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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情写作】故乡归去来

2023-02-03 13:21 作者:梅虹影  | 我要投稿

北方的冬天,一切都是土色的。刮过的风,闻到的味儿,看过去的原野,枯枝横立的树,青瓦的屋顶,都是土黄色的。万物萧条,但因其形态多样,村庄、院落、树木、河流、坡地、炊烟、人,却也不显得枯寂。乡村的房屋和炊烟仍然是一种温暖的形态,引领着远在异乡的人们回到家中。 春节我回了一趟老家。 虽然过年期间,很多人出门打工回来了,由于天气冷,路上行人稀少,依然冷冷清清,不像以前热热闹闹的过年气氛。父亲活了三十多岁便去世了,母亲也有七十多岁了,每当我回到故乡,看到老屋,看到孤独的母亲,我的心情始终有些沉重。 我屡次设想过回到故乡,和老娘同住一年半载,和她一起干农活,听鸟叫,呼吸空气,听她说话,讲故事,记录下乡村的往昔。 母亲独自住在老屋里,凑合着弄自己的饭菜,儿女们回来落土使她心安。我想母亲一定会时常蹒跚地走过屋旁的土地,去看望埋入土中的父亲,两个乡村的留守者用沉默对话,说着已经失传的语言。 我并不是一个一开始就有意书写故乡的人,最初的写作方向是武侠小说,谍战剧,以及历史。我忽然想为故乡写点什么,既然我已经离开了这么久。 在频繁的回乡中,我也感到家乡走到了一个城镇化的临界点上,它正在经历断裂和死亡,我需要在这个时间陪伴它,尽管除此之外我什么也做不了。写作有关这些人的故事,在故乡写故乡。我觉得这样写出来的文字,和在远方写的不一样,尽管有人说距离产生美感,我却更想要真真切切触摸到的实质。我不喜欢八九十年代作家们笔下的乡村,人们关心的不是乡村自己。我也对田园牧歌、诗和远方感到陌生。这是观光者眼中的乡村。我经验中的乡村,百分之八十的时间人们在劳动,一切在劳动上生长起来,他们的人性并不比城市里的人更扭曲,但也并非更粗疏。它承担了自己的义务,接受了自己的命运,不管这种命运是什么。我想传达乡村的命运。  我记录那些在大路上经过像灰尘一样的穷人,那些在山上打转没有出路的年轻人,那个在心中装满了神话和传说的妇女,那些在老去中变得陌生和失去了尊严的化石一样的老人,那位一生失败却参透了自己生死的歌郎,那些在瘫痪的床上和失明的黑暗中坚持,像绵绵青苔一样注定没有出路的受难者。我还想记录因为电站引水正在死去的河流,被杀害的动物,搬空了的房子和窗棂,我想为家乡的每一条沟每一位逝者立传。 当我最终仍旧回到城市,我的婚姻也终究失败了,其间还包括一次失败的打算置买土屋,在家乡真正安顿下来,从事劳作与写作的尝试。我意识到只有生活与写作合一,才是写作的真正伦理,这样写下的文字才有神性的力量。一瞬间的犹豫,一点点的无力阻止了我,使得其后的一切可能性无法展开实现。我不是现代版的陶渊明,我的家乡没有田园牧歌。我的心中从此充满了失败感,直到现在也无法抹去,此后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在这种失败感之中的挣扎,想要让它变得缓和与可以承受一些,找到某种出路。 那几年我写了大量的诗歌,都是关于对故乡的负疚和失败。现实生活中,我并没有完全放弃和故乡联结的努力。我尽量多地回乡。无论我怎样尝试,其实已经无法回到故乡安顿了。 故乡越来越发达,也不再是我少年时熟悉的模样。平时仍然多数人在外打工,过年回来热闹上一阵。自从禁止放鞭炮,热闹也减少了,剩下的是吃饭。 每到年末回故乡的村庄,我失去了期待的心情,只剩人情世故的压力。 倒是在遥远的异乡,和打工的亲戚朋友们相遇的时候,能够找回某种往昔的记忆。不知道长年累月在远方的漂泊,和过年那几天回乡的热闹,哪一样是更真实的。在牌桌上如鱼得水昏天黑地的赌徒,和在货运部里汗流浃背打包的打工者,哪一种又是更真实的他们。回到家乡却像个陌生人的我,与身处异乡找不到安顿的我,哪一个又是更真实的?自从那一次失败开始,我已经从意义的世界被放逐了。 我也开始写作自己的经历,梳理成长的线索,试着回溯自己和家乡的关系,解开那些晦涩的情结,记忆的钉头。这些是我从前难于面对的。通过一次次地回溯和打量,进入一幅幅落满灰尘的场景,摩挲一道道心灵的褶皱,有一天我忽然发现,心理的负担减轻了,故乡放过了不堪重负的我,将沉重的责罚变做了怅惘的叹息,事情变得可以承受了,当然,也永远地失落了。这是一种失败的胜利,无奈的安慰。是火焰燃尽后的微温,炎热过后的初凉。一番自我搏斗和折磨之后,我也已快到不惑之年。 我仍然在写作乡村,也尝试描述自己漂泊的状态。家乡是一笔永远无法清偿的债务,因为你的生命由它赐予,无法剔骨还父剐肉还母。但是无法偿清也没有关系,就像母亲,家乡从一开始就原谅了你。是我自己心里过不去。我并不是说,这是家乡的失败。从很多方面看起来,它变得越来越好了。 村庄洋溢着节日的气息。车突然多了起来,走在村里,一个随意的空地,就停着小轿车、面包车或越野车,什么牌子的都有。它们屹立在那里,显示着主人公钱财的多少和在外混得如何。 平时空落落的村庄,忽然有些拥挤了。从某一家门口经过,会看到里面来回走动的很多人,听到此起彼伏的划拳声和叫嚷声。村中的各条小道上,居然出现了错不开车的现象。大家各自下车,看到了彼此,惊喜地叫着,顾不得错车,点支烟,先攀谈起来。在村庄里,绝对不会出现因错不开车相互大骂的情形,因为大家都知道,那车里的是自己熟识的,按辈份排还要叫什么的人。然后,就有几个乡亲凑过来,又惊喜地叫着,哟,原来是你这娃子,混阔了,不认识了,啥时候回来的?开车的年轻人一边忙着递烟,一边回答,昨天。人们哄地一下笑了,他旋即醒悟了过来,脸红了,换成了方言:夜个儿早(河南方言:昨天早上)。 在中国各个城市、城市的角落或在城市的某一个乡村打工的村庄人都陆续回到村庄过春节。花钱格外大方,笑容也格外夸张,既有难得回来一趟的意思,但同时,也有显摆的意味,借此奠定自己在村庄的位置。整个村庄有一种度假般的喜气洋洋的感觉,“回老家过年”是大的节日才有的可能,不是日常的生活形态,因此,可以夸张、奢侈和快乐。 其实每年都有很多人不打算回家,买票难、开车难、花钱多、人情淡,等等等等,但是,又总会找各种理由回家。回与不回,反复思量,最后,心一横,回。一旦决定回,心情马上轻松起来,生意也不好好做了,开始翻东找西,收拾回家的行李。 农历腊月二十三,小年夜,村庄家家都吃了火烧。犹然记得小时候,在昏黄的煤油灯下,扒在锅台边,眼巴巴地看着姐姐炕饼时的情景。那是冬天温暖和充实的记忆。我们知道,吃到火烧,春节就正式来了。  “二十四扫房子。”在河南老家,在腊月二十四那一天,人们大动干戈,把整个家大动一次,里里外外打扫一遍。我相信,很多从农村出来的人都有这一习惯。 年二十九的早晨,母亲搅了一碗浆糊,拿着一个大刷子,在门神和春联上刷浆糊,我在家里的各个门上,里屋外屋,我拿着对联,在后面一张张地贴。 那几天在村庄来回走动,各家串门,发现这些回乡的男人们每时每刻脸都红扑扑、醉醺醺的。他们也在各家串着,相互约着,东家喝完西家喝。 大门敞开着,门边框还露着青砖茬子。风直进直出,大家就像直接坐在野地里,比野地还要冷,因为这是一道风进来,一个方向吹人。 村庄的男人们已经进入状态,这将是又一次不醉不归,这些长年不在家生活的男人们仿佛要把这兴尽到底,要撒着欢儿、翻着滚儿释放自己所有的情绪。 不管是青屋瓦房,还是红砖楼房,古老的程序也在自然地延续。 年三十的下午,是给逝去的亲人上坟烧纸的时间。人间过年,阴间的亲人也要过年。鞭炮响起,惊醒亲人,让他们来拣亲人送来的钱,也好过一个丰足的年。 老屋的院子已被母亲开成一畦菜地。 许多人都朝着田野的坟墓那边走,大人,小孩,开车的,骑自行车的,走路的,大家边走边说,并没有太多的悲伤,就好像也是在回家。 烧纸,下跪,磕头,放鞭炮,四处看看,发发呆,聊聊天,拔拔坟上的杂草。有爱喝酒的,家人会带一瓶酒,把酒撒在燃烧的纸上,让火烧得更旺些,让死去的人闻到那酒的香味,把剩余的酒放在坟头上,下面垫一张黄草纸。喝吧。 人们走到坟园的一座坟上,烧纸,磕头,提着燃烧着的鞭炮,在坟边绕了两圈,大声喊着,“过年了!收钱啊。” 站在高高的坡上,看这片平原。浅浅绿色的麦田里,一个个坟头零落在其中,三三两两的人,来到坟边,烧纸,磕头,然后,拿出长长的鞭炮,绕坟一圈,点燃,捂着耳朵飞快地往一边跑去。淡薄的青烟在广漠的原野上升。鞭炮声在原野上不断响起,这边刚落,那边又起,广大的空间不断回荡着这声音。 又一年来了。 冬去春来。又是出门的日子。仅十来天时间,阳光给人的感觉已经有所不同,年三十的寒冷已经远去。稀薄的暖意弥散在空气中,虽有些凄凉,但毕竟还预示着未来的希望。村庄的喜庆如潮水般迅速消退。院子里的小轿车后备箱都打开着,老人往里面塞各种吃的东西,春节没有吃完的炸鱼、酥肉、油条,家里收的绿豆、花生、酒,还有春节走亲戚收到的各种礼品,后备箱怎么摆也摆不下了。老人还要不断往里塞,儿子媳妇则不耐烦地往外拿,嚷嚷着说吃不了,会坏的。老人生气了,回到屋里袖着手不说话,儿子媳妇只好又把东西塞进去。然后,一辆辆车往村外开,上了公路,奔向那遥远的城市,城市边缘的工厂、村庄,灰尘漫天的高速公路旁,开始又一年的常态生活。 路边到处是大包小包等公共汽车的人。他们站在路边,心不在焉地和送别的家人说着话,因为等得太久,该说的都说了,也不知道如何填充这应该表达感情的离别时刻。老迈的父母站得太久,腿有些站不住了,十几岁的孩子则急着回去看电视,扭着身子不愿意和父母多说话。 等到上了车,大家才突然激动起来。在车里的母亲噙着眼泪,扒着车里拥挤的人往车窗边移,往窗外张望,找自己的孩子。已初为少年的孩子手插在裤子口袋里,背对着公共汽车远去的方向。他不愿意让母亲看到他的不舍。 离别总是仓促,并且多少有些迫不及待。 城市的生活远远胜于乡村,很多人住上了高楼大厦。失败的只是我自己,负债的也是我自己。 面对故乡,我唯一的办法是用微不足道的文字来偿还,即使注定无法还清,我也无从落叶归根。 犹如被突然搁浅在沙滩上的鱼,村庄被赤裸裸地晾晒在阳光底下,疲乏、苍老而又丑陋。那短暂的欢乐、突然的热闹和生机勃勃的景象只是一种假象,一个节日般的梦,甚或只是一份怀旧。春节里的故乡人努力为自己创造梦的情境。来,来,今天大喝一场,不醉不归,忘却现实,忘却分离,忘却悲伤。然而,终究要醒来,终究要离开,终究要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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