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识弥诗诃 塔不烟的遗物
张广天 著 诸事停当,越儿想起了塔不烟。那回在舒虎宣楼,店里叫来二鬟二童,乃是教坊中人。金国教坊,分旧音、贴部、渤海、汉人四部,旧音有女真乐伎、契丹歌女,多承袭女真酋部与辽朝教坊旧制,塔不烟等人皆属旧音一班。从恪与教坊提点熟识,为越儿事,传话过去。那边回话,说唯塔不烟不可来,其余任选无碍。越儿于是唤来义先,问事体原委。义先见着越儿,便哭泣不止,说塔不烟四月里就死了。问怎么死的,说正是为将军故。 “四月初,移剌补郡伯府差人来教坊调人去祝寿,塔不烟和我,还有一班鼓吹手去了。席间,郡伯家大郎喝醉,轻嬉塔不烟,塔不烟不从,被拖出去鞭打,活活打死了。”义先说。
“她怎就不从呢?”越儿问。
“自打那天在舒虎宣楼认识将军,塔不烟心心念念等着你去赎她,谁也不好碰她,说她已是将军的人,一辈子只侍奉将军。”
“打死人不偿命吗?郡伯家人敢如此无法无天?”
“我们都是契丹奴,任人驱使的,性命都是主子的。”
“那你们的主子是教坊里的人,他郡伯府有什么权利随便取人性命?”
“将军直是不晓得,他郡伯家是贵戚,领七百户的头头,名义上不是我们的主子,但按这里的王法,贵戚是一切奴仆的主子,即便杀了别家的奴,只是财货计较,并不是性命关系,只消赔偿别家金银就可了事的。”
“朝廷大官家不是已经废奴了吗?”
“废是废了,但旧制顺袭下来的,多少还是保留着,像贵戚家的,教坊的,大寺院里的,都动掸不得。”
“塔不烟留下什么话了吗?”
“她来不及留下什么话,她留下一个佩戴。”义先从怀里掏出一件金器,赤澄澄的,一个圆圈,围着里面一个十字,“她是信弥诗诃的,这是她的十字护身。”
“什么是弥诗诃?”
“信弥诗诃的,也叫十字教,前朝辽时,北方有很多人信。说弥诗诃是救主,救人脱离苦海,赎了人全部的罪孽。”
越儿接过金十字,沉甸甸的,一手像是没有接住,又用另一手去托。又问:“她葬在何处?我要去看看她。”
“在城外西南三盆山十字寺瘗穴。那里如今是崇圣寺佛家地盘,但前朝初年本是十字寺信弥诗诃信众的庙产,京城里的弥诗诃信徒死了人都埋在那里。”
“你领我去看看。”
义先便领他去。
燕京西南多山多水,森林茂密。完颜家帝陵即在此间九龙山下,山中沟沟有泉,泉边野花遍布。三盆山与九龙山不远,顺沟泉而去,不半晌便到。所谓瘗穴,于崇圣寺后石坡,皆凿石开穴,安放灵柩,又封穴树碑,每碑刻十字。义先领越儿至一新冢,碑矮穴小,看似塞不进一具骨骸。
“这里便是。”义先说。
“何故甚小?”越儿问。
“我们三人凑钱修的。虽瘗穴地土无须出资,然棺木、石碑、开掘堆垒,又请石匠吃饭,所费亦不少,我等奴儿无积蓄,已尽力而为。”
“她没有族人么?”
“奴儿很少记得族人,族人也做奴,分散在各处大户人家。”
“她的命好苦。她既是为我死的,便是我的人。我要替她修一座大墓。”
“将军使不得,没有主子替奴修墓的。这不合仪轨,怕是犯例要治罪的。”
“人活着是奴,死了也永久是奴么?人命该如此?”
“所以,我们做奴的,很多都信弥诗诃,只有弥诗诃赎我们出离做奴的命。”
“我不食言,我要赎你们出来。你去对兴哥、蒲古说,我不日就去教坊找提点要人。我要让你们脱籍,在我将军府做事,或者你们有愿意跟我学丹药的,就提拔你们去火器局当差。”
“将军大恩,乃再生父母,塔不烟地下有知,该安然了。”
“死者能脱籍么?我不想让她死了还做奴。我能追复她一个什么名号么?”
“这个为奴的也不懂,我去问问前辈的人再说。”
他们说话时,一边也燃着香,并摆放果品菜盘,撒酒在地。我看见那女子的魂灵出来了,她一明一暗,啜吸酒食,又栖在越儿肩上、膝间,温婉娇柔,甚是哀怜。她是新做魂的,还不知如何与生人交道,我一时也无法上前帮她,只回避躲在远处张望。魂已无泪可落,但魂的心是不死的,当心照耀时,光彻生者。燕地六月风云多变,此时忽降暴雨,远近雷声隆隆,乌云翻滚,唯此地光明,有祥云覆盖越儿与义先,足下竟寸土不湿。
越儿有感,对义先说:“她对我好,她的心你也看见了,生死是可以跨越这瘗穴的壁垒的。”
“妹妹这下可以安心了,你终于等到将军了,日后我们因着你都还回自由身了,我会带着兴哥,蒲古一道来看你的。”义先对着坟冢说。
越儿折来松枝和芍药,放在碑前。当他去坡下寻花卉时,祥云紧随。他往东,云往东;他往西,云亦往西。好像一把云伞,替他遮挡风雨。
他们原是陌路相逢,一晌寻欢,谁想这两个可怜的少年人,生死间情好亲爱,竟胜过人间俗礼中夫妻!丝纯不驳,其质笃厚。我南荣靖桑的血脉岂是这般美善的吗?我曾经担忧他愚钝不化,愚钝的人会是这样的么?倘愚钝令人悯敦至此,愚钝有什么不好?
(选自《南荣家的越》第二册“太液池”第七章“无影塔” 张广天 著 四川文艺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