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行至此处的骆驼而写的墓志铭

这种东西算是一种记录吧,虽然偶尔会莫名其妙地抵触对自己以拍照的方式进行记录,但觉得一些没有形体的东西如果就这么让它随时间流动而消散多少有点可惜——于是,现在的我在此留下对过去的我的记录给未来的我。
话虽如此,作为唯一阻力的自己的惰性让上次写这类东西变成了三年前的事,但要说旅途的起点那就是更加遥远的过去了,其实说到底有没有起点都说不准,这条道路只有在不去看向起点与终点的时候才足够清晰。
开头就先聊聊上次保留的向日葵和太阳的话题吧……
也许有人会认为“向日葵为了太阳而生”这种话听起来意义明晰又浪漫,但这也只是听起来顺耳的谎言罢了。这类话经常能以另外的形式听到——有谁诉说着:人生到某个时间点就轻松了、解放了;人就是为了金钱、名誉、进食、性,或是某种依赖活着的……这些清晰明了的“目标”遮挡住了应延伸向更远处的视线,是具有巨大副作用的亢奋剂,借此产生的虚假的动力和活力指向的尽头是这些“目标”背后的虚无。在此之前,自己为了什么而活着是“由别的什么人来诉说”这件事就够荒谬了。放弃思考的权利、逃避挣扎的痛苦,想要轻松地获得幸福,于是轻易地跟随,但不知痛苦的人从何处了解幸福,最终摆在眼前的是连自己都不认可其价值的东西,这就是为什么过去我说把人比作向日葵的话有的人从不曾开花。
向日葵在开花后就不再追随太阳,并且它的一生也不在开花这一时刻结束。“太阳”不是目标,“开花”也不是终点,作为证明,入夜后向日葵仍然盛开着。
关于向日葵的话题就先告一段落。
在走来的路上,我否定了清晰明了的“目标”后,开始追寻一个难以定义的“目标”——正义。最初的最初,是一种信念(现在看来是种盲信):一定存在某种方式能让所有人达成共识;一定有某个任何人都会接受的结论;一定有某个东西谁都无法否定;一定有有什么东西,应当永远存在;一定有某件事,是纯粹的“善”……我身上最早的“行李”与动机,仅仅是这样的念头而已。
忘了经过了多久但应该很快吧,确信中渐生迷茫。从踏上旅途开始,将“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句话证伪的事例无论向哪个方向看去都充满了视野。那么不求回报的正义……这样的正义有两种结局:将承载这种正义的生命(无论是个体还是群体)引向毁灭,同时这种信念自身也随之毁灭,它有着强烈的自毁倾向,“永远”与“延续”是它不可能达到的奢望;另一种结局是成为暴力本身,单纯作为特定意志的延伸且不受被施加者意志的影响,这样就无从谈起“共识”,最终成为“恶”,即是“通往地狱的路是由善意铺成的”……即便如此,即便越是探寻越是迷茫也还紧抓着“一定存在”,为此费尽心力、绞尽脑汁,时而有所牺牲,不断肯定着这痛苦,只为了解求得正义的幸福。
先是向外进行了探寻:假设是已存在的东西,那就在谁哪里存在着,有谁比我先找到了它,比任何人都要敏锐、比任何人都要正确、比任何人都要坚定探寻过的谁……这条路的最后抵达的是“无知之幕”和“大他者”。无知之幕?若正义真存在于此便永远无法被探知。大他者?但我从不信神,“上帝已死”,若正义只为大他者所知晓那么与无知之幕的情况并无区别,来自于非人的大他者的正义对我而言没有任何意义。
而后向内进行了探寻:如果从未有过答案,那能否由我给出答案?这个想法诞生的同时,我的“行李”便突然变得更加沉重,过去完全无法与之相比的沉重。就像开始拼一张我不知道完整模样的拼图,周围还不只有这张拼图的碎片,甚至连这张拼图的每一块碎片都需要我亲自从更大的碎片中裁剪下来。“不是这个,也不是那个,这块的这些部分不是,那块还有部分空缺……”,刚拼上不久的碎片因为新加入的碎片很快就变得不相容需要摘出丢弃,就算是在这未完成的拼图上存在了有段历史的许多碎片也无法避免被变更或完全被否定而留下空缺。不知不觉已经成为忒修斯之船,除了自己以外的人无从看出原本样貌。
接下来就是我到现在为止的旅途中最后背负上也是最沉重的负担了。想要自己给出答案的想法带来的有耀眼的希望,还有深邃的绝望。早已存在比我更加敏锐的人,比我更加接近正确的人,比我更加坚定探寻过的人——这条路前方的其他人,他们中有的人甚至做出了所能做到的最大牺牲——“我将死去,而你们会继续活下去”,最后谁没有给出过答案。“他们不曾做到,那我呢?我的这张拼图是否能在生命走到尽头前完成?”这个疑问就是我得到的绝望。然后,我无可奈何地察觉到了自己也像很久之前的过去否定过的那些人一样,在渴求自己做的事在某一时间点、某个状态完整结束,在渴求一种清晰明了的“保证”,不过是更晚一些才由自己意识到这种渴求,而这微小的区别也因相同的根本性质失去了意义。站在这个位置往回看才能知晓:最初那难以定义的“正义”,也只是一个清晰明了的“目标”,那些“一定存在”只是对此产生的虚假的动力和活力罢了。不愿承认,但这确实如同……命运,一切的目标、意义、保证终以虚无作结的命运。
旅途进行到此,我已无法再前进一步,虽仍然在寻找着什么,但再没有了方向。要退回到某个还算有其它可能性的阶段吗?但我从没余力也没准许过自己去准备退路,事到如今才知道自己也是个不得了的赌徒,将自己身上的许多东西都以正义为基石建立,现在那些东西全都随着正义一起化为虚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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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虚无中逡巡……明知背上行李已经没有继续背负的意义却不愿放下,脚下所站的地方渐渐成为自身的墓地。
旅途到达的最后是散发着腐朽气息的墓地,过去的故事到此为止。
那是一种纯粹的破坏欲望,现在它第一次将自己表露出来,但还不完全,它想要完全显现,想靠双脚踏在大地上。为此,它需要力量把自己从土地里挖出来,它感受到自己有着不知为何与生俱来的强力,不过要以此掀开身上厚重的泥土还不足够,它还需要其它的力量,无论来自何处,它都要使用所有能用的力量实现自己的“存在”。
挣扎中它留心一切机会,这使它变得敏锐,也因身处之地足够寂静,它听到了一个声音:“重估一切价值!”……足够了,有这呼唤就足够它破土而出了。
如愿“存在”后,它本该以自己的本能开始破坏,但它发现除了先前掀开的泥土,周围是一片虚无,泥土中间的自己刚才还于此挣扎的坑里,躺着一具与泥土没有多大差别的尸体,原来……它诞生的地方是一座坟墓。
它看着墓地的泥土和里面的尸体,不做迟疑,立刻就决定了它诞生在这世上后要做的第一件事——破坏。不过它还记得那声助它破土的呼唤,所以,破坏的第一步,是解剖与观察。眼前的东西终究是尸体,自己本身就是一把利刃,要做的事最后还是破坏,而除了这具尸体和他身边的泥土,再没有可供破坏的东西,也没有会干扰到它的东西,另外时间在这片虚无中没有意义,因此它没有任何负担,它能对这具尸体做到最为耐心也最为细致的解剖。
这场为破坏而进行的准备工作使它有了一些发现,然后从这些发现出发开始思索,最后得出若干结论:这具尸体和这些泥土本不属于这里,他生前将这些泥土带到了这里;这些泥土曾是某些被背负着的东西,那些东西在他生前就已开始腐化朽烂,那些东西就是他的地狱和深渊;尸体的五脏六腑基本由与泥土相同的成分构成,几乎找不到不同的成分,并且与他带到这来的东西同时开始变质,“你本可以把这些丢弃延命”,以“破坏”为名的欲望这么想到,但它也不知道丢弃这些后眼前这东西还能剩下什么;最后一个结论——这具尸体生前在自己这一欲望的求生挣扎下断了最后一口气。
“在找到了虚无之后,我找到了美”。
解剖结束,它抬起头,看到墓地周围的虚无中现出了一条路,它知道那就是走来的路,那条路上的脚印还很清晰,清晰到一眼就能看出是谁印下的,到底是谁走来的路?那不重要。再看向墓穴,被解剖开的尸体不见踪影,只余一堆状如泥土的东西,“看来是‘破坏’已经完成了……这堆东西在我和他看来一定是完全不同的样子吧”,它平静地产生这样的感想,“对了,刚才重估价值的时候分出了一些想要保留的东西,那些东西到底该怎么处置?于我而言它们并不沉重,我可以随时随手把它们丢弃”,“欲望”这么想着,伸手将它们捡起,紧接着它感受到自己发生了一些变化,就像是长出了本来没有的腑脏,他不能再被称作“欲望”,而是变成了一个完整的生命。他思考起了该给自己一个什么样的定义,最后决定以他给脚下这座墓的墓主人的定义来定义自己,他认为他们根本相反,却又极为相似,他认为,无法接受这定义的墓主人走向了死亡,接受了这定义的自己获得了生命,他们都有相同的名字————怪物。
今时今日,若再自问。
“正义是否存在?”——“无需存疑,无需确信,存在”;
“正义何貌?”——“与邪恶同貌”;
“为何同貌?”——“是为一物,且有同名”;
“何名?”——“『欲望』”。
世间再找不出如“善恶”这般薄的东西,因此它比任何东西都要锋利,它的尽头、它的边缘是能切开万物的利刃,在这利刃面前,语言、感情、历史都显得无力,而这利刃的名字叫做“暴力”。“善恶”两面从来都同时存在,要是把它拧成一个莫比乌斯环再问,“现在善恶在哪里呢?”,其实这时,你就看到了它的本来样貌。
再看那段旅途的终点,其实我面前有着两块到最后都没有否定过的碎片,但其中一块碎片到最后我也没放上去,那上面这么刻着——“善的本质是延续,恶的本质是断绝”;另一块很早之前就在那未完成的拼图上,上面刻着——“善恶的起点是意志”,一旦它们被同放在这张拼图上,整张拼图都将被打散。
且放眼去看,世界上充满了横冲直撞的意志,一种意志与另一种意志在回避不了的点上相撞后只有三种结果:要么顺从对方,要么使对方屈服,要么化为一体产生新的意志。但是,一旦意志挥舞起“正义”的大旗,人人本着正义之名,碰撞的结果就只有你死我活,这结果揭露的真相就是:“一方的延续是另一方的断绝,一方的断绝是另一方的延续。胜者,即是‘正义’”。所有正义最终都由力量体现,所有包含意志的力量皆为暴力,这就是宣扬正义者不自知也不愿承认的“共识”。何须困惑某种信念是否是正义,只要看到这正义背后站着的暴力,那这种信念就是货真价实的正义。
如果有人看到这里,想问我:“你的这些自言自语和无病呻吟有什么意义?”那我会回答:“这里面最开始的部分与你们在痛苦时的哀嚎、抱怨和悲鸣一样,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而我在这段旅途到达的终点,以及再次找到的路也一样,对你们而言没有任何意义。语言,它就是如此无力的东西。这对所有身陷痛苦者的冷漠与残酷,就是我最后的‘同情和怜悯’。”倘若有人还紧握正义的旗帜,我将献上“愿你拥有足够强大的暴力坚守正义之名”的祝福。倘若有人看到这些话后马上甩下身上的行李,轻易盖起一座坟墓,我会质问“你是否已见过你自己眼中那映衬出万物,作为世界底色的虚无?你是否能做自己的法官、审判者与刽子手?你是否能决定自己的善恶?”并发出“愿你的恶与别人的恶相遇时不会断绝”的诅咒。
至于我,将自己追寻的目标放手后要往哪里走——我仍会追寻一个目标,这个目标我以借来的名称称呼它:“最高希望”。它会引我走向一片新的虚无、一座新的坟墓,“已有之事,后必再有”,我将在通往那里的路上挥舞我的新生的“恶”——“更大的恶”,善恶皆有报,我将再次踏入轮回,付出惨痛的代价,我将沿着这条路踏入我选择的地狱和深渊。
这只刚诞生的怪物为这座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埋于其下的墓立了一块墓碑,为已经不存在于这里的墓主人写下了墓志铭,然后带上了他从墓里挑选后捡起的东西,向着虚无踏出了脚步,踏过之处,皆化为了崭新的大地。
2023年7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