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期迷途:花园里的伊壁鸠鲁】夜莺篇:南丁格尔(下)(含第二结局)
“这是您做的?”
“我命令你禁止嘲笑我。这东西对健康有好处。”
“我没有嘲笑的意思。对于烹饪新手来讲,至少可以拿B。”
旁边的伊格尼强忍着笑。她坚持要跟过来看看夜莺如何评价我做的粥。“033,你为什么发笑?”
“什么也没有,局长。”她清了清嗓子,“我想起一个笑话,人们能获得的称赞量是固定的,即使用话术和权力的方式威逼获得了针对某方面的言不由衷的赞美,也是要在其他领域或受到批评还债的。”
“很好的建议,但我不大相信这个长句子是你本人的言论。”
“不是,局长,是书上说的。”
“读书是好习惯,我很高兴你能从文字里收获见识。离中午还有很久,何不抓紧时间去多读几页呢?”
“遵命,局长大人。”她拿着腔调说,轻快地离开了。夜莺看着她,吁一口气。她很喜欢孩子。
“您很不在乎自己的架子。”
“这是什么应当批评的缺点吗?”
“正相反,这值得夸奖,不过大概会引起上司的不悦。他们回给你尊敬和理解,看看她,对您表现出来的生分毫不在意。”
我又舀起一勺粥,夜莺顺从地喝下去。如果这碗东西真的难以下咽,她的表情应该不会这么享受——相对面无表情而言很明显的享受。“他们不清楚与禁闭者朝夕相处的困难。如果成天只做他们唯一擅长的事,不出一个月就玩完。”
“上头的人罢了,到底不能和孩子相提并论。”
“您是怎么想的?”
我放下碗。“我和每个局长都不一样。老容兹精于算计,用理性管理他的地盘;比尔斯利用共情能力感化禁闭者;科瑞兹擅长驱使枷锁,充满仁慈,认为禁闭者和普通人没有不同。”
“我在听。”
“至于我,我浑身上下都是旧伤,有严重的战争后遗症,管不好下属,连禁闭者和同事的界限都分不清。我能通过调整对你们名分的看法骗过枷锁综合症,虽然有时候会显得很怪。依你之见,这难道算作值得炫耀的优势?”
“您应该收回这话。”
“怎么,我会给人认为不明智吗?”我及时用一勺粥堵住了她的嘴。
“我的意思是,您需要注意某些人对您的印象。”
“出于某些原因,我知道。”
气氛又莫名其妙起来。她低下头,我则感到脸上发烫。我们沉默了几分钟,我打算另开一个话题。
“局长局长!哎可算找到你了,还是大小姐好骗。局长你回头说说他们,都把我当小姑娘,说什么局长在忙重要的事别打扰他。我最讨厌别人小看我!”
“098能否请你解释一下为什么不敲门!”
海拉完全不看氛围,三两步跳到我旁边。“哎呀别管了,我不是教过你吗,干大事的时候不能顾忌细节。局长局长,我好歹也陪你把辛迪加杀了个对穿,还带援军找到你,这可是救命之恩啊,你看能不能多给点行动报酬?”
“首先,你不能在没有许可或陪同的情况下擅自进入病房;其次,援军是菲主任根据我的位置派来的;第三,劳动报酬是固定数目。”
“我说,这话我耳朵都听得起茧子了,你们每个家伙都操着一口官腔叨叨个不停,规定长规定短。”她笑眯眯的,口气狠得像是要咬我一口,“局长啊,你不是说我们是朋友嘛,我不多要,就在那点蚊子腿上多加五成怎么样?”
我刚想开口,夜莺抢过话头:“海拉,关于科瑞兹前局长的事属于狄斯城最高机密之一,管理局与FAC达成的秘密协议之一,如果有信息外泄,所有人都得兜着走,包括局长。”
海拉明显被唬住了。“总之,我会留下相关证据的,总有胆大的媒体会报道。实在不行我就发给死恋电台。”她色厉内荏地嚷嚷。
“你应当更重视自己的命。没有媒体会大胆到用自家的前途去赌。”
她哼了一声。“局长会保护我的。”
我交叉双手。“我并不否认我会采取相应的措施,就像九十九那样,不过你最好还是注意一点。我不想丢掉工作。”
海拉似乎对这个回答很惊讶。她这才从纠结着的报酬问题上移开,注意到我和夜莺之间的距离,紧接着倒吸一口气,退到墙角。“不会吧。”她的眼睛瞪得比没眼皮的死役还大,里面放出的光则胜过管理局的探照灯。
“我必须指出——”
“不,不要解释,我不需要解释,”她捂着嘴,眼神相当精彩,“呃,局长啊,报酬我就不多要了,不好意思打扰你们,我先走了,免得这个消息过了时。”
她砰的一声关上门跑出去了
“没想到你也会面不改色地撒谎。”
“只在最必要的时候做。海拉对FAC的秘密手段大多选择相信而非怀疑。”她还保持着过去常有的严肃表情,用掌根蹭了一下额角——也是常有的动作。我莫名安心。“你从来能做到好下属应该做的。”我说。
她没有回应。“您会拦下这条消息吗?”
“让她去说吧,我会去拜访某些禁闭者以打消他们的顾虑。”
“个别几位。”
“是的。”
“我开始变得像个执政者了,以自己所想来度量这个世界,或许我干的活只在我自己看来有意义。”
“并不能算是没有任何意义。”
“依你之见,我在担心什么?”
“‘在台上的人们总是会毫无道理地疑神疑鬼,担心自己的统治会受到侵害,进而在无限久之后的一天被推翻。这是统治者们的通病,他们会不停脑补假想敌,直到那条本不应该颁布的荒唐政策被他们颁布出来。’‘这种现象在整个统治期间都会不断出现,在新人刚上台和面临危机时,政策的荒唐性会更强、涉及的民众更多。’您可不该忘记。”
“我没看过我父亲写的东西,或许手术结束后可以考虑。啊,我真担心他们将来会命令我把名和姓颠倒过来。”
“有什么不好吗?”
“没什么不好,一如荒唐的政策也会起到一定作用,只不过那样就不是我了。改变名分可以使一个人忘记自己的本心,甚至可以抛弃过去视如珍宝的东西。改变名分可以使一个人面目全非。”
“您还是抛不掉对真相的追求。”
“我想不明白。但你说过,有些事情不必想明白。我讨厌把生活和文学混为一谈。还有他们关于真相的看法和标准答案——哪里有什么标准答案。我不想再在这种超现实的氛围里多待一秒,那种调调……”
“至少具有典型的‘他人’风格。”
“这是唯一不超现实的地方。你还在,说明这个世界还有值得留恋的美丽东西,我得继续……对,我得继续,所以抱歉,我给不了你什么承诺,我的承诺应该给这座城,和里面的人。我必须考虑到社会影响,和其他一些更为宏观的东西。”
电话适时响起,打断了我的话头。
“这里是安德森。医生,我还没有疯到记不住一个承诺。——多谢关心,我的头盖骨还好好的放在上面呢。抱歉医生,我不需要那项技术了,对,我改主意了。——你想要什么?——你知道,这个数字太大,上一个对我比数字的人把资金榨干大半。——这个秘密到底是谁传出去的?好,好,你赢了,医生,把你的清单交到采购办去,别超过五十万。——我确实应该感谢你,医生。不,我没生气。好的,就这样。”
“如果艾恩医生出差结束,我建议您现在就去预定一台心脏手术。我会安排好您在住院时的工作。”
“她也提到了。”我搁下电话,努力告诉自己艾恩医生是真心为我好,“你看,我还没有傻到认识不到你是全天下最好的助手,因此我确实应该收回先前的发言。这样能让你改变一点对我的印象吗?”
她看上去还对我先前强行停下的话头难以释怀。毕竟她没法如此彻底地转变一套思维方式。“好了(There,there),这毕竟不是永别。你希望摆脱躺在床上无所事事的困境,我希望你尽快回到工作中来。”
“明白,局长。”
我起身离开。我们都明白,要维持稳定的生活必须付出一点代价。
“夜莺。”
“我在听,局长。”
“我需要你。”
“您的确需要,局长。”
“是的,的确是(Yes ,indeed)。”
离开病房的路上,我接到了詹姆斯·帕廷顿的电话。他底气不足,我没心情找他的乐子。
“接下来什么打算?”他问得直接。
“继续留下来,给管理局当虽然这个过程十分漫长、难比登天。”
“你为什么不走?我听说将枷锁剥离人体的手术被一个禁闭者医生搞出来了。离开有风险,但继续待下去指定没命。”
“别问了,詹姆。”
“为了她?”
“我没什么高贵的理想。如果我决定离开,唯一的原因也只会是诺尔玛·瓦伦提尼。这无关爱情,是一种契合感,就像两个复杂的零件,虽然能适配其他的部件,但彼此是最契合的。”
“行,你不想挑明了说,我无所谓。反正你根本没理解我的话。你会死在这上面,而且是早死。”
“我已经死了,詹姆。我跟太多东西和人道了别,灵魂被瓜分成半死不活的数块,每一块都是我,但都不全是我。只有在她身上,我才能让每一个死去的部分找到归处。这是你想要的答案吗,詹姆,得知我的孤独和破碎,而你又帮不上忙。”
那头的沉默持续了几分钟,我不开口,趁这个当口回到办公室去。艾瑞尔正擦着装蝴蝶标本的玻璃盒子,我打手势让她停下。她反应了好久才明白我的意思。“她到底为什么要跑到辛迪加去?就为了跟你闹脾气?”
“注意言辞,潜水艇,她仍旧是我的副官。你比我清楚原因,关于前任局长。”我扶着额头,“艾米·科瑞兹横死当场,而夜莺正是负责局长安保的人。或许从她没拦下那颗子弹起,夜莺就没想过继续活下去。”
“哼,你自认为很有魅力,是她的白月光、真命天子,能以真挚的爱情劝她回头。接下来的情况我还得提醒你,二世,不管你用了什么魔法还是魔药,别得意忘形,它的效力不会持久。你比我更清楚禁闭者的反复无常。这是场值得庆祝的胜利,庆祝去吧,希望你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最后一个问题,是针对你的,你到底是不信任他们,还是不信任自己?”
“禁闭者就是禁闭者,这与信任无关。我不可能对禁闭者交心。我可以演戏,演得几乎骗过自己,但我知道我的真实想法。我能把握好分寸。”
“你越来越像老容兹了。你们是这么叫他的吧?他是个绝顶聪明的人,直到死前还坚信禁闭者与人类不可能相同,还拥有异乎寻常的自信。然而我们都清楚他无不悲惨的命运——聪明反被聪明误。答应我一件事,兄弟,珍视自己的命,别让我在想你的时候只能上墓地去,别让我当整个连队的殿后。”
“我知道。”我说,“你的强项是侦查,我的才是善后。”
我们挂掉电话。我相信我们是同时挂掉电话的。“艾瑞尔,夜莺副官预计后天出院回归工作,你可以继续去阅览室当管理员,希望你别有情绪。别管那个蝴蝶了,它不是什么贵重物品。”
“可是它很漂亮啊,我听辰砂小姐说,能承载美丽的价值的东西,其本身所具有的能力之珍惜就足以使人们争抢起来。”
“我不懂欣赏美,大可以让前来争抢的人们这么认为。辰砂状态如何?”
“她好多了,自从上次派遣结束,她没出现过。”
“相信医务室的判断。”我凝视着那只蝴蝶。它的腿脚停留在上次我为它调整过的位置。确实具有审美价值,但我做不到一边处理文件一边挑逗它精致的触须。
“艾瑞尔,蝴蝶不可能既是活的又是死的,没错吧?”
“呃,当然,难道不是吗?”
“是的,的确是。确认一下我到底疯了没,以及离疯还有多远……”
附 艾恩的笔记:
外出调研的第二周,事情开始出现转机,有关药剂稀释公式的第二个变量的研究,中央研究院得出了不错的结论,可以把变量值缩小。如果根据这个趋势继续下去,稀释公式很可能在短时间内验证有效。看来他们并没有完全被官僚体制搞得脑满肠肥。另外,奥西诺交给我的工作居然奇迹般地出现突破。利用大剂量激素迅速改变人体分泌水平,创造枷锁所不适应的生物环境。因为在舒适的环境中消磨过久,这一被称为“枷锁”的寄生生物一定程度上已经成为了宿主的一部分,它会对内分泌的改变产生排异反应,缩回它在人体内的最初的据点(即最初侵入人体产生的近似“肿瘤”的病灶);此时只需切除据点,就会将枷锁从人体内完全移除。虽然枷锁并不会分泌任何对人体有害的物质,还会在禁闭者威胁宿主时予以预警,但既然奥西诺想得到清除它的方法,而且许诺了我相当程度的好处,我必须找到并告诉他。关于这个方法,我还需要测试激素冲击疗法的具体用药量。关于他为什么突然开始纠结这件事,我的判断是枷锁综合症,历代局长都会有的症状,表现为间歇性的偏执和轻度认知障碍。患者的判断能力会下降,并在某一方面集中表现出来。安一直充当他的医疗顾问,她的意见与从另一个角度证明了奥西诺确实出现了枷锁综合症的症状(早在两个月前),表现领域为对不同对象“身份”的认知模糊。现在的他似乎不能接受人的多面性,只能将一个人与一个身份绑定;而当这个人出现不符合其对应身份的行为时,他注定会陷入混乱,因为无法崩溃,混乱感会持续折磨他。我不会过多提醒他该注意什么,也不会告诉安多加注意。他是个好局长,可以救下眼前的人和一些边缘的人,但救不了这座城,他要切下整条右臂离开也好,要留下也好,对我的影响都达不到干扰研究的程度。枷锁还会由下一个人承担,而稀释公式的研究必须有个结果。
另一个结局:
“安德森先生,带我们的诺尔玛回来。”
“总之我欠你一次。如果需要帮忙,来找我。”我合上保险准备离开仓库。
“还有一件事。”他拦住我,“是她让我告诉你的。你在对她使用枷锁时的那种感觉,说明你们之间已经有了爱情,不打折扣的爱。”
我知道重点在哪里。“你也经历过?”
“确切地说是我姐姐,我能明白到她的部分感觉,通过血缘的枷锁。人与人之间都有枷锁,类比起来,你和禁闭者们之所以不能完全信任对方,是因为枷锁抢先一步连接了你们的内心。这是没办法的事,科瑞兹先生。——当然,你完全可以忽视这一点。把它当成我的疯人呓语好了。”
“忽略,你说得轻巧。”我感到脑袋里冒电火花,“一个禁闭者,说她爱我,而同时她又是我的副官,你让我怎么忽略这个问题?”
“冷静,枷锁综合症确实会让你没法思考,想跨过去难比登天。但你的生活还要继续,除非你不想当这个局长。”
我被搅成一团的思绪搞得烦躁不堪。“我告诉你,我可以不必当,而造成糟糕后果的也不是我。我没有错,拥有选择权,那么我想我要这么选。”
他眼神里的怜悯更甚。我没理他,我感觉我要崩溃了,发疯似的甩掉身上的枪和绑带。我搞不清楚我的身份,我活着的最终目的,我的职责、权力。我该以什么身份面对他人?禁闭者对我来说是什么样的存在?
“枷锁综合症发作,带他回管理局去,严密监视,随时防备失控。”我最后只听到伦道夫的话,然后是黑暗。
“记得你的承诺?我要顶级货。”
艾恩低下头,一声算不得笑的气从她鼻子里发出。“半年多过去,你还记得。我确实有给你留,问题在于,你真的想好了?开弓没有回头箭。”
“请为我准备。”我说,“多少钱我都付得起。”
“这次免费。所有的医生都欠每一位患者一次免费,用在他们最紧急的时候。”
“我的那次用过了,你缓解了我的枷锁综合症。”
“依我看,你为这座城所做的一切足以付清所有的款项。我理解你,累了就该去休息,所有人都一样,禁闭者也是,你也是。”
“你真的理解我。”“谢谢,医生。我姐姐肯定会很喜欢你的。”
“打个赌?我赌瓦莱莉不会同意你的说法。”
“……你认识……”
“别傻站着了,抢手的医生站在面前,你不想干点什么?”
“我预定一周后的第一场,4月17日,可以吗?”
“已编入日程表。好,我们的时间都很宝贵,我要去再验证几次激素用量,你可以去履行局长最后七天的职责。”
“我有个请求。”
“我在听。”
“我会在手术前处理完所有事务。手术完成后,把我转移到管理局外面。我不希望醒来后还看到管理局的天花板。”
“新城第二医院,嗯?”
“请准备。”
等她离开,我靠在椅子上,呼吸困难。我感到我的皮肤热切地渴求阳光和新鲜空气。我抓起电话。
“沙赫先生,名单准备得如何了?”
“我得告诉您,FAC其实有随时更新的名单以备不时之需,上面的候选人都是能承受枷锁的人才。考虑到不会对城邦造成不良影响,我们大可以拿来用一下。”
“防备我随时可能殉职。他们想错了,我不会殉职。你确定名单上的人都愿意接受枷锁吗?”
“在入选之初是这样。FAC会秘密跟进他们的候选人并持续关注其心理状况,一旦出现问题,他们就被清理出名单。从入选到被清理,他们全程不会知情。您可以理解为,您的上级们利用体检之类的机会获取了他们的心理数据,制作出模拟结果,如果向他们提出更换宿主,他们都有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概率同意。”
“真够荒唐。我想我没时间挨个去调查,我想随机选一个。”
“理论上完全可行。他们的能力相差不大,都可以胜任局长的工作。”
“名单上有多少人?”“九个。”“请逐个念他们的名字。”“露西亚·克里姆森。”“下一个。”“苏砚铃。”“下一个。”“亚夏·沃尔夫冈。”“下一个。”“艾妮莎·斯塔林科特。”“记住这个人,下一个。”“凯尔希·贝博(Babel)。”“下一个。”“维尔汀·卡斯特拉诺。”“等一下,记住她。下一个。”“伊格瑞特·神里。”“下一个。”“维塔·斯多姆。”“下一个。”“里奥·贝克。”“下一个。”“这就是全部了,先生。”“那个叫维尔汀的,她会干得很好的。”“好的,通知她、从中斡旋从而使她获得枷锁,这一连串事务需要我代劳吗?”“麻烦你,沙赫先生。”“职责所在。”
“你应当对我产生疑问。”
“产生疑问不是我的工作。人们都想要在触手可及的地方营造点小小的浪漫,无伤大雅。”
“做完这件事,等我做完手术被送出管理局后,你就不必再为我服务了。你被解雇了,先生,然后去想干什么干什么吧。”
“咳,守夜人并不依照您的想法运行。您可以为我物色个下家,比方说这位卡斯特拉诺女士。您知道,权利与义务是相伴而行的。”
“那你就去侍奉她吧,请务必警告她培养心腹的重要性。”
“您不打算与她接触。”
“完全不。”
“我会为您料理好一切,之后,您与守夜人相关的权利即刻终止。感谢您为狄斯城的付出,辛苦了,安德森先生。”
“谢天谢地。”
“我也是。这套话我一般只能说给身处弥留之际的和已死的人。顺便说一句,卢西恩·‘古勒斯’·沙赫不是我的真名。我其实叫弗兰克·盖博。”
“有你的服务是我的荣幸,盖博先生。”
“不,是我的荣幸。”
熟悉的敲门声。夜莺推门走进来。“FAC的交接工作已经完成了。与您的预期完全相符。”
“所以我才将手术安排在今天。”
“您确实要走了吗?”
“我知道你不是没法接受。FAC的调令已经生效,理论上讲,我已经不是局长了。”
“可您还在这里,在桌子前面。上面还有您的痕迹呢。”
我看着桌子,在尚未彻底清除艾米·科瑞兹的气息的同时,我没有留下多少痕迹,连那把随时上膛的左轮都送走了。
“如果您坚持,我也可以不把您当成局长。”
“如果你想的话,夜莺。”
“我想,我当然想。”她放下工作平板,“我想和你聊聊。”
她明显在等我。我思考如何开始话题。“我很抱歉对你做了这一切。”
“我知道。我知道你撒了谎,关于我禁闭者身份的蹩脚谎话。你想用隐瞒真实想法的方式安慰我。你以为我没发现吗?你爱我,所以心怀愧疚;我爱你,所以没有追问。但你知道,我们必须分开,逾越了界限,你我必不能长久。”她的吐字逐渐模糊,“你没有用正确的方式待我,我则偏执附身。我们伤害了彼此,打着命运的名号撒谎。你撒了谎,我也一样,那根本就不是什么蛇杖,我的名字也和南丁格尔没有半点关系。都是谎言,基于我们的某种身份做出的发言,而不是出自我们自己,真正的自己。”
“夜莺!”我喊她,“够了。我的枷锁综合症还没治好。”
她眨了眨眼。我能看出她停下的原因是不想伤害我。“我刚刚怎么了?”
“你刚刚就像被鬼附身了一样呓语。”
她看向我的眼神里有慌乱和恐惧,可见她没有意识到失控。“狂厄加深了,这是连枷锁也控制不了的反应,就因为加入了不确定的双向连通的因素。过去我一直保持理性和无情感的工作模式,但你知道,爱情是不能压制的。即使它能被人像红海一样分开,也终究会淹没你的全地。”
我们沉默。办公室离开狄斯城,向更深的地方沉下去。
“知道我们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吗?”
“你彻底变成禁闭者了。”我说,“不是夜莺,只是个演员,一个骗子。”
“你也是我的骗子。你用你所谓的疾病蒙骗了我。你不懂得如何爱人,直到现在还在往我身上套枷锁。”
我没有回答。下沉停止了。我们来到了第七层第一环。
我们走到沙发边上。这个大沙发很少有人坐过,因为我少有客人。
“我们还是没能回头。”她自言自语,“是我的错吗?”
“不能回头并非坏事。我们已经结束了,你愿意,我也愿意。这个我会死去,新的人会来。”我扳住她的肩膀,把她按在沙发上,她的帽子滚落一边,而她已经主动拥吻上来。
我穿上衣服,注意不发出声音。她还在睡,满脸的泪痕未干。我替她盖上衣服。我这才发现这件衣服很像一件斗篷。她的呼吸沉重了一瞬,慢慢恢复平静。头顶好像有雷声传来,我站直身体听,没有再听到任何声音。阒然无声。
接下来的事总算回归正轨。我离开办公室,走过斜坡廊道和铁门,来到手术室,向安、艾恩、卢西恩·沙赫点头致意,然后躺下。艾恩医生没有什么表示。一根插管伸进肺里,我呼吸着,然后暂时离开了这个世界。我确信中途我曾经短暂地醒来,感觉到身下颠簸,周围回荡着孩子们的哭声和哀号声。当我真正醒来时,我已经在新城第二医院的病床上了,瓦莱莉坐在旁边,浑身包裹着柔光,像梦里一样。我抬起右手,用那只不听使唤的机械臂摸她的脸。没有任何触感传来。
“管理局心腹的消息?”
“这是最让我丢脸的。在MBCC工作半年多,我甚至没有自己的心腹。”
“依我看,你的副官对你很忠诚。”
“她对历代局长都忠诚,况且这消息也不是她发来的。”我凝视着手机屏幕。法务部长杰斯·马里兰告诉我,新来的局长做事很有特色,让人咋舌,夜莺和菲还是老样子,一个尽心尽力协助局长,一个手握秘密等待时机。
“你放不下你的副官。”瓦莱莉显示医生的洞察力,“没什么,毕竟你伤过她的心。”
“她已经给予我惩罚了。”
她的眼神阴郁。“或者说,我主动选择了突破困境?”
“正视你的发言,孩子。”对,她有资格用这个称呼,“你们之间有过爱情。记得妈妈给男人的忠告?对你爱过的和爱过你的人友善一点,就像对待你的前妻那样。”
“那不是爱,瓦莱丽。建立在虚假感情之上的爱只会沦落到肉欲交欢的浅薄层面。我迈出了那一步,她让我迈出那一步,我就不能再回头。”
“你到现在还认为爱情是如此虚假的东西?”她的担忧要把我淹没了。
“仅限于我们之间的爱情。”我努力控制表情。
她慢慢直起身子挺起胸口,盯着我深吸一口气。“不会吧(No way),”她的表情很精彩,“天哪,你应该早点告诉我。”
“让我好好享受完全不受约束的生活吧,就两个月,然后你想怎么介入我的生活都没问题。”
“可我现在就想介入。”她的笑容那么幸福,好像是她这个老姑娘找到了另一半,“你真的不介意?”
“我无数次庆幸我们家没有难缠的亲戚和讨人厌的邻居是有原因的。”我喝着可可,“嗯,我喜欢这东西。它叫什么?”
“小点声,你让我像个刚从戒毒所领出个孤儿的单亲母亲。”她自己压根不打算降低声音,“它叫可可,一种由可可豆制成的甜味饮品。它不再流行了,但在你服役那段时间里还不是这样。”
“或许我从前品尝过,或许没有。不过我很高兴把它留到现在,这个美妙的日子品尝,而不是新兵营时期。”
“我听到有小道消息,跟你一起去的人里,有一多半都喝了热可可。这意味着什么?出局?”
“意味着你不够汉子,应付不了部队,甚至不够格处理以后生活中的问题,例如老婆不忠或孩子闹别扭。”
“死板的部队思想。”她评价。
“随便吧。”我又喝了一口,味道真不错。
“不打算向我引荐你的小女朋友?”她左右张望,“难道这就是你把我们的见面地点选在充满阳光的‘忧郁蓝调(Moody Blues)’餐厅的原因?你想让你的那个她看上去光彩照人?”
我忍不住对她的张望表示发笑。“抱歉,但你的表现真的很滑稽,如果你知道她是谁——哦,她来了。”
比安卡·阿贝克隆比走过来坐在我旁边。餐厅的特色之一是餐桌旁代替椅子的沙发,所以她相当于直接坐进了我怀里。
即使再高兴,瓦莱莉也不会轻易显露在脸上。她先是沉默,等到稍稍冷静后,她对比安卡说:“你需要知道,我曾向这个年轻人推荐你,因为我觉得他人不错。当时他拒绝了,声称自己沉浸在《圣经》里无法自拔。我得向你道歉,我原本不知道他是个会私下幽会好女孩的不老实的家伙。”
她的冷笑话防不胜防。
“我们在一起已经快三个月了,他很老实。”
“很好,我劝不动陷入热恋的姑娘,所以轮到你了。一个人自然可以洒脱,但情况不同了,针对你前面的话,我要劝你现实点。你还自认为能解决掉生活中的问题吗,完美解决?”
“至少其他人认同我,而且不是以大兵的身份。”
“这又怎么讲?”
“他会是个好丈夫的。”她抱着我的胳膊,胸口紧贴三角肌。
“我想我的脸很红。”我说。
瓦莱莉捂着脸揉搓,指甲上出现了白色。“你可真会给我找事。小时候就是。当我第一次把你从河里捞上来时,我的劳碌命就注定了。啊,我的心脏。”
“你的心脏好得很,比我的好多了。”
“胡扯,握手术刀不比握枪更容易。”她的手脚不安分起来,“上过手术台,我还以为你会学到点。”她看向比安卡寻求认同,无奈下属不听她的。“我无权干涉你的选择,碧,但你相中了一个拉撒路,真正的拉撒路,虽然重获新生,但依旧一贫如洗。”
“从长远来看,他比我更能挣到钱。”
“真希望这不是他给你的空头支票。我想我有必要插一下手。小子,你的未婚妻说你会养活整个家庭,可你尚处于失业状态,半年多的工作也没带给你多少利润。”
“新城巴斯特健身会所,日落大道上最显眼的位置,金斯波特酒店旁边。他们给的价码很诱人。”我微笑着看向比安卡,“她帮了我很多。”
“他的要求?”
“那里缺一位真正的格斗教练,我牵线过去,他自己用本事证明了自己,也证明了我的选择没错。”
“当然,你总是明智的,这是他的福气。”瓦莱莉接受了她忠实下属和家人的结合,但一如惯常的做法,她要板起脸摆摆龙门阵,“小子,现在我要严重警告你,你正要经历的是这世上最幸福美满的生活,我必须看到你为此做好了准备和觉悟。你很少发誓,所以你至少保有一种能让我对你放心的手段。”
“我知道她对我的重要性,瓦莱莉。我不会发誓,也不会大喊着让谁来证明我的脾气。我足够幸运,比安卡愿意相信我,并用行动证明了她对我的爱。她不在乎我过去的身份,不在乎我曾杀人无数,也不在乎我这条有诸多不便的机械手臂。她付出了一个人能付出的一切,包括她最珍贵的名分,而迄今为止我尚未做出任何牺牲。作为一个几乎一无所有的人,我是含着愧疚接受她的爱的,这份负疚会一直持续下去直到我认为自己有足够的能力补偿她。”
“足够了。”她低声说。
“另外,如果我的生活中少了一位天天烦我的家人,恐怕不能称为完整。”
瓦莱莉一下子笑出声。“得了,你想让你的新婚妻子和一个没结过婚的老女人住在一间屋子里?”
“这是我提议的,记得吗?”比安卡抬头看我。
“有发言权的人发言了,那来看看计划。”我说,“圣桑大街的比雷埃夫斯公寓,复式结构,有四个卧室和采光很好的大厅,而且那里正打折,免去一成总额和全部装修费用。”
“圣桑大街的房子足以让你打三年白工。”
“怎么说呢,可以预见我们的未来会过一段紧巴巴的日子。”
“相当长一段日子。”她纠正,“不过我们会一起过。别像抢着买单的傻小子一样瞒着我付钱。”
我抬起头,面对她的脸。不管看多少次,瓦莱莉都没法和我过去的记忆重合。她曾是那么阳光成熟,即使头上沾满了河水,魅力也几乎无处掩藏,而如今蜕变成了女人,眼角的皱纹总是让我产生一瞬间的无所适从。但我现在有了比安卡,无所适从应该被抛弃。
“那么,现在只剩一个问题。你能否真正适应新生活,在经历了这么多的来来去去。”瓦莱莉发问,“要回归正常生活,你得学着适应,当一个普通人。”她们的视线都集中在我身上了。
“不是吗?”
一瞬间,我似乎出离了身体,飘到半空,像梦中常常出现的桥段,以另一个视角观察你自己的行动。我屏住呼吸,怀疑自己面前的一切是一场梦。但我最终说服自己,我可能已经死在手术台上,死于枷锁的反噬,那么这里的美景就更有理由继续下去。我们总希望生活中能有无伤大雅的小小浪漫,作为一个正常人,你理应知晓分寸。
“是的,的确是。”他说道,“不过是另一种生活。”
于是,在这以柔软不可言说的香气作为前奏,太阳幸临面前,光辉如天堂般的氛围里,他们牵起彼此的手,像真正的一家人一样谈起那些同样会为我们所津津乐道的话题,将未来的生活通过描述的方式赋予生命。多年以后,前MBCC局长奥西诺·安德森将会意识到,那是他曾经守护的,而最终步入的人们的生活。

希望这个故事能给你思考,这样再好不过
在此之后笔者可能会创作其他类的同人,如果各位想看魔改版审讯,请私信我

一些事实:
奥西诺制作蝴蝶标本的场景源自电影《金蝉脱壳》,里面的典狱长就叫威拉德·霍布斯
夜莺立绘上胸前的蛇杖原本在本文中是作为相当重要的线索的
禁闭室“白房子”的灵感来源于《海绵宝宝》某集中关泡芙老师的屋子
奥西诺夜晚在辛迪加寻找夜莺的情节的灵感来源于《光环3 ODST》
科瑞兹姐弟的形象来自游戏内局长立绘,名字为笔者群友所取
奥西诺听到的九个人名各有其含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