道阴暗潮湿的空间里打响一场战役。
我起初占了年龄的上风,当他用牙口不齐的小口朝我嚷嚷时,结果便无一不是被我以身高压下去,只有面壁思过的分。
后来他却学精了,偏找傍晚大人回家时下到三、四楼之间的走道,用新鞋往墙上踹出一个又一个脚印。干完这一切,他瞅准上楼的脚步声,在我面前哇哇大哭,引得大人——多半是我父母——急忙赶上来一探究竟。
于是在半大不小的空间里,一个哭泣的小孩子和高了两三个头的毛头小子,身后遍是黑乎乎鞋印的墙。
结果总是不言而喻的。
我挨了打。他却很得意,“噔噔”跑下楼来舔一根发红发腻的糖,卖弄着我得不到的那甜味玩意儿。我再经受不住那样的羞辱,一气之下把他拎到楼道里,罚他站在那堵尽是“罪行”的墙前,举起了我的手。
然后狠狠地一甩手,留下清脆的亮响。
他的糖被泪水浸成咸味,湿哒哒往下流。我全身都是滚烫的火气,从冲出门到砸墙只不到二十秒的时间,头脑尽昏涨——直到喇叭声刺破滞留的空气。
开裆裤一哭,我还以为是自己的手落在了他脸上,扇过去一个耳光。想起父亲手中比锅铲还要长的掸子,我顿时手足无措,甚至茫然超过了应有的恐惧。
听见他迈上第十五级台阶的脚步声沉重,砸在我尚未疏解的心上。
我看向他方才站的位置,正后方偏下的墙上留下一个黑乎乎的手印,同我的巴掌大小一致。那手印黑得不正常,满是脏渍、油污,甚至散发着摆脱不了的腥臭。
我当时只是默默不言地低头,不敢去看那手印——丝毫不知那将是十年以来留存在内心深处,对三楼与四楼间狭小空隙的恐惧——
最早的起源。
这场与“人形喇叭”的战争告一段落,却不代表楼道内的烟已消散。
之后,每次我上楼走到三层的那个拐口,总不由自主地想起发生争执的那天。越在意那个墙上黑乎乎的手印,我便越害怕它,同恐怖片中墙上的血手印一般在脑中挥之不去。
于是我走过三、四楼间的通道都低着头,或是将目光转移到墙之外的地方,一如纱窗上的蚊子,地上几根散落的烟头,钥匙划刻出扭曲的字迹,和一切昏暗潮湿的楼道里的附属物——试图借此暂时驱赶走阳光下照不到的阴影。
父母有时与我一同上楼,见我正说着话,蓦然间将头僵硬地转过去,便问我缘故。我只是搔着头皮装作头痒糊弄过去,一边加快脚步迈上四楼。
从前慢慢上楼的闲适感在心中一点一点流逝,我不再享受楼道里独有的阴凉,而是焦急地迈着步子径直奔回家。
日子多过一天,对墙上手印的恐惧感便仿佛消散一天;然而只要我尝试抬头去看一看那手印是否还在,穿开裆裤孩子的哭声便穿过耳膜刺痛记忆,让我再度低下头去,不敢再想。
我在五楼高的小楼道里迂回,在恐惧的中心原地打转。那样的黑色在阶梯上铺设成一条沟,蔓延至十五级台阶的末端,乌泱泱尽是混乱不清的脸。其中有我的,那个穿开裆裤小孩儿的,和数不清的认识的、陌生的脸。
他们在等着我走下去,走上来。
而我早已养成了低头走了的习惯。
这样依靠看着玻璃窗反映出的房屋倒影,我度过了小学所有上楼的时间,走过了四楼已数不清的台阶。穿开裆裤的弟弟不再闹腾着踹墙,跟着父母搬去新买的高层公寓,不必挤在拥挤的五层小楼里担心被坏脾气的小子训斥。
不知不觉中,“人形喇叭”的声音在我的逃避作用下悄悄淡去,覆上一层单薄却扯不断的细纱,和纱窗一样结实,上面沾满了都是无所事事的蚊子。
直到我正少年时再次被蚊鸣吸引,心中勾起作祟的执念。
他就站在二楼的阶梯之上,视线清晰得能看见他额头上细密的汗珠。他回头看我愣了几秒,大概思虑了良久这不上楼的人究竟是谁,才缓缓微张开嘴。
若不是他笑起来令人厌烦的模样,我或许永远无法将他与那个昔日穿着开裆裤、在楼道里喊叫落跑的小屁孩儿联系在一起。
“你怎么在这儿?”惊愕驱使着大脑运转,我意识到这是多年来自己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他悠闲地上楼,每一个步子都迈得极缓、极重。我能听见他逐个踏上十五级台阶时,靴子底部的橡胶摩擦着金属防滑条,将回音在整个楼道内散得很长。
“回来拿东西而已。”他身上的稚气再也不见了踪影,甚至有几分自来熟的风趣,“你没怎么变,还是那副骂人的臭脸。”
他似乎也意识到气愤的尴尬,只上了五楼便离开小楼。我仍驻足在楼底,昔日的哭声在耳边回荡着,此刻听上去也不那么刺耳了。
时间是最难以捉摸的东西。过了些许年,我所顾忌的那个穿开裆裤的毛孩子竟也学会了对人微笑。
记忆将时间点连成了蛛网,中央藕断丝连地挂着一面墙。我不禁急切地踏上台阶,一直奔到三层的楼梯口,才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
我抬眼,时隔近五年才再一次望向那面夹在三、四楼之间的,狭窄却充满了刻痕污迹的墙。
我却什么也没有找到。
墙壁斑驳掉漆,印象中满是怒气和不满的黑手印早已随风消失,只是刻进石灰的字迹不曾被抹去。第十五级台阶的末尾,什么也没有。
蚊鸣嘈杂起来,却将此刻的情景映衬得越发清晰。我觉得好笑,是笑自己荒谬无知,长久以来一直惧怕的,其实只是一面什么都没有的白墙。
我的的确确有想面对和逃避的事物,而现在才猛然发觉那个本该面对的事物,早已和从前不同。每一次低着头回避那根本不存在的东西,就像在获得一次又一次的回忆。
而今站在三楼与四楼的交界,似乎再没什么值得恐惧的。
我想起离开的小屁孩脸上的微笑,终于迈开步子,稳当地踏上四楼的台阶,一步一步走着。
脚下时间正不停地向前奔腾。
上楼时畅快的感觉已有五年未曾获得了。
脚步在第十五级台阶处停下,我转过身,望向始终注视着我的那面墙。
上到四楼时,才猛然发现我已长得比手印的位置要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