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意象
张广天 著 字,由形摄义,由形生义。形,就是具象;义,就是抽象。具象和抽象合为意象。意象者,有意之象,有象之意也。没有意义的形象,就是碎片。没有形象的意义,就是虚无。
抽象是空洞,具象是堕落,只有意象才是完美。
《诗经》卫风中有这样一首:“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两情相悦,送我木瓜、木桃、木李,还你琼琚、琼瑶、琼玖。一些水果和一些珠玉,显然不可等价交换。所以,“匪报也”,不是买卖,不是恩报,而是“永以为好”的爱情。但爱情不能凭空无信,必须寄托于信物来传达。于是,村野之夫,摘取瓜果桃李;闺中少女,拣选珠玉珍奇。情之所至,果玉同贵。这样的情感,既没有门户和财货的交易,也不甘停留在卿卿我我的虚无语音的传递间。它依靠情义对鲜果和美玉做了等值判断,来超越物质和虚无的局限,来弥合物质形态和非物质形态的对立分裂。
这就是信物传情。信物,就是意象。
在巽他喀拉帕港,我上了一条靠岸的南洋船,坐在甲板上看海。这里随处都可以抽烟。当海从景化为象的时候,它无须摄影便永久印在你心里。很多被看见的却不是要看见的。要看见的在诗人那里成为千古意象。于是我想,当你爱她的时候,请赠以礼物。寓情于礼。买最贵重的东西送她,不要吝啬。因为,这些东西便是诗句。不懂得送女人东西的人,是奸商,绝不是情人。爱者将千金散尽地以礼言志,这将构成回肠荡气的千古绝佳。
不与人相处的景色,仅仅是景,连色都没有。与人交融的景,不仅成为景色,还成为意象。意象,是活着的,并长久活下去的、产生价值的景物、事物。人与物的这种关系,被特别强调到一个高度,并形成理法。意象,是有理法的。
字思维的人群深信,那些有人的意味在里面的桃树、舟楫、巉岩、芦苇、屋宇、狐狸,都是有神力的。人可以借助先人跟它们的交道而获益。这个观点构成了字思维的医学、地理、天文和书画。但从西洋科技来看,这是巫术。又但从我们的观点来看,西洋科技才是地道的巫术。
长久以来,中国人在情人间以信物传情,在人世间也以这种信物观交互情思。他们结情于草木花卉,结义于桃园湖泽。形成意象的诗词。有意无象,有象无意,乃诗词写作之大忌。抽象,具象,都不及意象。更大的谬误在于,很多人把中国诗词理解为具象。我们过多地嘲讽抽象之丧尽诗意,却不知具象之反诗意而堕入庸俗不堪。唐人作诗,偏就楞来,语言做不到的,硬挣扎着抵达诗意,这么也就成就了。中国人写诗,景、物、人、事,用来给情义作见证,真正非常直接,绝不含蓄,要眼见为实;没有实在的外相,内在的情理是非都不可靠不可信。所以,依照这种认识,则只有中国人爱诗,也只有中国才有诗。
木瓜的意象,除了传情,还可以治病。李时珍说,木瓜解痉,抽筋的时候喊一声木瓜也管用。当然,这个木瓜不是《诗经》里的木瓜。《诗经》里的木瓜,是木之瓜,树上结的瓜。
玉的意象,除了传情,还喻示君子的格位。有一个关于玉的定义很有意思,说:玉,乃是实物与文化结合的某种东西。玉,不仅是理化指标可以解释的。它从山川中来,由山川历练出来,还须由人过出来。以前说盘摩,就是过。这个世界上一切物质都可以与人一起过,奇妙的是,只有玉可以过出一番神气,运气和骨气来。当人将品质,神祈,神格,收获,宽容,坚强,韧性,美丽,真诚都寄托在玉中之时,便获得了一种诗意的人生。诗意,便是寄托。“玩”字,意思是“弄”,并非play,而是指两手捧玉。玉是物件,托物言志。无物可托,志所无依。云之根,地之骨,精神见于山川。神灵与俗世交互的媒质。西人与神,以书为约;国人与神,以玉为信。
一个意象,无法翻译成数书,也无法画成象形图案。例如,木瓜,翻译成lignicolous melon,只是一个读音,你必须与“any of various fruit of cucurbitaceous vines including: muskmelons; watermelons; cantaloupes; cucumbers”和“growing or living on or in wood”去关联,也就是说,意,可以通过翻译关联到词条解释,而象却无法转译过去。没有了象,你突然失去了直观感受,只剩下盲目的定义。试想,无数史籍记载和先哲语录,在失去形象指意的源头后,截取一段停留在某处的意义,然后强行关联到西语的音符上,会是一种什么结果?形义互动的字和由这样的字思维构成的意象,乃是不可分离的活的机体。当它们跃动在纸面上与其他意象互文见义时,或者经过阅读抄写而传播时,是存在积累、还原、引申和净化等过程的。更重要的是,木瓜的意象,不会只停留在木之瓜这类水果上。它本身就带动你的思维,启动你想象和分析的完整情思模式去限义、释义、结义和破义。当然,如果将木瓜的意象画做一幅象形的图画,那就更糟糕了。它将堕入琐碎、单一、固定的细节,甚至具体到时间、地点、人物都需要补充的境地。
意象这种形象和意义的连接,不是拼凑的,而是自然生成的。“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因为“春”字中有草木破土之象,“色”有人脸的样子,“红”是一种丝线,“杏”为木下小果。那么,一关一出,意味就很明显了。而spring,colour,lock up,garden,red,apricot flower,wall,这些单词却根本反映不出这两句诗的含义。除非你说“Spring beauties of an affair, to lock in limitless.”那么,这也就不是诗了,而只是描述了一种婚外恋的情况。
这说的是形义文字自然成象、象中有意的优势。并依靠这种优势来进一步弄清什么是意象。那么,非形义数书怎么成象呢?非形义语音拼写,音义分离,没有依靠语言认知和交流传播的便利,但可以借助字主义从意识中成象,按意象思维重构世界,重构价值。这方面,英美的意象主义诗歌做了最初的尝试。他们由思维成象指意,突破了传统西方诗歌直抒胸臆和状物叙事的桎梏,为美学从日常事务中脱离出来做了努力。如庞德著名的两句:“The apparition of these faces in the crowd;Petals on a wet, black bough.”(人群中几张脸的异象;黑湿的枝条上几点花瓣。)还有艾米莉•狄金森的《建大草原》:
To make a prairie,
It takes a clover and one bee,
One clover and a bee,
And revery.
Revery alone will do,
If bees are few.
建大草原,
用一株三叶草和一只蜜蜂。
一株三叶草和一只蜜蜂,
还有空想。
如果蜜蜂太少,
单靠空想也行。
诗人尝试藏意于象,从日常经验中离场,靠完整的意象去触碰交流,去缝补精神和物质多少世纪以来的分离,形似眉目传情,心领神会。
(选自《手珠记》之"字主义" 张广天 著 作家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