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教大法官
一.南方城市火烫的大道
在宗教裁判制度盛行的时代,在西班牙的塞维尔地方处刑异教徒的广场上,一个神似耶稣的人突然回应人类祈祷而返回人间,并行使神迹让一个人起死复生,但却被教会的代表抓进了地牢。教会代表宗教大法官不仅没有欢迎耶稣的复生,反而控诉他的复活,认为他的复活妨碍了现有的秩序,因为他的神迹影响了真正的自由,大法官告诉他既然已经把权力给了教皇,就“完全没有必要再来了”。这里大法官提出了过去魔鬼在沙漠中向耶稣提到过的问题:
“你想到人间去,而且又是赤手空拳,只带着给予自由的诺言,但是他们由于单纯和与生俱来的卑劣的天性,不可能正确理解自由,他们对自由感到害怕和恐惧。因为对人类和人类社会来说从来没有什么东西比自由更加无法容忍!你没有看见这片光秃秃的被烤得滚烫的沙漠里的那些石头吗?只要你把石头变成面包,那么人类就会像羊群那样跟你走,对你感恩戴德,俯首听命,尽管永远有些战战兢兢,生怕你缩回自己的手,不再供他们面包!”
耶稣拒绝了魔鬼的建议,他认为如果驯服如果是由面包换来的,那么哪里还有自由可言呢?耶稣并不愿意剥夺人类的自由,认为人不能只是靠面包活着。但是宗教大法官提出了异议,他认为人们生来就是他们软弱,渺小,没有道德,叛逆成性的,所以说他们并没有拥有自由的能力。终究会有一天“人类将用智慧和科学的嘴宣告,根本没有什么犯罪,因此也无所谓罪孽,而只有饥饿的人群。在旗帜上将写着:“先给食物,再问他们道德!”人类会承认自由罪恶,并举起大纛来反叛耶稣,摧毁圣殿,建立起巴别塔。但是这座塔是不会被建成的,这样的幻想有朝一日会破灭掉,到那时,“他们终于自己会明白,自由和充分饱餐地上的面包是二者不可兼得的,因为他们永远永远也不善于在自己之间好好地进行分配!”而教会存在的意义就是约束人们,以上帝的名义来代替人们行使自由。
随后宗教大法官又批驳了耶稣只能使少数人得救的行为,并声称教会可以使大多数人得救:
“就算为了天上的面包有几千人以至几万人跟着你走,那么几百万以至几万万没有力量为了天上的面包而放弃地上的面包的,又该怎样呢?是不是只有几万伟大而强有力的人是你所珍重的,而那其余几百万人,那多得象海边沙子似的芸芸众生,那些虽软弱但却爱你的人就只能充当伟大和强有力的人们脚下的泥土么?”
如此一来,叛逆的人类为了“地上的面包”而选择追随教会,从此变得驯顺起来。他们的一切都会听从教会的影响和指导,甚至包括定义什么是犯罪以及何时可以同房,这样的指导能够让那些盲目的人幸福,而不是向他们许诺自由,却只给他们带来困惑。
“你并没有接过人们的自由,却给他们更增添了自由!难道你忘记了,安静,甚至死亡,对人来说要比自由分辨善恶更为珍贵么?对于人是再也没有比良心的自由更为诱人的了。但同时也再也没有比它更为痛苦的了。你不去提供使人类良心一劳永逸地得到安慰的坚实基础,却宁取种种不寻常的,不确定的,含糊可疑的东西,人们力所不及的东西,因此你这样做,就好象你根本不爱他们似的,——而这是谁呢?这竟是特地前来为他们献出自己的生命的人!你不接过人们的自由,却反而给他们增加些自由,使人们的精神世界永远承受着自由的折磨。”
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这样的自由是无法承受的,这种自由只会导致对耶稣信仰的崩塌。随后,宗教大法官称自己最初也追求过耶稣说的自由,想成为被选中的强者,在沙漠中苦行,吃蝗虫和草根,但他最终“迷途知返”决定建造他自己认为的巴别塔,并且认为自己必将成功,所以他明天就要把这个人当做异端烧死。可是最后大法官说完他的观点,等这个人反驳,但他却只是走到了大法官的面前,给了他一个吻。这极大的震撼了已经年逾九旬的大法官,于是就放走了他,任他消失在黑夜之中。
二.(1)悖
“送殡的行列停住了,小棺材放在台阶上,他的脚下。他慈悲地看着,他的嘴唇轻声说出:‘塔利法,库米。’——意思就是:‘起来吧,女孩。’小孩在棺材里仰起身子,坐了起来,睁大着惊讶的小眼睛微笑地张望着四周。她两手还握着她躺在棺材里时人们放在她手里的那把白玫瑰。”
这个看似是耶稣的人,是因为行使神迹才被抓住的,宗教大法官因此相信这个耶稣是真实的,但他却觉得这个耶稣动摇了教会的基础,所以需要被处以火刑。为什么拥有信仰的宗教大法官,却要主动去选择一条欺骗世人的道路呢?为什么曾经也苦行过的他,最终放弃了信仰,转而通过神秘和权威来统治教众呢?
原因就在于宗教大法官的行动根基。可以说,他对耶稣的信仰或许从一开始就不正确。在大法官看来,魔鬼在沙漠中对耶稣提出的行使神迹的问题说明了神迹只是一种功利性的存在。魔鬼说因为耶稣把石头变成了面包人们才产生了对耶稣的信仰,换句话说,就是人们信仰的是耶稣的神迹(比如说把石头变成面包的神迹),谁有了这样了不起的本领,人们就信仰谁。这也是为什么宗教大法官认为掌握了面包就掌握了人们的信仰,并自诩教会代替耶稣的意志来引导众人,然而他恰恰搞错了这一点。自然而然地,耶稣出现然后显现神迹时宗教大法官认为这动摇了教会的统治地位。这时就可以很明显地看出来以宗教大法官为代表的教会引导人们的初衷已经变了味道。大法官想成为被选中的强者,希望通过受难的方式通向救赎,这个成为强者的思路,本身就是一种错误的道路,与作者的理念背道而驰。其实他追求的信仰,仅仅是耶稣的神迹,而不是一种更加真实的自我救赎。
他希望破灭后的行为,本身也是一种反叛。他自认为可以带给民众真正的自由,甚至以教会权威来代替民众的信仰,宗教大法官坚信教会所设立的制度会给人类带来幸福,胜过信仰和自由本身带来的力量,本来为了救赎人类的信仰,变成了一种道德规范和维持秩序的方式。
作者批判宗教大法官,批判教会,不仅是因为以焚烧异教徒的名义施行残忍的杀戮,以善良和正义的名义推行着真正的邪恶,是伪善下的真恶,更是因为宗教大法官本身代表着教会的现实面,是教会为了某种更加稳定的秩序和结构,转而重视现实利益,向民众许诺尘世间的面包,强化神迹和圣人、创造偶像供民众崇拜,而不是给予人类真正的信仰和分辨善恶的自由。这一些现实问题,诱发了后来文艺复兴时期对教会的批判,虽然这种批判摧毁了信仰本身,但最初的根源,却是因为教会把信仰建立在面包之上,而不是建立在爱和宽恕之上。
(2)虔诚的心
下一卷将是佐西马长老之死及其临死前跟朋友们的谈话。这并非布道,倒像一篇自述,叙述自己一生的故事。倘若成功的话,我就做了一件好事:我要迫使大家意识到,纯洁的理想的基督教徒并非是抽象的,而是非常现实的,活生生的,能办到的,看得见摸得着的,基督教是俄罗斯大地摆脱一切罪恶的唯一避难所。
——1879年6月11日给尼·阿·柳比莫夫的信
作者的信件,表明他了认为真正的信仰是佐西马长老式的。佐西马长老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真正贯彻了自己信仰的圣徒。
佐西马长老作为小说中圣人的代表,拥有者一切完美的品行,他早年间在一次决斗前,像是受到神启一样的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罪恶,于是立刻反省自己,成为了一个教士,并且在后来拯救了一个又一个的人,直到死前,人们对他的评价到达了一个顶点,大家都认为像这样一个活生生的圣徒,一定会有一个充满了奇迹和显圣的葬礼。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佐西马长老的葬礼上,不仅没有任何奇迹发生,甚至还传来了尸体腐烂的恶臭。许多人在目睹了这一幕之后,甚至发生了信仰上的动摇,包括主人公之一的阿廖沙。
要知道,“奇迹永远不会使现实主义者感到不安,也并非奇迹才能使现实主义者接受信仰。真正的现实主义者,即使没有信仰,也始终会在自己身上找到不相信奇迹的力量和能力而如果奇迹出现在他面前,成为无法否认的事实,那么他宁愿不相信自己的感觉,也不会承认事实。即使承认事实,也只是把它看作一种自然的事实,只是在此之前他不知道罢了。现实主义者身上的信仰并非来自奇迹,相反,倒是信仰产生奇迹。现实主义者一日有了信仰,那么根据自己的现实主义他势必要承认奇迹。使徒多玛说,在没有亲眼看见之前他是绝不会相信的,但是他看到之后便说:‘我的主,我的上帝!’是不是奇迹使他有了信仰呢?很可能不是,他之所以相信仅仅是因为他愿意相信,而且也许在说 ‘没有看到之前决不相信’这话的时候内心深处就已经完全相信了。”
使徒多玛并不是在看到上帝以后才有了对上帝的信仰,他的信仰并不来源于神迹,而是来自于他的内心。这也可以用来解释这件事:难道佐西马长老的尸体腐烂了,就代表他没有信仰吗?这样一位有着极高精神境界,为人们排忧解难,照亮人们精神道路的圣人难道没有信仰吗?就因为他的尸体腐烂了?答案是显而易见的。信仰并不需要任何神迹来验证,不来源于任何一种物质层面上的实现,它来自于人们的内心,来自于人们秉承的不朽的上帝意志,它不需要任何一种回报,是一种无私的、发自内心的真诚,是坚定不移的实践,是真善美存在的体现……说到底,信仰是不求回报的,不需要通过在来生走进天国来实现,而可以直接在此生就得以实现。
佐西马长老是真真正正的自由的人。他年轻的时候虽然桀骜不驯,但是在他真正意识到错误的时候痛彻心扉地醒悟了,随后真诚地悔过,并进入了修道院来磨练并升华自己的精神品质,并为包括阿廖沙在内的求索之人提供指引。他不为了神迹而信仰——完全是出自自己的想法,遵从内心。他既没有步入歧途,打着上帝的旗号奴役众人,也没有向谁或是什么组织移交自己的自由。像使徒多玛一样,他之所以相信仅仅是因为他愿意相信。
像佐西马长老一般,即使死后尸体发出恶臭,也不代表他活着的时候不是圣人,反而不是由于奇迹,而是由于他在人世间的种种言行,由于他不断的与内在的邪恶对抗,不断地给予人希望,信仰才是真正存在的,因为信仰正是有信仰地生活下去本身。这正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对虚无主义和无神论的真正的反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