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萨看得见
我讨厌我的奶奶，因为她信佛。
我不懂他们的讲究，只知道奶奶对自己的要求严格的一塌糊涂。她几乎不吃荤，有时炒菜时连猪油都不加，只有过年过节的时候才给自己开斋。开斋的时候也只吃一点点肉，那些熏鸭子、梅菜扣肉、猪肉饺子，她都只拿着筷子沾一点点放在嘴里，估计肉味还不如筷子的木头味重。家人劝她，她就捂着碗跳到一边，嘴里念念着什么，谁的话都不听。
有时我生病，奶奶就带我去庙里拜佛，把烧了香灰兑在水里让我喝，觉得这东西比医生和抗生素都管用。家里也有尊木雕观音，奶奶还特意请人打了一座佛龛，每次上香的时候都恭恭敬敬，从来不让我乱碰。家里的水果也必须得把最新鲜的来供佛，连我都吃不上。
这些就算了，毕竟只是奶奶的习惯。但有的事确实要命。我给奶奶说，学校里布置的默写听写作业，我都是直接抄书，一会儿就写完了。有时候老师让自己批改，我都是一只手红笔一只手黑笔敷衍过去，老师也不会发现。奶奶偷吃块肉又怎么了，反正又没人监视你。奶奶严肃地回答我：“菩萨看得见的。”
“又来了！”每次奶奶都拿“菩萨看得见的”来教育我，我便捂着耳朵跑到里屋里去。我在院子里捉瓢虫养，没几天就养死了。奶奶知道后给我说不能残害生命，菩萨会生气的；有次我去小卖部买吃的，老板多找给我一块钱。我本还沾沾自喜，因为五毛钱就可以买一包撒粉干脆面，一毛钱就能买一块像纸片一样的话梅糖。这样我就可以多买两包干脆面或者十块话梅糖。奶奶却要求我还回去。我说反正又没人知道，过一阵就更不会有人记得了，奶奶却又连连摇头，说菩萨能看见。我实在受不了，索性不再理会奶奶。奶奶就跟在我后面絮絮不止“小孩子不能干坏事，菩萨知道了会让你受惩罚的……”
二年级的时候同学之间很流行各种漂亮精致的笔记本。谁的本子厚，封面漂亮，单是摆在课桌上，便就会被大家羡慕。大家用本子写日记，抄歌词，最流行的还是设计游戏，谁的游戏最好玩，大家都抢着去玩。奈何小卖部里的本子太贵了，我一周五块零花钱，几乎全花在零食上了。便宜的也有，但都是薄薄的纸张，一揉就会破，像极了不敢去要零花钱的脸皮。学校里发的本子倒是不错，线装抛光封面，墨绿色的格子，象牙白的纸张将近一百页！可惜一学期只发两本，我甚至不敢在上面写字。好朋友叫朱文，因为脸型上窄下宽苹果肌健硕，所以外号叫窝瓜。那时候大家喜欢根据同学特色来起外号，比如另一个朋友于智光，瘦的很又姓于，所以外号叫鱼竿；有个长得很白的同学姓蔡，于是外号叫白菜。有天中午，窝瓜神神秘秘对我说，发剩下的本子都在老师的办公室，放在门后面的柜子里。我一听心里便一个激灵，就像饿猫抓到了鱼一样。这对于小孩子的诱惑不亚于名利金钱对成年人的诱惑。于是趁着午休我俩偷偷溜进空无一人的办公室，打开柜子时，仿佛找到了宝藏。兴奋和紧张掺杂着，想到毕竟是剩下的，所以不会有人缺少，我和窝瓜每人偷偷拿了一本，蹑手蹑脚离开了作案现场。
一整个下午，我一见到老师就浑身不自在，一旦和老师对视就浑身发麻而且四肢僵硬，老师还亲切的问我是不是不舒服。回到家，我躲进被窝里，怀里抱着新本子欣喜若狂却又不敢出声。直到饭点，我把本子塞在枕头下面，用被子堆上，才走出屋。奶奶刚准备好饭，看我出来问我“终于出来了啊，奶奶以为你偷偷在屋里做什么坏事呢。”顿了顿又说，“做了坏事菩萨都能看见的”。又来了，我耳朵都磨出茧子来了。我低下头大口吃饭。
日复一日，奶奶的坚持执着让我产生了怀疑。我想做个实验测试一下菩萨到底能不能看得见。有天奶奶从集市回来，买了一大包葵花子。我最爱吃葵花子，但奶奶从来不让我多吃，说吃多了上火。奶奶把瓜子放到桌子上便被邻居叫走了，我趁机抓了一大把塞进口袋里，跑到屋里藏到空饼干盒子里。我是在家里那尊菩萨面前这样做的，奶奶肯定是看不见的，菩萨却能看见。没多久，奶奶回来了，把瓜子装到罐子里。等到了晚上也没有说什么。接下来的几天，我没事就去饼干盒子里拿葵花子吃，好不快活，最后把瓜子皮都扔到外面去，把饼干盒子洗干净再藏好，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事实证明，奶奶错了，菩萨看不见。
到了四年级，班里来了新同学，叫张鹏。听说他是因为打架被留级的，人长得也凶，所以没人敢给他取外号，见到他都躲得远远的。但他倒是给自己取外号，说自己是山里的神经病，就称自己叫山神。
山神确实奇怪，经常上课突然走出去，或者不来上课。有时候还会把作业纸塞进嘴里嚼，然后再吐出来。还听说他偶尔会凌晨两点出门散步，吓得他妈妈远远躲在后面跟着他。我还见过一次他在操场上跑步，一圈一圈跑得飞快，边跑边掉眼泪。山神学习不好，但是作文写却比一般人强。我以为我和他不会有什么联系，毕竟从来也没说过话，我也不敢去招惹他。有天放学回家，我走到胡同口时，听见他在后面叫我。我回过头去，看见他眉骨上面有一道小小的疤痕。他递给我一根棒棒糖，我定睛一看，是刚流行的汽水棒棒糖，一块五一根，对我来说是绝对的稀罕，在班里也没见过多少同学吃过，我从来都不舍得买，自然也没尝过。山神说“我刚买的，请你吃吧。”我疑惑地看着他，不理解他是什么意思。他又从口袋掏出一根糖，撕开包装塞进嘴里，“我跟你一块吃”。实在抵不住汽水糖的诱惑，我也撕开包装，黑色的包装一看就和廉价的棒棒糖不同。我把糖塞进嘴里。汽水的味道顿时在我口腔炸开，酸酸的，麻麻的，甚至还听到了汽水的滋滋声。
“对了，帮我个忙行吗？”山神低沉的声音中带着些不易被察觉的期待。
我心里怔了一下，就知道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早就听说山神经常欺负小同学，打架斗殴，好像曾经还在公交车上偷钱被抓住过。我怕他让我帮他干什么不好的事。但还是假装镇定，说“什么事？我能解决的一定帮你。” 他偏着头说，“今天晚上我没时间写作业，你写完了，借我抄抄。”我长吁一口气，顿时感到安心了不少。山神成绩不好，我成绩比他好，我经常把作业在学校就写完了，他自然会想到找我来抄作业。我把书包抱在前面，翻出作业本给他。他坐在路边，把书包垫在膝盖上，低着头一声不吭的抄了起来。
我看他乱七八糟的头发，像极了野地里疯长的野草。
从此我和山神的便越来越近，他经常找我抄作业，或者是放学了让我替他做值日，报酬是一小包酸梅，一瓶239，或者是番茄味干脆面，再或者是一卷山楂条。他高兴，我也高兴，我从小便体会到了交换的乐趣，我也渐渐觉得，山神并不如大家口中说的可怕。但时间久了，不免产生怀疑。我知道山神家条件不好，他爸爸在南方打工时被车撞死，家里还有一个身体体弱多病的妹妹。他哪来的钱买零食？莫不是用第三只手偷来的？还是从低年级小同学那里抢来的？我一想到就浑身冒汗，我从小都没干过什么违法的事，我越想越害怕，总觉得他是坏孩子，但是和我心里想象的坏孩子还不大一样。有天放学时，他说想去镇上的网吧，但是没带钱。我本以为他要向我借钱，没想到他直接在校门口堵住几个瘦小的同学，从他们颤颤巍巍的手中拿过保护费。原来他的钱都是这样来的。一想到山神还进过托管所，再想到我和这样的人做朋友，我就害怕奶奶会骂我。我决定以后再也不和山神做什么交易了，哪怕是给我黑色高级包装纸的棒棒糖，甚至是我看了就流口水的、巴掌大的猪肉脯，我也坚决不会再要了。
我还没把我的决定给山神说，却发生了一件事让我断了这个想法。
那天是植树节，学校组织了植树活动。学校很少举办什么活动，一想到不用上课，我前一天晚上兴奋的半夜才睡着，第二天又没来得及吃早饭，起床后就往学校跑。虽然才三月多，但天却反常的热。我越来越累，有些腿脚发软，到了中午回家时，眼前一黑在路上晕了过去。醒来后不知是什么时候，我躺在家里，看见奶奶在菩萨前给我祈祷。听到我起来，她回过头来，眼里闪着泪光。听奶奶说，是山神把我背回的家，“多好的孩子，菩萨看见了一定会保佑张鹏的。”奶奶说。一听到“菩萨”，我撇了撇嘴，如果菩萨能看见山神救我回家，那当然也能看见山神做的那些坏事了。一个人能即是好人又是坏人吗？如果没有山神救我，我现在在哪里都不知道，说不定我连太阳都见不到了，也见不到奶奶了。这样算下来，山神算是救了我一命。他救了我，我以后还有理由不帮他的忙吗？虽然我只是吃山神给的零食而已，但我却觉得像是在分赃，和自己去偷去抢没什么区别。突然，我小小的内心开始犹豫了起来。
一天天过去，我还没犹豫完，山神又来找我帮忙了。山神让我在不久后的期中考试里帮他作弊。我一听连忙摇头，“不不不，我胆子小，从来不敢作弊。”他说 “我妹妹下半年就上学了，吵着要个书包。” 每次考试学校都会给进步大的同学发奖品，奖牌就是一个书包，外观并不多好看，但是料子算是结实，能用好久。我见过山神的妹妹，叫张雪，人长得又黑又瘦，但是眼睛很亮。我顿了顿说“被老师发现就惨了。”山神挑了挑眉，眉骨上小小的疤痕也跟着跳动了几下，说“你先把卷子做完，把答案抄到纸上，然后去厕所，藏在厕所门缝里就行，没有人知道是你干的。”他看我不说话，又说“然后我再去厕所拿那张纸，抄完答案后就藏起来扔掉，没人会知道的，不用怕。”
我支支吾吾说不出什么话来，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就这么说好了，靠你了。”
明天就要考试了。这几天我心神不定。一到了学校就莫名开始紧张，看见山神也不自在。回家后我想着要是早拒绝他就好了，但是却不知道怎么说出口。我脑子里全是明天的场景。也许我想去厕所老师不让去呢？也许山神还没来得及藏纸条就被老师抓住了呢？也有可能山神自己就把卷子全做完了吧。我从小就知道不能作弊造假，要是被发现了得是多么大的污点啊。但是又想到山神救过我，还给我吃过那么多精美的零食，怎么说也算是朋友了，朋友之间相互帮助也是应该的吧？我脑子里像是有两个势均力敌的小人在打架，不一会便两败俱伤。我坐在饭前呆呆愣神。
“我的宝贝孙子怎么了，生病了吗？”奶奶的手撩起我的刘海摸了摸我的额头。“我没有。”我漫不经心答。“那为什么连奶奶炖的白菜都不愿意吃了，你以前能吃两大碗呢。”奶奶说，“你一定有什么心事。”我机械地吃着饭，脑子里想想明天的事情，却提不起力气来。奶奶给我盛了一碗粥，对我说“有什么事一定要给奶奶说，奶奶就怕你走歪路了。哪怕奶奶不知道你做了坏事，菩萨也能看见的。”
“又是菩萨！”我实在忍不了了，“老师说世界上根本没有菩萨也没有神仙，这都是封建迷信！”我冲奶奶嚷着。“小孩子不兴乱讲，菩萨听到了会生气的。”奶奶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我的脑袋，走到木雕菩萨面前，双手合十，低声呢喃着什么，像是在像菩萨赔罪。过了一会儿，奶奶又说“奶奶什么时候骗过你啊，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是从老祖宗传下来的道理啊，没错的，没错的……”
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不知怎么的，我脑子里全都是奶奶的口头禅“菩萨看得见的”，我又一次产生了怀疑，如果是一个不存在的东西，奶奶为什么要用一辈子去信呢，图什么呢？难道菩萨真的能看见吗？难道做了坏事真的有报应吗？我打算做个实验。
我蹑手蹑脚起床，从柜子里翻出以前的旧日历，日历封面画着一大朵怒放的牡丹花。我用小刀裁下两个小圆片，日历封面很厚，根本不透光，我得很使劲才能把它裁下来。我踮着脚走到那尊木雕菩萨前，屋里很黑，微弱的月光照在地上，勉勉强强可以看到菩萨的脸。菩萨面容端详，给人一种庄严而安心的感觉。即使看不清楚，但我总觉得她的慧眼在静静凝视我，不知不觉我看得入神，心里打了个寒颤。要是菩萨真能看见怎么办？她要是知道我去作弊，会怎么想呢？会觉得我是坏孩子然后惩罚我吗？我拿胶水把小圆片粘在菩萨眼上，这样以来她有再大本事也看不见了。做完这些后，我心里的一大块石头放下了，回屋躺到床上没多久就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我匆匆忙忙穿好衣服，吃完奶奶给我摊的鸡蛋饼后准备上学。临走前我到屋里去看菩萨，令我惊掉下巴的是菩萨眼上的小圆片竟不翼而飞。去哪里了呢？我百思不得其解。这时候家里的收音机“滴”的一声整点报时，已经八点了，快要迟到了。我顾不得小圆片的事了，飞奔出门去上学。
下午考试开始，按照山神的约定，我应该四点四十五的时候去厕所藏下抄着答案的纸条。考试过程很顺利，我提前写完了卷子，心里却开始打鼓。我还是没有犹豫出结果来。我知道山神很需要我的帮助，但我脑子里全都是不翼而飞的小圆片。我抬起头看了眼监考，监考也看我一眼，我顿时一身冷汗。身边的同学都在忙着答卷，我却觉得他们幸福。我甚至能听见墙上挂钟的滴答声，被抓住后同学的鄙视声，老师的批评声，奶奶的唠叨声……这种折磨对小学生来说算是酷刑。
时间近了。我后脊开始发麻。最终我还是决定放弃，我不能作弊。但我打心底里也害怕山神会生气。
放学后，太阳还没下山。我在校门口想等山神，却又害怕看见他。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山神喘着粗气向我跑来。他对我说厕所的纸条不见了，可能被别人发现拿走了。我急着想跟他解释，却不知道怎么开口。山神转过身来顿了几秒，瞪我一眼，随后一言不发地往前走。我知道他已经知道发生什么了。我赶紧跟上去跟在他后面走。
我们走啊走，从小纬六路走到了经一路。经一路上有一座巨大的天桥，仿佛能通往外面的世界。谁都没有说话，天色渐暗，我走得有些累了。我打破了僵硬的空气，哆哆嗦嗦告诉他奶奶给我说的话，昨天晚上小圆片不翼而飞的事情。我看他没反应，又说“我知道你很需要这个书包，我们也有别的方法啊，我们不能做坏事。”他还是不说话，我心里打起了鼓，还是接着说“我把我的零花钱都攒起来，没多久……”
山神突然停住了，转过头来把我推到桥洞底下，揪着我的领子，恶狠狠的说“都怪你，要不是因为你……”我看他眼珠子都爆起来了，脸色发黑得吓人。我不敢出声，不知道是因为害怕还是傍晚的微风，我浑身凉飕飕的。我以为他要打我，我想打就打吧，忍忍就好了。没想到他放开了我，说“你走吧，别跟着我了。”随后他沿着桥走远了。
此后我和山神便成了最初的样子，再也没有任何交集。在路上碰见了，他都目不斜视走过，仿佛没有看到我，也仿佛从来都不认识我，像是科学课本上写的“两列水波相遇后彼此穿过，仍然保持各自的运动特征，继续传播，就像没有跟另一列水波相遇一样”。不知怎的，我心里酸酸的。
不记得过了多久，或许就几个星期，山神不来上学了。我本以为他生病了，还担心他的病为什么迟迟不痊愈，听了同学说才知道，他在镇上小学抢低年级同学钱时大打出手，把一个小同学打进了医院。可是谁知道对方在派出所有人，哪怕山神跪下来求，还是被送进了局子。
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见过山神，毫无疑问，他的人生必定坎坷而崎岖。
后来我渐渐长大，升初中时，父母把我送到了另一个城市的私立中学，一年回家两次。再后来，我又独自到离家一千多公里去求学，自然也没怎么见过奶奶了。学生时代的风风雨雨几年，在我人生这个阶段，我也受过委屈，遭遇过磨难，忍受过情绪低落的困境。有时我脑子里也动过歪念头，想着要不要用卑鄙的方法去报复那些让我受委屈的人，用一些非常手段去帮助自己战胜磨难，逃脱困境。每每这时，我脑子里总会传出奶奶的声音“菩萨看得见的”，眼前也会浮现出儿时往菩萨眼上贴圆片时菩萨端庄大方的神色，心里便会心虚地一悸，立刻放弃那些卑鄙的念头。
我不迷信，我知道世界上根本没有菩萨，那两个小圆片一定是掉到地上或者被奶奶清理掉了。但是我坚定地相信，菩萨看得见的。
在我最后毕业回家那年，我打扫卫生时找出了奶奶年轻时的照片。年轻时的奶奶优雅而美丽，像极了观音菩萨。
后记：这篇小说其实是我在小学还是初中看到沈从文写的，读后深受触动，便打算仿写。不知道算是借鉴还是抄袭？不过心里没什么想法，便一拖再拖。拖到了高三二模前一天晚上，晚自习实在不愿意复习，就洋洋洒洒写了出来，故事中的人和事或是由真实改编，或是自由想象。可惜毕业后收拾东西时不小心将存放很多草稿的文件夹弄丢了，所以这篇小说最初的版本也不见踪影。到了大学的某一天我又按照记忆和新的想法，把它写了出来。
2022.4.2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