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迪的梦-056

    （一）

    伴随着头部的下坠感，我惊醒了过来。

    这里是一间由车厢改造成的咖啡馆，六个隔间（booth）占据了一半的位置，隔间上方从车厢顶垂下吊灯，让隔间变得更加明亮，也让食物看起来更加美味。身后是吧台，紧挨着吧台的地方是陈列银质餐具的储物柜。

    不知何时开始，我好像在椅子上睡着了，大概是店里的环境太过悠闲，也可能是从从窗外照进来的阳光十分让人舒心。不过这样可不行，要是被发现，可能要被骂的。

    不过还好在这时，店门处传来敲门声，我听后立刻打起了精神，快速地站了起来。我大声地喊道：“欢迎光临！”

    但门并没有打开，只是过了不久后，又传来了一次敲门声。我皱了下眉头，疑心这是不是恶作剧，但还是朝门口走去。

    当我打开门的时候，强风差点要把我的帽子吹走，但还好我及时按住了。站在门口的是一个小巨人，大概有三米那么高，近距离看仿佛一座山般十分有压迫感，不过他魁梧的上半身与瘦弱的下半身倒是看起来相当不协调。他穿着一件卡其色的风衣，将身体包了起来。他戴着一顶黑色高毡帽，衣领竖得很高，让人看不清他的脸。他的手看起来很大，手掌大概有半米那么宽，看来要用这双手握住门把手开门是一件困难的事。

    “欢迎……光临……”惊诧之余，我从嘴边中挤出了这句欢迎的话。

    他没有回答，只是俯下身子想要从狭窄的门口钻进来。我连忙让开，走到外面的平台上，免得被他压死。我有些无奈地看着周围的景色，列车在臙脂色的海面上行驶，在驶过的地方掀起微小的浪花，波浪散开逐渐被淹没消失不见。白色的太阳在天边压得很低，极为温柔地照耀着一切。

    等到那人走进去后，我跟了上去然后把门带上，门关上的刹那，列车的轰鸣声消失不见了，周围仿佛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我收拾了下微笑，对刚坐在离门最近的座位上的客人礼貌地问道：“请问你要点什么？”

    他看了眼桌面上的菜单，我立刻意识道他的手指太厚了拿不起来菜单。我连忙将菜单举起放在他眼前，他扫了扫菜单上的图片，然后无言地从头指了一遍，每一页都是如此。

    我有些惊奇地问道：“全部……都要嘛？”

    男人默默地朝我点了点头。

    哎呀，这下就有点难办了，不知道材料还够不够啊。我鞠了一躬后，连忙到厨师与厨师商谈了一下，发现还好问题不大。但是这个量是认真的吗，这些菜全部上齐，大概够十个成年人吃一天。之后的两个多小时，我不断将菜端上来，最终餐碟摞了一层又一层，仿佛随时都要倒塌一般。再看这个男人，他的吃相又何止是没教养，简直是如同野兽一般。如果不是因为被严格要求待在餐厅，我大概会直接跑到外面。

    男人的肚子肉眼可见地逐渐变大，风衣被撑得看起来一个鼓胀的气球，随时都会爆炸一样。

    就在桌子上的食物逐渐被扫光的时候，从男人的衣服中，有什么被挤了出来，掉到了地上。那东西触地的瞬间，男人消失不见了，衣服无力地落到了地上，从衣服当中传来了哇哇的哭声。

    不好。

    我心头感觉不妙，连忙跑过去，拉开厚重的风衣后，看到了一个婴儿哇哇大哭。值得注意的是，他的脐带好像还没有剪断。他的模样看起来很可爱，我欣慰地笑了下，然后用手指饶了绕他的脸颊，而这时他立刻不哭了，只是好奇地看着我，看了我一会儿后，突然笑了起来。地上的风衣飘了起来，一只厚重的手在婴儿身下开始显现，随后不久，那个男人重新出现在了我的眼前，手里抱着那个婴儿，仿佛从来没有离开过一样。坐在他手中的婴儿啃着手指，连在他身上的脐带伸进到男人的衣服中，好像他们是连在一起的。

    男人弯了下腰，似乎是向我表达感谢，随后便朝门口走去，坐在他手上的婴儿开心地向挥挥手，我也朝他笑着挥了挥手。男人推开门，木门折裂发出的惨叫声又让我的笑容瞬间消失。他慢慢地从门口钻了出去，而且小心翼翼地看护着婴儿不被门框磕到，然后他们离开了。

    （二）

    就在我收拾桌子的时候，被弄坏的门突然被推开了，门上清脆的门铃声随之响起。我仿佛本能般地朝门口喊道“欢迎光临”，然后手里又赶忙往托盘上堆了几个碟子。

    进来的客人是一位衣着得体、十分优雅的女性。她戴着米色扁平的遮阳帽，黑色的短发盖住耳朵，然后在尾端微微翘起。她身上穿着别着珍珠的晚礼服和鲜艳的红色高跟鞋，洁白无暇的白手套让她的手指看起来纤细骨感，手上则拿着一只短小的褐色皮革手包。

    她径直走到远离这片混乱的桌子旁，用手抚平裙摆，然后缓缓在椅子上坐下，手包轻轻放到左手侧，将手套脱下放在手包上。

    我整理了下着装，拿起笔记本走到她面前问道：“请问您要点什么？”

    “一杯大吉岭，两份糖，还有蒙布朗。”她说得很快而且非常清楚，仿佛不容一丝质疑或者追问，让人难以开口。

    我点了点头，就在我转身的时候，她突然叫住我，问道：“请问我能在这里待到多久？”

    “这个请随意，本店并没有特别的要求，”我礼貌地回应道，“只是如果是想要等人的话，还请您放弃吧。”

    “是吗？”她轻声地说着，然后微微地点了点头，似乎她早已经预料到会是这种结果。

    当我端着红茶还有甜点回到餐厅的时候，看到她正用手托着下巴，望着窗外向后移动的景色。那个场景仿佛画一般均衡完美，让人想要将时间定格在这一刻，任何破坏这个瞬间的人都将陷入深深的自责。

    我将茶杯放到她面前的时候，她从恍惚中惊醒，她调整了下后迅速向我致谢，我点点头，然后将甜点放到桌面上，调整了下角度。

    她端起茶托，用两只手指捏起窄细的瓷杯把手，轻轻抿了一口红茶，礼貌地向我微笑了下，称赞了下红茶的口感。我微微点了点头，正打算转身去收拾那堆餐具，却不想又被她叫住，这一次她说道：“你能陪我在这里坐一会儿吗？”

    我点了点头，在她对面慢慢地坐了下来。

    两个小时后，她从门口走出。别说等到她等待的那个人，之后再没其他客人前来。她只问过一次这间店是不是一直如此冷清后，便再没有开口。我也没有问任何问题，诸如你在等什么人，或者是为什么要等他这样的问题，因为这些提问都太蠢了。我们只是无言地坐在那里，她一直看着窗外一成不变的景色，而我则看着她。

    （三）

    当我差不多收拾完之前那副惨剧之后，正打算关上门打烊的时候，门口传来了敲门声。

    我拉开门，看到的是一个年逾七十的老人。

    他朝我尴尬地笑了下，问道：“请问你们是要关门了吗？”

    我笑了笑，摇摇头说：“不，只要有客人，我们就不打烊。”

    他点了杯咖啡，但看起来他根本没有想碰的意思，只是低头看着自己手里拿着的泛黄的老照片。

    我收拾完餐厅后，走到他旁边，问道：“我能在这里坐一会儿吗？”

    他抬起头看着我，微笑了下，抬抬手道：“请坐。”

    “一定很辛苦吧，这份工作。”我坐下的同时，老人这样对我说道。

    “是啊，今天的客人确实比较麻烦，”我话刚一说出口，便感觉不对劲，连忙继续说道，“但不包括您，不好意思……”

    “没事，我也确实到了招人烦的年纪了。唠唠叨叨，念念不忘地说着以前的事，我年轻的时候也讨厌这样的老人。”

    “我不介意再听一遍。”

    “是吗？不过还是算了，都是些让人难过的话题，而且都已经过去了。”

    “智利的那次也是一样？”

    老人吃了一惊，然后笑了笑，说道：“对，我都已经快忘了。”

    之后，我们聊了很久，不过他从来没有聊过他自己的事，我也没再问过。等到最后，我们都已经没有话题可聊的时候，他趴在了桌子上安然地睡着了。我拿来床单帮他披上，然后一盏一盏地将灯拉灭，房间里逐渐变得黑暗，最后伸手不见五指。

    我走了出去，关上门，门铃悠扬而又漫长的响声逐渐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