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石(小说)

他是在离开家的第三天才知道妻子明天要去做胃镜检查的。妻说这几天老是吃不下东西,胃难受。他说,要不等两天,我回家后一道去。妻说不能等了,不就是做个胃镜吗?明天就去,我一个人行,不会有问题的。
他说那好吧。
从辅警岗位退休返聘工作四年后,他转场到一家公立寄宿制学校做宿管,24小时倒班。三天前遇上学校新冠肺炎疫情封闭管理,走读生住校生一律上网课,他也被封控在校园。惦记着妻子的饮食起居,三天里他总是在早中晚时段打电话殷情地问安妻子,毕竟妻已是奔七过半的人了,儿子又远在深圳。
这天晚上,妻子告诉他做胃镜的情况,说是胃上口有个大大的黄色结石,而且有溃疡。检查的时候,医生向家里有没有人陪同,得知没人陪同,医生就把结石捣下去了。妻子分析说,要是有人,可能医生会让家人签字,一并做个手术将结石取出来。他想:一定是这样的,有问题一揽子解决掉,省心省力又省钱,那是最好不过的。可是、可是我没去呀。
妻子只好要做第二次胃镜了。没办法。
二天后学校解封的当天上午,他陪妻子到医院消化内科见到首诊的汪副主任医师。
“嗯,这个结石不小,要住院做个内镜碎石手术取出来。”专家看了一眼胃镜报告单说。
“我不想住院,在门诊能做吧。”他妻子转述了一周前做胃镜时的情形,恳求道。
“门诊做也可以,不过时间可能要长一些。”专家道。
“时间长一点没关系,结石能一次性取出来吗?”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可以的,医生总会有办法的。”专家沉稳地告诉患者及其男人。
“那汪主任能给我做吗?刚才来的时候看了专家简介,您尤其擅长消化内镜下的诊断与治疗,我们特意挂了汪主任的号……”
“这几天我不在住院部,胃镜室医生都是消化内科的,他们做没事的,你们不用担心。”
第二天,他背着双肩包(包里有两个保温杯,分别盛着一早做好的小黄米粥和冲兑的营养奶粉,还有易消化的苏打饼干)携妻子走进医院胃镜检查中心,预约好了稍后手术,接着开单缴费、取药服药。保安查验完这对夫妻核酸检测报告,妻子按医嘱现场服了水剂药物,就被护士引进胃镜室,他被保安挡在门外等后,片刻又被医生叫到室内。
“和你们说明一下情况,手术费用2000块,再一个就是患者胃结石很大,一次取不尽的,要做第二次手术,费用也是2000块”。一名白大褂对他和妻子说。
“知道了。”他愣了一会儿,应了一句。
患者被叫进、侧卧在从上到下白色围帘遮挡的手术床上,他则被安排坐在手术室门外过道的椅子上,算是随时听候吩咐。
几乎是刚坐下,看了一下手机,他突然站起来,欲跨进门半掩着的手术室,被一护士拦下:“正在手术,你不能进来。”
“我有话要和医生说!”他硬是跨入门内,隔着半掩的围幔向正在为妻子做胃镜的女白大褂说道:“医生,我家属的结石要一次性取出来啊,不要分做二次做。”
“叫他出去!”白医生立即吩咐一名护士。
护士奉命驱赶他离开,轻盈盈地说道:“刚才不是说了吗?要做两次手术,你也同意的。”
“我没有同意,我只是说知道了。昨天我们挂专家门诊汪主任的号,他答应可以在门诊一次性取出胃结石的,要说做两次我们根本就不会到你们医院。你们既然可以取出一部分结石,那另一部分为什么就不能一并取出来呢,为什么还要留下一部分做第二次呢?不就是时间长一点吗?你们要是这样做,就是重复手术、重复收费,造成患者二次痛苦、二次付费,对患者不人道,而且也是有悖职业规范和职业道德的!你告诉我汪主任电话,我要向他反映情况。”他一气呵成,既不大声喧哗也非轻声细语,显然里面的医护人员,还有患者是听得清清楚楚的。
“医生电话不能给你。你出去,我们联系汪主任。”
不一会儿,他被叫进室内,护士接通了汪专家的免提电话。他嘴巴刚凑近座机,向专家自报家门,对方说是听不清楚直接给挂了,急得他“喂喂喂”地直呼。
“你再给我拨一下汪主任电话。”他央求道。再拨,座机提示:正在通话中,请稍后再拨。复拨亦然。
护士突然发现了什么,转向里间反映:“他在录音。”继而又转向他制止道:“这是医疗场所,未经同意,不得摄像录音。”
“我是在用手机录音,维护正当就诊权益,不行的话,你可以报警!”
从进入胃镜中心过道,已经过去60多分钟了,他不知道结石被粉碎了多少取出来多少,担心妻子会遭二茬罪,多付2000元血汗钱,于是再次跨进室内,重复申诉,要求见到首诊医生汪专家。
先前拨通专家电话的护士说:“今天汪主任休息不上班。”
“不行,我一定要和汪主任通个电话,确认一下他说的话。我知道你们医院实行的是首诊负责制。你们最好不要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我刚才反映的情况都录了音,你们医生不愿意沟通,没关系,我会向医保局投诉你们重复手术、重复收费的违规行为。”说罢,他自行退出胃镜室。
过道里总是间隔有人走过,有人拿眼睛打量他,其中有位女同志轻声问他怎么回事啊,他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忿忿地说:“这么大的医院怎么这么不规范,不讲职业规矩。你当患者没地方说话啊。”显然话是说给胃镜室医护人员听的。
胃镜室内静悄悄的。
他走到过道的里头,拨打当地114查号台,人工转接了这家医院的医务投诉热线。
不一会,有护士叫他,告诉他等一下医务科的人会来处理的。
不一会儿,来了位未穿白大褂的女同志。
不一会儿,一位中年男白大褂走进胃镜室。
不一会儿,身着便装的汪专家过来了进去了。
大约40分钟后,汪专家出来在过道上对他说:“你家属结石粉碎了,有一些没取出来,不过是可以代谢排出来的,回家后这几天喝一点可乐,帮助融化和排泄粉碎的微粒。一周后来复查,若还有结石,我们免费给你重做。但复查时胃镜费用你要付的,你看行不行?”
他表示同意,并随专家再次走进胃镜室,妻子侧卧在手术床上,张嘴含着胃镜器具,稍后进去的中年男白大褂正看着眼前的荧光屏转动着手里的胃镜探测器具,先前的女白大褂和便衣汪专家围着男白大褂看着荧屏,男白大褂还时不时地向二人指点荧屏。他知道这可能就是会诊。
他看了一下手机已经11时25分,距离妻子如约走进胃镜室已过去2小时20分钟。
“好了,你去缴费吧。”便衣汪主任在男白大褂从患者口腔抽出器具后对他说道。
他从护士手里接下缴费单从二楼下到一楼大厅去缴费。途中再次拨通114人工转接医院电话,主动反馈妻子胃结石手术情况,重点是汪专家的承诺。他手机通话设置了录音。专家向他承诺只是口头,没有第三人。事后要是失信否认怎么办?他当然没忘记,专家赶来手术室时,曾否认接诊时说过的“可以在门诊一次性取出胃结石的”。他主动向院方反馈情况实际就是录音备份证据。
妻子走出手术室面色有些灰暗,眼眶好像还有一点浮肿。手术时间过长了一点,妻子羸弱的食管和胃几乎接近极限地承受了他叫不出不知名称的金属器具进进出出、反复折腾。
他缠绵地搀扶妻子下电梯走出医院,把汪专家的承诺告诉了妻子。妻子如释重负地轻声道:“那就好、那就好,受点难过没什么,要是真的做两次,那就太吃亏了。”我知道她是心疼钱。女人就是这样,往往把钱看得比命还重要。
“你缴了多少钱?”
“一共一千五百八拾块,手术器械一千二百块医保不报销个人承担,三百八拾块走医保,其中医保统筹一百四拾六块三毛,个人账户二百三拾三块七毛。我们实际花了一千四百三拾三块七毛。”
“不是说二千块吗?医生瞎搞,手术费还能随意报价!”妻子气是气,但这时的颜容显然要好许多,面部不再是绷得紧紧的而是舒展展的。
“在做手术时,你讲的话我听得清清楚楚,看不出来,有板有眼,好像哪来的一个领导。”妻子平时在家对他的讲话并不以为然,嫌他啰嗦,不得要领,这会儿算是给男人一点面子了。因为她知道,要不是男人独台唱戏,她一定是要做第二次胃镜取物手术的,按照医生的报价,二次费用加起来四千块一分钱都不会少的。现在好了,如愿以偿一次成功,而且比医生报价的二千块还少了好几百块钱。
转回家中,妻在喝小黄米粥,他从双肩包里的讲义夹中拿出电子胃镜诊断报告单仔细查看。上面有两排共八张彩色胃镜图片,他看不懂,但却看到最后一张截图上有一个显然是结石的块状物,心里陡然咯噔大吃一惊:怎么还有结石没取出来?!再看下面的诊断意见:胃异物部分取出及碎石术。他翻来覆去推敲这11个字:“部分取出”他理解,而“碎石术”,他有些迷惑:是部分结石用了碎石术后取出来,另一部分没有粉碎仍留着,还是将全部结石碎石后,只取出了一部分,而将另一部分碎的留在胃里?加上那张呈现块状异物的图像,真真切切地明摆在面前。他确认,妻子胃结石手术只做了一半,还得要来第二次。自己据理力争居然徒劳无效。他后悔自己在拿到报告单时怎么就不仔细看看,再向医生问个究竟?!他开始纠结起来,糟糕透了,而且乱七八糟地想了一大通。下一步怎么走,他自己问自己,也没有答上半句话。不过他还是能推己及人的,没有将纠结糟糕的不良情绪传染给妻子。
三天后,也就是离汪专家要求一周后复查的日期还有好几天,国家就新冠疫情防控做出科学的重大战略性部署,摈弃动态清零、全员核检的兜底做法,你我外出不再接受查验行程码和核酸检测报告。全面放开了,大家都解放了、都自由了,在与新冠病株共舞中,一心一意要回归到三年前的美好状态里,吃喝玩乐、随心所欲。
耿耿于怀又惴惴不安的他,这天上午戴上两副口罩,在到处都在喊“阳了”的恐怖情境下,不惜被“阳”毅然决然到了市中心的这家医院,窥探了当天消化内科所有诊室,没看见汪专家坐诊,便乘一名女医生接诊间隙,入室问好,送上一张老成的笑脸,递上那张叫他一直头疼的报告单。
“医生,我爱人前几天在你们医院做的胃结石手术,您帮我看看报告单。谢谢你。”
“没问题的啊,结石都粉碎了,大一点的也取出来了,你看这是取出来的结石。”医生很是平易近人,指着报告单上最后一张彩色截图说道。
“这块结石不是还在胃里吗?”他把心中的疑惑再次拎出来,想要得到最终的判决裁定。
“这是取出来的显像,没问题的。”医生将报告单放在桌子上,薄如蝉翼的纸张像是法官或拍卖师落下的大锤。他皮囊里轰然哐当一声,一块大结石也就从心里落到地上,像是炎炎盛夏烈日当头,汗流浃背几近虚脱的民工兄弟喝上一大口冷饮,浑身上下彻头彻尾的好一个爽啊!
他情不由衷地一连说了三声:谢谢、谢谢、谢谢,转身离开诊室。此时的他身体真的减轻了许多的重量,飘飘然地浮在下行的手扶电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