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柳】二十三

【刘柳】二十三
会昌二年。
洛阳春已深。清静的宅院前,高大的杨柳披拂一树碧玉。柳枝轻曳过屋檐,燕子裹携春意,飞至堂前。
“清江一曲柳千条,二十年前旧板桥。曾与美人桥上别,恨无消息到今朝……”
小巷口,寻常百姓家的儿童围在一起玩闹,拍着手一道唱曲子。
孩子们欢笑着唱着,并不在乎歌谣的内容。只是上回在巷头,见两个老头子并排坐在竹凳上,对着晚霞唱歌儿,便将这曲子学来了罢了。
《柳枝词》的歌声中,一个年轻人踏着午后温和的日光,走向青石巷最深处的宅院,轻轻推开柴门。
小院角落,背对着他,一位老人静静倚在藤椅上,仰着脸面对日头,沐浴着和煦的暖阳。大概在睡午觉。
年轻人往前走了几步,不愿打搅,便兀自行向内堂去。
“周六,你来了啊。”
年轻人听得呼唤,调回身去望向老人。老人并未回头,只是微微挪了挪身子。
“伯父,”年轻人见他醒着,便走过去,“大夫上回特意关照,此病可不能吹着风,这才几日您又出来了!”他绕到老人跟前,“您老都多大年纪了,怎么还要我与两位兄长操心……”说着叹了口气。
“是是,六郎说的是。”老人连连点头,眼里带笑看着年轻人。
年轻人也看着他,对总是笑嘻嘻不听劝的老伯父实在没辙,终也低眼笑了。
笑容下,隐隐得见故人眉睫。
“凡子之辞,枝叶甚美,而根不直,取以遂焉。”
“若子之说,要以乱为天理、理为人理耶?谬矣!”
“‘左峨右粥 ’ , 何如我 《平淮西雅 》云 ‘仰父俯子’。”
……
当年踔厉风发的故人自信傲岸的言辞犹在耳畔。
“是,子厚说的都对。”
每一场辩论总会以这样的笑语了结。
故人展开眉头,方才飞扬的锋芒与盛气便尽数溶进温润的笑里。
“刘郎!”
院外传来一声高唤。
“哎呦!乐天不是在香山守长斋么,如何有暇来了!”老人闻音,也朝院外放声说道。
“斋期已满,听街坊说前些天你病又重了,这不得来看看。”白居易提着一瓮酒,徐步走进刘禹锡的院子,素衫随着风微扬。
吃斋念佛许多年,白居易平时总是一副心如止水的样子。只有跟“同年同病同心事”的刘禹锡同饮时,才会放纵地醉一回,与他一起念叨些“故人故人今转稀”云云的诗句。
白居易轻轻将酒瓮在石桌上置下,向一旁的年轻人点头一笑:“今日小柳也在呢。”
“柳告见过白大人。”年轻人恭谨地上前去,对白居易施了一礼。
白居易微微一颔,笑道:“许久不见,生得愈发眉清目秀了呢。何时高中了,必得被选作探花郎。”
进士杏园初宴,谓之探花宴。差少俊二人为探花使,遍游名园,若他人先折花,二使者被罚。白居易题名时不过二十七岁,作为十七人中最少年的那位,自是亲历过这档事的。
“那自然,”刘禹锡已从藤椅上站了起来,张开手臂舒展了一下身子,“我养大的孩子啊,随我刘郎。当年我可是———”
“莫说当年,如今已是‘ 炼尽少年成白首 ’喽……”白居易打断了他,轻轻摇头。这人老爱将自己二十二岁中进士、连登三科的经历拿出来说事儿,取笑他这个二十七岁的“最少年”。
刘禹锡盯着满头鹤发的白居易看了片刻,随即发出一串爽朗的笑声,挺直了腰板:“炼尽美少年,还是‘ 风情虽老未全销 ’ 嘛!”
“我不若刘郎,刘郎永远是少年。”白居易也哈哈笑起来,拍了拍刘禹锡的肩,又打量起有些腼腆地杵在那里的柳告。年轻人总让他想起他们当年最好的时光,眼里还有光,心里也还有光。
许久,白居易轻轻叹了口气:“刘郎,孩子长大了,真像他。”
刘禹锡的笑容缓缓淡了下去。他沉默半晌,神情很平静,眼底却升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惆怅。
白居易虽与柳宗元无甚交集,当年在长安任校书郎时,却也是会过几面的。高谈阔论从容自若,从群英中超然脱出,眉目清秀却眼带寒芒。这样的人,见过面是不会轻易忘掉的。
某次杏园赴宴,初次见到这位早负才名的监察御史。
宴会开始前,众人游春,鞍马同行,却见三个人停在杏花树下争论些什么。一位是韩御史,张十八先前替他引见过的,另两位却是面生。
“右边叉着腰的,便是先前与你提过的刘梦得,在岳父大人府上结识的,”白居易身旁,元稹轻声向他介绍道,“中间那位啊,便是河东柳子厚,当年长安出了名的神童,乐天应当听说过。”
白居易听罢停下马,远远观察着那边三个人。
韩愈端着手并不言语,刘禹锡倚在树干上昂着脑袋一脸不服。看样子是两人争辩得不愉快了。柳宗元像在劝架似的,一边拉着刘禹锡的袖子,一边对韩愈解释,神情倒是十分温和。说着说着,虽仍在言笑间,原本的愉愉赞词,却不经意地逐渐变成了自己的滔滔不绝。讲话时无穷的才华倾泻而出,阔步高视,柳宗元的双目朗若流星。
顺宗即位之后,白居易不曾再见到刘柳二人。正值皇帝卧病,王叔文一党把持政事。皆说二王刘柳权倾朝野,改革大刀阔斧,却是行事诡秘,在朝中已然树敌无数。
百余日后,宪宗即位,这一帮“乱党”便一个不留地被流放出京了。
十年之后,听说他们但凡还活着的,都被召回京来了。可白居易当时只想着见被贬江陵五年未聚的元九,哪顾得上去会那永贞朝一众“罪臣”。
不料,还未等到重新起用的诏书,众人就重遭放逐。这回,连白居易也难以幸免,被贬至江州。
再聚一处,便已是十余年后,在扬州了。
“亦知合被才名折,二十三年折太多。”
白居易放下笔,深深叹了口气,重新斟上一杯:“梦得,我敬你。”
刘禹锡也举杯,仰头一饮而尽。
二十三年,人世沧桑。原以为手握一把大好年华,却与当初“致大康于民、垂不灭之声”的美梦,尽数消磨在穷山僻壤之中。长年拖着病体辗转贬所,尽管也能在虎啸猿啼中苦中作乐,对着晴空一鹤吟出“我言秋日胜春朝”,却只是一种无奈的和解与安慰罢了。想起少年气粗,天真地意图振肃朝纲,却背上了无数诽谤侮辱的骂名。事去凝想,时时自笑。
郁闷的夜晚,刘禹锡总是对着天空敬酒。曾几何时,“三十二君子,齐飞凌烟旻”;如今,那些曾与自己秋月衔觞、春日驰毂的同榜青年,熬过这二十三年的,屈指可数。在天上看着他的人,是一日比一日多了。
改朝换代,他终于得以北归。此番,他不再有太多期盼。二十三年,该变的、不该变的,都变了。
十年前,有人与他同行,自谓重入修门有期,在先贤古迹前共酌题诗,并过蓝桥;马蹄踏过之处,春风播下,驿路开花。十年后,只余他孤身,重赴这一路风尘。皇恩已至,可当初相约“晚岁当为邻舍翁”的人,早已被吹散在风中。
“投老之日,愿乐天为邻。”
酒席上,刘禹锡望着对面的白居易。曾经“十七人中最少年”,如今亦是霜鬓老人了。青年雁塔题名、春游曲江时,清澈的心中点燃的光,亦在数十年沦落中沾染了灰。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刘禹锡落笔题下诗句。
仕宦升沉,二十三年逐臣已老。逝去的一切早已找不回来,干脆都看开些罢。
长安雁塔下、曲江畔、杏园里,总会有新一众年轻人,和他们当初一样,被光芒万丈的理想诱惑着,未经沧桑的眼里,只见千帆竞发、万木争春。
重返长安,刘禹锡又去了杏园。
漫天杏花雨中,他仿佛回到贞元九年。两位年方弱冠的少年郎进士及第,纵马长安。
杏园初宴,正是春风得意时。
宴毕,两位探花郎在街市上闲逛,看中了一对连璧。摆摊的老婆婆说啊,这对连璧玉色温润无暇,可谓百年难得,必定保二位运势亨通、青云直上。
殊不知二十三年弹指过,踏出巴山楚水之日,怅然回首,已是连璧难双。
“怪君把酒偏惆怅,曾是贞元花下人。自别花来多少事,东风二十四回春。”
白居易与刘禹锡并肩倚在杏花树下,见刘禹锡只是捻着酒杯出神,便吟出一首诗来,试图缓和沉闷的气氛。
“刘郎不用闲惆怅,且作花间共醉人。算得贞元旧朝士,几人同见太和春。”
石桌边,元稹新开一坛清酒,也随口和诗。“来罢,刘郎,我敬你。”
游人莫笑白头醉,老醉花间有几人。刘禹锡终于饮落杯中酒,摇头笑笑。
二十馀年作逐臣,归来还见曲江春。可又有多少人滞留瘴乡,再也没能吹到长安的暖风呢?
“……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
刘禹锡在玄都观的墙面上一口气挥出二十八个大字,徐徐放下手臂,嘴角微微上扬。
好个玄都观。元和十年满观仙桃,如今又剩下什么?紫陌红尘,早已将该走的、不该走的,通通带走了。再回来的,也就只剩他刘郎了。
刘禹锡端着臂,往后退了两步,欣赏着自己再游玄都观的杰作。
看着看着,耳畔忽然响起一句话。
“休将文字占时名。”
衡阳分别时,故人带着泪眼这样劝他。
“子厚,莫怪我终究还是没有听你的劝啊……”刘禹锡闭上眼睛,“横竖母亲过世了,你也不在了,我也再没有谁好连累的了,还怕什么。”
许久,刘禹锡长长叹了口气,甩甩脑袋努力不再回想,可当年扶母灵柩接到故人噩耗的伤口又被隐隐撕开。
故人的影子一旦浮起,就很难散去。
他忘不了衡阳。在那里,他们生离,也是死别。
“送君千里,终需一别。珍重。”
元和十年。衡阳湘江畔,通向连州的古道口,刘禹锡跳上马,目送柳宗元登上赴往柳州的船。
船只缓缓开动。走入船舱前,柳宗元禁不住回头,刚拂拭过的双眸此刻又滴下泪来。
距贞元九年二人同榜蟾宫折桂,已过去整整二十三年。
曾经倚风而笑、流光自照的少年郎,此间无言回望,鬓染星霜。
大风鼓起波涛。老马嘶鸣,林间树木枯叶萧萧而落。刘禹锡牢牢攥着手中的玉珮,望着渐发的兰舟,像是这样就能抓住他们的归田之约。
“梦得!”船只驶离江畔的时候,柳宗元最后朝岸边喊,声音哽咽,“今日临歧别,何年待汝归?何年待汝归……”
刘禹锡回来了。
五年前,一首桃花诗将他送到了远州,如今由于母亲过世,他终于得以离开那个地方。
扶着母亲的灵柩,重至衡阳赴约,已是身心憔悴。但还在连州时,柳宗元数次修书劝慰,并许诺等他到衡阳必定亲来吊唁,自己有很多话要与他说。想着马上就能重聚,他的心情便轻松了些。
没过多久,有人从柳州来访。
刘禹锡满心期盼迎出门去,却见柳家老仆,身后跟着一个怯怯的小孩子,二人都是浑身素装。
刘禹锡怔住了。谓复前约,忽承讣书。
“我不幸,卒以谪死……”刘禹锡执故人遗书的手不住颤抖,强自隐忍着往下读。
目光停在最后的落款,那“宗元”二字已然虚浮无力。他能想象得到,缠绵病榻的故人临终强撑着病体,嘱托他替之抚养遗孤、安排后事,仓促地给他写下告别话语的凄凉模样。
终于,刘禹锡伏在廊柱上放声大哭。“子厚!你许诺过的……你怎能不守信约!不守信约……”
“忆昨与故人,湘江岸头别。我马映林嘶,君帆转山灭。马嘶循古道,帆灭如流电。千里江蓠春,故人今不见……”
出发回洛阳丁母忧的时候,刘禹锡将一纸吊诗投进湘江,抱着故人四岁的稚子,立在江边对着桂水喃喃。
二十三年了。
两位年逾古稀的老人坐在小院里饮酒,此时二十七岁的青年也静静地待在一旁。
二十三年折太多,折了一身傲骨,折了故人的命,折了永诀之际许下的黄发相看之约。
刘禹锡早不若刚开始几年那般茫然,总是抱着懵懂的小周六到庭院中,对着夜空中那颗柳星,说些故人已不可能再听到的话了。在扬州席上,他已能平静地题下“怀旧空吟闻笛赋”,不再像几年前写“纵有邻人解吹笛,山阳旧侣更谁过”时那样,悲不能自胜。
晚年的他更是极少提及故人,哪怕是柳告,也很久没有听他像自己儿时那样说起故人开过的玩笑了。
不敢提,不愿提,更不必提。
韩退之走了,元微之走了,韩安平走了,崔敦诗走了……他又向谁提去呢?
那是芒寒色正令他望而敬之的故人,是明明无辜受他牵连却甘愿用自己的柳州换播州替他去赴死的故人,是他作词唱曲时每提一个“柳”字都会心绪一滞禁不往思念的故人,是他晚岁闲居、独自吟诗酿酒待花开时悄然令他神伤的故人。
“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他常在白居易生无可恋的时候宽慰他。同样是遗憾未能如愿与故人相约白首青山的老人,与白居易相比,刘禹锡对生活还是抱着积极的希望。可在重病之中,他竟也有一瞬间,生出了“今予始病,得非幸乎”的念想。
这二十三年弃置身,大概快到头了罢。
初夏的雨,淅淅沥沥。
柳告将赴长安备考,特来向老人道别。
书房的门半掩着,刘禹锡随意地披着一件衣服,在案前写些什么,看上去比前几日有精神些了。
“伯父。”柳告收起伞站在门口,轻声唤道。
刘禹锡匆忙拿书掩住了在写的东西,一如既往笑眯眯地招呼柳告进来。
“此去长安,若有难处,尽管去找孟郎仑郎。”刘禹锡一边翻着书架子上的物事,一边叮嘱着,“也不必老闷在屋里读书,四处走走倒是好的。”
柳告一声一声答应着。
“哎,在这里。”刘禹锡欣喜地捧出一个小盒子,拍了拍手上的灰,带着微笑小心打开,里面是块玉珮。“这块玉啊,是当年高中买下的,与你父亲的是一对,自从他过世,就没再戴过了。六郎带着去长安罢,若金榜题名了,就让它替我俩,再寻寻昔年朝回一字行的日子。”
刘禹锡又将桌上一块砚台用布包起来,一并塞给柳告:“这叠石砚,是往年你父亲寄来的,确实是块好砚,这些日子轻易都不舍得用,如今你也带去罢。好好习字,若像我一般字写不好啊,要被子厚嫌的……”
柳告有些茫然地接着刘禹锡塞给他的东西。老伯父近来病得反反复复,人也有些反常,竟久违地频频提起他那早逝的父亲,提起年轻时意气风发的日子。
无意中瞥见桌上的纸张,书本下露出的一角,“身病之日,自为铭曰”等字隐约可见。
柳告顿时明白,是老伯父知道自己大限将至,开始自己安排后事了。这时的人,自然格外留恋一生中最好的时光。
小时候,他总是缠着伯父给他讲故事。
除了“黔之驴”“永某氏之鼠”之类的小动物,伯父讲的最多的,还是自己年轻时的往事。
他讲自己初登科时游曲江,讲同榜的吕温不肯把麻、子厚开他的玩笑,讲他与韩七柳八一起听《毛诗》,讲韩十八愈直是太轻薄,也讲元和十年“尽是刘郎去后栽”惹的祸。
小周六曾问过伯父,为什么大家都唤他“刘郎”。伯父先是笑,然后想了一会儿,对他说,也不是都这样称呼他,像子厚,就从未叫过他“刘郎”。伯父仰着脸笑,说那头元白诗书相答,尽是“乐天乐天”“微之微之”,而子厚唤他“梦得”的时候已算客气了,不高兴时直呼其名刘禹锡、将他大损一通,也是有的。
父亲早早撒手人寰,柳告记忆中他的模样早已不清晰了。但父亲弥留之际,迷迷糊糊之中一声一声地喊“梦得……梦得……”的情景,他一辈子都忘不了。
柳告被送到刘伯父身边,已经二十三年了。刘家的两位兄长都待他很好,偶尔也会调侃说,父亲对他真是比亲儿子还疼。
孟郎仑郎去长安游学,伯父还是将他留在身边。如今,是他要离开的时候了。
临行前,柳告在老伯父面前,郑重地一跪。
“京口贵公子,襄阳诸女儿。折花兼踏月,多唱柳郎词。”
洛阳七月,巷边的柳树已繁密得足以供四周邻里乘凉,说些闲话。
巷尾住的那位刘尚书刚逝世不久。有位诗人替他作了挽歌,大街小巷早已传遍。
人们大都记得这个喝多了会拉着白少傅去偷船玩的怪老人,也隐约知道几十年前,他是长安城里叱咤风云的人物。
陌上好风吹。一切人们津津乐道的风流逸事,都已然随风而去。杨柳风,拂走二十三年的灰暗,吹尽二十三年的别离,终于,捎来了故人的消息。
【完】
刘禹锡(772—842)
柳宗元(773—819)
贞元九年刘柳同榜进士及第,到元和十年衡阳分路永诀,793~815,23年。
永贞革新失败刘柳遭贬,到刘禹锡结束贬谪生涯,805~827,23年。
刘禹锡再至衡阳接到柳宗元死讯,到会昌二年在洛阳去世,820~842,23年。
稍微解释几处。
柳告,小名周六,柳宗元的遗孤,托付刘禹锡抚养,后来中了进士。
孟郎、仑郎,刘禹锡的两个儿子。
《柳枝词》大概率和柳先生没什么关系,但蛮合适的。
“美人”在词典中有一个释义:理想中的人,所怀念的人。
至于“无消息”,白乐天悼念微之的诗中有一句:“闻道墓松高一丈,更无消息到如今。”这首是“恨无消息到今朝”。
故人已逝“无消息”……感觉挺合理的。
韩刘柳辩论,参考刘禹锡《祭韩吏部文》。
“昔遇夫子,聪明勇奋。常操利刃,开我混沌。子长在笔,予长在论。持矛举楯,卒不能困。时惟子厚,窜言其间。赞词愉愉,固非颜颜。”
实在是很可爱。
扬州那段。
我主要还是写了消极的一面。当然考试的时候不能这么分析。
其实有些时候课本会带给我们一些刻板印象,把一些形象标签化。很多人都觉得刘禹锡就是豁达的,柳宗元就是抑郁的,并不是这样。其实刘禹锡抑郁的时候还不少(《上杜司徒书》《上杜司徒启》就非常凄神寒骨悄怆幽邃……都“心如寒灰”了),但他写给诗友看的基本都是积极的,对政敌还是喜欢硬刚。柳宗元也有乐观的时候啊,平时种花种草写有趣的小故事,接到回朝的诏令一路上写的诗都是明亮阳光的(当然回朝马上又出贬了),在刘禹锡和韩愈笔下,柳宗元的形象也从来不是消沉的,而是有才有趣、刚直有锋芒的一个人。就是说,他们内里应当是相似的,并不是乐观和悲观两个极端,只是哪一面表现出来更多的区别而已。
我自己有个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柳宗元约丧母的刘禹锡到衡阳会面,要和他说说话对吧。但那时候他已经病重了啊,怎么可能不知道自己去不了衡阳……
本来满心期待等在那里,等来的却是噩耗,这不得疯掉。
刘禹锡写他自己的反应是“惊号大哭,如得狂病”。
看他扶柩路上跟其他友人告别的时候,非常反常地絮絮叨叨写了九首意义没什么差别的诗,反反复复用了好多自己以前给柳宗元写诗用的典故和意象……恐怕是真的精神崩溃了。
他的精神崩溃五月写过了,此处不一一展开。
刘禹锡之后在作品里是几乎不提柳宗元。与元白形成鲜明的对比。(克制.jpg )
但他在与他和柳宗元共同的友人交流时偶尔是会提的,有时虽然不点明,不过从意象、标题和背景都能看出来他说的是谁。(暗戳戳.jpg )
而那些友人都去世之后就基本看不出来他诗里还有什么柳宗元的身影了,最后与他相伴的白居易又不认识柳宗元。
发现一个微妙的现象。白居易写《杨柳枝》,杨柳二字用得都挺多,写其他诗也很爱用柳。刘禹锡也写《杨柳枝》,但他好像喜欢以“垂杨”代柳,他写到杨柳的诗蛮多的,但感觉他没什么事不会轻易单用柳这个字()然而,我看的编年诗集,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年,出现了许多单用的柳字。当然,我瞎发现的,不靠谱。
“韩十八愈直是太轻薄”“吕温把麻”等出自《刘宾客嘉话录》。当时看的时候觉得特好笑。
元白啦令狐楚啦这些朋友都叫刘禹锡刘郎,他也如此自谓,但柳宗元确实对他都是比较正式的称呼(有时候甚至会直呼其名,是真不跟他客气),刘禹锡对柳宗元更是同样,从称呼能体现出尊重。他们怎么如此正经()
柳宗元临终直喊“梦得”的事情是看《百家讲坛》看到的,在某本书里也读到过,但没有搜到史书记载。
百家讲坛的原话是这样的:
刘禹锡悲痛至极。特别是他后来听说,柳宗元去世的时候,在迷迷糊糊当中,一声一声地喊着,“梦得,梦得……”
梦得是刘禹锡的字啊。
一个人在死亡临近的时候,忘不了的东西,那一定是这一生,在他心目中,刻骨铭心的东西。
我看到这段的时候有种心碎成七八块的感觉。
结尾。
刘禹锡的挽歌是温庭筠写的,最后的“柳郎”指柳浑,这里用典,代指刘禹锡。(神奇的是)这个柳浑也是河东柳氏,刘禹锡以前在诗里用他代指过柳宗元。
至于提到刘白偷船,直接放诗吧。
年颜老少与君同,眼未全昏耳未聋。
放醉卧为春日伴,趁欢行入少年丛。
寻花借马烦川守,弄水偷船恼令公。
闻道洛城人尽怪,呼为刘白二狂翁。
——白居易《赠梦得》
乐。
附感想。
寒假的时候我写了篇理想分析,主要内容从元白的角度讲的,最后带了一点刘柳。
这个五一看了很多写刘柳的文章。我以前觉得,在同样达观的情况下,白居易比刘禹锡要多一点悲哀。白居易会写“世间无可恋,不是不思量”,会写“不知天地内,更得几年活”,会写“今予始病,得非幸乎”,但刘禹锡不会。
可我又在想,白居易能坦然面对元稹等好友的去世,频频写诗怀念,写“我寄人间雪满头”,有没有可能是因为他有信仰,很简单地相信人间不是他的归宿,相信自己死后就能与故人重逢。
或许这可以解释,为什么一个相对乐观的、享受生活的人,有时却会对死亡有所期待。或许死亡于他而言并不意味着冰冷,而是温暖。来生,是宗教信仰带给他的一种希望吧。
相比之下,一个很扎心的事实就是,刘禹锡是唯物主义者,他不信这些东西。
柳宗元也是,他批判神学,用唯物主义观点去反驳韩愈的唯心主义。尽管他也研究佛学,但并不是信奉。甚至元稹也有点这个意思。
也就是说,刘禹锡他不像白居易,可以找到寄托。他清醒地知道,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在那个人们普遍不那么清醒的时代,清醒何尝不是件可悲的事情。
他提起逝者总没有白居易那么坦然,无论是永贞罪臣,还是其他朋友。元稹去世之后他倒是经常提,主要还是白居易一直在他面前提,他和诗总归要提的。但谁会跟他提永贞朝的旧臣呢?没有人。他们大多在贬谪中死得很早,活到最后的,要么不认识那些人,就像白居易;就算认识,恐怕也忌讳提吧。
我从来没有觉得刘禹锡是悲哀的,他诗中流露的也大都是积极的感情。但在他偶尔一些悲伤痛苦的诗句中,我会感觉他在强迫自己排解痛苦。他甚至做到了。这真是件伟大的事情。
这算不算ptsd……
刚接触中唐这块的时候,在b站上看了一个播放量很高的关于刘禹锡的视频,其中有一句说,“收到柳宗元的讣告,即便是刘禹锡强大坚固的内心也瞬间崩溃坍塌,甚至一度出现了精神问题。”
我以为精神问题是说“惊号大哭,如得狂病”。但后来发现他好像在接下来一段时间都处于一种精神崩溃的状态……
送别李程写了九首诗啊,九首。当年与柳永诀的时候他就写了三首。
衡阳江帆驶远马嘶古道然后故人再也见不到了的记忆……再度碰到同样的场景,他写了九首送别诗,反复用的马嘶、江帆,是他当时接到柳的死讯写的《重至衡阳伤柳仪曹》里写到过的。
“出现严重的触景生情反应,甚至感觉创伤性事件好像再次发生一样。”
《刘禹锡诗传》:在极其有限的时空中相继吟成且执着于同一主题--抒发离愁别恨。这在刘禹锡的创作中是罕见的。……措辞虽异而笔调相似,章法相近,从命意到构思都没有特别的生新之处,因此无法视之为各具神情面目的名篇佳什。它们的意义也许在于佐证了其在痛失慈母良朋后精神的孤独和心理的脆弱——唯因精神孤独到极点、心理脆弱到极点,他才会格外企求超越了世俗功利的纯真友谊的慰藉,才会如此在意与同样珍惜旧谊的李程的聚会与离别,才会让离情别绪一直绕着自己并不避重复地加以渲染……一再抒写自己对李程的留恋之深、怀想之烈。甚至不惜给人絮絮叨叨之感。这种一反常态的行为,透露了作者试图借此稍解寂寞、聊慰孤独。
我当时看到这段:天哪梦得你还好吗()
刚开始几年伤太深了就感觉,(从lofter“瞥裂星辰”处看到的)居母丧期间他除了三篇给柳的祭文、一首给柳的吊诗、一篇柳集序、吕温集序(也是永贞的故人,和刘柳都很好,他死的时候柳宗元特别难过),什么都没写。居母丧、也就是柳死后的这两三年啊,他在编《柳河东集》,自己却几乎什么都没写。看看后来他和白居易唱和一年写多少诗啊……什么都没写就有点可怕()
柳去世三年后听说永州愚溪故居荒芜了还是会“一闻僧言,悲不能自胜,遂以所闻为七言以寄恨。”
之后出现了一点“回避和麻木类症状”。
除了在韩愈祭文里提柳宗元、对韦执谊儿子等自己的学生提柳宗元、对元微之和韩泰提柳宗元,他这二十三年哪里还提过柳宗元的名字。以上这些都是青年时期就和刘柳交友的人,一起遭受贬谪的人。而且他提及的柳宗元要么是年轻的时候意气风发的幽默风趣的,要么是日常生活和学术交流中的一种形象,反正都是最好的样子。
这些人都去世之后他再也没有提过这个名字,直到自己临终写墓志铭的时候。
有时会暗戳戳,不仔细看还看不出来的那种暗戳戳。像“武昌应已到,新柳映红旗”,从标题和诗的背景可以看出就是怀念柳宗元的,只是他没有点出这个名字。或者就用“故人”,谁知道他在说哪个故人呢(“新人何似故人”)。以及“永怀同年友”这种,反正是哪一个或者哪几个友他不会点出来的,但从这句的前一句“道旧与抚孤,悄然伤我神。依依见眉睫,嘿嘿含悲辛”大概可以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不是抚养了柳宗元的遗孤么。
他写《杨柳枝词》这种平常的诗歌,一般要么杨柳,要么“垂杨”,也很少直接一个“柳”上去,尽管这是个常用字。其实也没有回避吧,但他确实用“杨”用的不少。
给自己写墓志铭,他先提了王叔文,然后提了吕温、李景俭,最后才是,河东柳宗元。为什么放在最后呢我就在想,会不会是太久没写这个名字,落个笔都要迟疑……(我瞎讲的)
对比看看,白居易哪有这种症状,微之去世之后给刘禹锡写信依旧都是“微之微之”()看看白居易,一直提而且名字直接点出来,再看看刘禹锡,晚年一句都不提就很……伤。
附 刘柳的几首同人歌词:
千哀万恨难成书
至诚至深心绪 余生缄口未复提
青青柳 老却时序
恩许归田去老来邻舍分膏同醉日
是我黄粱梦痴痴 未敢多思
可怜当年桃花词化作如今柳星诗
连璧本难双不得复相见扶灵迟
日子在杯盏摔碎之时就早已停滞
旧时的记忆又一次将我来回扯撕
碧落黄泉他托孤而我托慈
故作玩笑说辞
即使是身在闹市 亦感觉独身处之
他入梦即为恩赐 醒时鬓边又沾湿
不敢对人言说之事
只是你的名字
附 用到的诗文。
柳枝词
刘禹锡
清江一曲柳千条,二十年前旧板桥。
曾与美人桥上别,恨无消息到今朝。
送张盥赴举诗
刘禹锡
……
道旧与抚孤,悄然伤我神。
依依见眉睫,嘿嘿含悲辛。
永怀同年友,追想出谷晨。
三十二君子,齐飞凌烟旻。
曲江一会时,后会已凋沦。
况今三十载,阅世难重陈。
盛时一已过,来者日日新。
不如摇落树,重有明年春。
……
答刘禹锡天论书
柳宗元
“凡子之辞,枝叶甚美,而根不直,取以遂焉。”
“若子之说,要以乱为天理、理为人理耶?谬矣。”
《刘宾客嘉话录》
柳八驳韩十八《平淮西碑》云:「『左飧右粥』,何如我《平淮西雅》之云:『仰父俯子』。」禹锡曰:「美宪宗俯下之道尽矣。」柳云:「韩碑兼有冒子,使我为之,便说用兵讨叛矣。
柳子厚墓志铭
韩愈
“子厚少精敏,无不通达。逮其父时,虽少年,已自成人,能取进士第,崭然见头角。众谓柳氏有子矣。其后以博学宏词,授集贤殿正字,蓝田尉。俊杰廉悍,议论证据今古,出入经史百子,踔厉风发,率常屈其座人。名声大振,一时皆慕与之交。诸公要人,争欲令出我门下,交口荐誉之。”
白居易《长斋月满 携酒先与梦得对酌 醉中同赴令公之宴 戏赠梦得》
寄刘苏州
白居易
去年八月哭微之,今年八月哭敦诗。何堪老泪交流日,多是秋风摇落时。
泣罢几回深自念,情来一倍苦相思。同年同病同心事,除却苏州更是谁?
醉答乐天
刘禹锡
洛城洛城何日归,故人故人今转稀。
莫嗟雪里暂时别,终拟云间相逐飞。
梦得前所酬篇有“炼尽美少年”之句因思往事…以长句答之
白居易
炼尽少年成白首,忆初相识到今朝。
昔饶春桂长先折,今伴寒松取后凋。
生事纵贫犹可过,风情虽老未全销。
声华宠命人皆得,若个如君历七朝。
白居易:“慈恩塔下题名处,十七人中最少年。”
策名于贞元之间,通籍于元和之时,阔步高视,飞声流辉,谓王佐之才得以施,谓当朝大臣不我遗。——《题罗池庙碑阴文》
韩愈《顺宗实录》:“叔文密结有当时名欲侥幸而速进者刘禹锡、柳宗元等十数人,定为死交,踪迹诡秘。既得志,刘、柳主谋议唱和,采听外事。及败,其党皆斥逐。”
醉赠刘二十八使君
白居易
为我引杯添酒饮,与君把箸击盘歌。
诗称国手徒为尔,命压人头不奈何。
举眼风光长寂寞,满朝官职独蹉跎。
亦知合被才名折,二十三年折太多。
答贡士元公瑾论仕进书
柳宗元
“始仆之志学也,甚自尊大,颇慕古之大有为者。汩没至今,自视缺然,知其不盈素望久矣。上之不能交诚明,达德行,延孔子之光烛于后来;次之未能励材能,兴功力,致大康于民,垂不灭之声。退乃伥伥于下列,呫呫于末位。偃仰骄矜,道人短长,不亦冒先圣之诛乎?固吾不得已耳,树势使然也。”
秋词
刘禹锡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
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
上杜司徒书
刘禹锡
“小人受性颛蒙,涉道未至,末学见浅,少年气粗。常谓尽诚可以绝嫌猜,徇公可以弭谗诉;谓慎独防微为近隘,谓艰贞用晦为废忠。刍狗已陈,刻舟徒识,罟获随足,怅然无知。事去凝想,时时自笑。”
为鄂州李大夫祭柳员外文
刘禹锡
“昔者与君,交臂相得。一言一笑,未始有极。驰声日下,骛名天衢。射策差池,高科齐驱。携手书殿,分曹蓝曲。心志谐同,追欢相续。或秋月衔觞,或春日驰毂。……”
汨罗遇风
柳宗元
南来不作楚臣悲,重入修门自有期。
为报春风汨罗道,莫将波浪枉明时。
题淳于髡墓
刘禹锡
生为齐赘婿,死作楚先贤。
应以客卿葬,故临官道边。
寓言本多兴,放意能合权。
我有一石酒,置君坟树前。
善谑驿和刘梦得酹淳于先生
柳宗元
水上鹄已去,亭中鸟又鸣。
辞因使楚重,名为救齐成。
荒垄遽千古,羽觞难再倾。
刘伶今日意,异代是同声。
诏追赴都二月至灞亭上
柳宗元
十一年前南渡客,四千里外北归人。
诏书许逐阳和至,驿路开花处处新。
元和十年自朗州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
刘禹锡
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
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
再游玄都观
刘禹锡
“余贞元二十一年为屯田员外郎时,此观未有花。是岁出牧连州,寻贬朗州司马。居十年,召至京师。人人皆言,有道士手植仙桃满观,如红霞,遂有前篇,以志一时之事。旋又出牧。今十有四年,复为主客郎中,重游玄都观,荡然无复一树,惟兔葵、燕麦动摇于春风耳。因再题二十八字,以俟后游。时大和二年三月。”
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净尽菜花开。
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
衡阳与梦得分路赠别
柳宗元
十年憔悴到秦京,谁料翻为岭外行。
伏波故道风烟在,翁仲遗墟草树平。
直以慵疏招物议,休将文字占时名。
今朝不用临河别,垂泪千行便濯缨。
重别梦得
柳宗元
二十年来万事同,今朝岐路忽西东。
皇恩若许归田去,晚岁当为邻舍翁。
三赠刘员外
柳宗元
信书成自误,经事渐知非。
今日临岐别,何年待汝归?
酬乐天见寄
刘禹锡
元君后辈先零落,崔相同年不少留。
华屋坐来能几日,夜台归去便千秋。
背时犹自居三品,得老终须卜一丘。
若使吾徒还早达,亦应箫鼓入松楸。
【刘禹锡自注:投老之日,愿乐天为邻。】
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
刘禹锡
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
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
杏园花下赠刘郎中
白居易
怪君把酒偏惆怅,曾是贞元花下人。
自别花来多少事,东风二十四回春。
杏园花下酬乐天见赠
刘禹锡
二十馀年作逐臣,归来还见曲江春。
游人莫笑白头醉,老醉花间有几人。
酬白乐天杏花园
元稹
刘郎不用闲惆怅,且作花间共醉人。
算得贞元旧朝士,几人同见太和春。
答刘连州邦字
柳宗元
连璧本难双,分符刺小邦。崩云下漓水,劈箭上浔江。
负弩啼寒狖,鸣枹惊夜狵,遥怜郡山好,谢守但临窗。
祭柳员外文
刘禹锡
…… 呜呼痛哉!嗟予不天,甫遭闵凶。未离所部,三使来吊。忧我衰病,谕以苦言。情深礼至,款密重复。期以中路,更申愿言。途次衡阳,云有柳使。谓复前约,忽承讣书。惊号大叫,如得狂病。良久问故,百哀攻中。涕洟迸落,魂魄震越。伸纸穷竟,得君遗书。绝弦之音,凄怆彻骨。初托遗嗣,知其不孤。……南望桂水,哭我故人。孰云宿草,此恸何极!
呜呼子厚!卿真死矣。终我此生,无相见矣。何人不达,使君终否。何人不老,使君夭死。皇天后土,胡宁忍此。知悲无益,奈恨无已。君之不闻,予心不理。含酸执笔,辄复中止。誓使周六,同于已子。魂兮来思,知我深旨。
呜呼哀哉!尚飨。
唐故尚书礼部员外郎柳君文集序
刘禹锡
……昭回之光,下饰万物。天下文士,争执所长,与时而奋,粲焉如繁星丽天,而芒寒色正,人望而敬者,五行而已。河东柳子厚,斯人望而敬者欤!……病且革,留书抵其友中山刘禹锡曰:“我不幸卒以谪死,以遗草累故人。” 禹锡执书以泣,遂编次为三十二通行于世。……
重至衡阳伤柳仪曹
刘禹锡
“元和乙未岁,与故人柳子厚临湘水为别。柳浮舟适柳州,余登陆赴连州。后五年,余从故道出桂岭,至前别处,而君没于南中,因赋诗以投吊。”
忆昨与故人,湘江岸头别。
我马映林嘶,君帆转山灭。
马嘶循古道,帆灭如流电。
千里江蓠春,故人今不见。
重答柳柳州
刘禹锡
弱冠同怀长者忧,临岐回想尽悠悠。
耦耕若便遗身老,黄发相看万事休。
赠别约师
刘禹锡
“荆州人文约,市井生而云鹤性,故去荤为浮图,生寤而证入与!南抵六祖始生之墟,得遗教甚悉。今年访余于连州,且曰:“贫道昔浮湘川,会柳仪曹谪零陵,宅于佛寺,幸联栋而居者有年。繇是,时人大士,得落耳界。夫闻为见因,今日之来,曩时之因耳。”时仪曹牧柳州,与八句赠别。”
师逢吴兴守,相伴住禅扃。
春雨同栽树,秋灯对讲经。
庐山曾结社,桂水远扬舲。
话旧还惆怅,天南望柳星。
伤愚溪三首
刘禹锡
故人柳子厚之谪永州,得胜地,结茅树蔬,为池沼,为台榭,目曰愚溪。柳子厚没三年,有僧游零陵,告余曰:“愚溪无复曩时矣。”一闻僧言,悲不能自胜,遂以所闻为七言以寄恨。
溪水悠悠春自来,草堂无主燕飞回。
隔帘惟见中庭草,一树山榴依旧开。
草圣数行留坏壁,木奴千树属邻家。
唯见里门通德榜,残阳寂寞出樵车。
柳门竹巷依依在,野草青苔日日多。
纵有邻人解吹笛,山阳旧侣更谁过。
柳子厚墓志铭
韩愈
“其召至京师而复为刺史也,中山刘梦得禹锡亦在遣中,当诣播州。子厚泣曰:“播州非人所居,而梦得亲在堂,吾不忍梦得之穷,无辞以白其大人;且万无母子俱往理。”请于朝,将拜疏,愿以柳易播,虽重得罪,死不恨。遇有以梦得事白上者,梦得于是改刺连州。呜呼!士穷乃见节义。”
和令狐相公初归京国赋诗言怀
刘禹锡
凌云羽翮掞天才,扬历中枢与外台。
相印昔辞东阁去,将星还拱北辰来。
殿庭捧日彯缨入,阁道看山曳履回。
口不言功心自适,吟诗酿酒待花开。
酬乐天咏老见示
刘禹锡
人谁不顾老,老去有谁怜。身瘦带频减,发稀冠自偏。
废书缘惜眼,多灸为随年。经事还谙事,阅人如阅川。
细思皆幸矣,下此便翛然。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
白居易:(对元稹)
“待君女嫁后,及我官满时。稍无骨肉累,粗有渔樵资。岁晚青山路,白首期同归!”
“况随白日老,共负青山约。”
“白首青山约,抽身去得无?”
……
“当君白首同归日,是我青山独往时。”
病中五绝句
白居易
世间生老病相随,此事心中久自知。今日行年将七十,犹须惭愧病来迟。
方寸成灰鬓作丝,假如强健亦何为。家无忧累身无事,正是安闲好病时。
李君墓上松应拱,元相池头竹尽枯。多幸乐天今始病,不知合要苦治无?
[李、元皆予执友也。杓直少予八岁,即世已九年。微之少予七年,薨已八年矣。今予始病,得非幸乎。]
洛中送韩七中丞之吴兴口号
刘禹锡
昔年意气结群英,几度朝回一字行。
海北江南零落尽,两人相见洛阳城。
谢柳子厚寄叠石砚
刘禹锡
常时同砚席,寄砚感离群。清越敲寒玉,参差叠碧云。
烟岚馀斐亹,水墨两氛氲。好与陶贞白,松窗写紫文。
子刘子自传
刘禹锡
……身病之日,自为铭曰:
不夭不贱,天之祺兮。重屯累厄,数之奇兮。天与所长,不使施兮。人或加讪,心无疵兮。寝于北牖,尽所期兮。葬近大墓,如生时兮。魂无不之,庸讵知兮。
临池诀
……阅以柳宗元员外为入室,刘尚书禹锡为及门者,言柳公常未许为伍。
(子厚:嫌弃.jpg)
(然后督促他练字:
“书成欲寄庾安西,纸背应劳手自题。闻道近来诸子弟,临池寻已厌家鸡。”
“往年何事乞西宾?”
刘:昔日慵工记姓名,远劳辛苦写西京。近来渐有临池兴,为报元常欲抗行。
柳:事业无成耻艺成,南宫起草旧连名。劝君火急添功用,趁取当时二妙声。
《刘宾客嘉话录》
韩十八愈,直是太轻薄,谓李二十六程曰:「某与丞相崔大群同年往还,直是聪明过人。」李曰:「何处是过人者?」韩曰:「共愈往还二十馀年,不曾共说著文章,此岂不是敏慧过人也?」
通事舍人宣诏,旧例,拾遗团句把麻者,盖谒者不知书,多失句度,故用拾遗低声摘句以助之。及吕温为拾遗,被唤把麻,不肯去,遂成故事。拾遗不把麻者,自吕始也。时柳宗元戏吕云:「幸识一文半字,何不与他把也。」
刘禹锡云:与柳八韩七诣施士丐听《毛诗》,说「维鹈在梁」,「梁」人取鱼之梁也。言鹈自合求鱼,不合于人梁上取其鱼,譬之人自无善事,攘人之美者,如鹈在人之梁,毛注失之矣。又说:「山无草木曰岵」,所以言「陟彼岵兮」,言无可怙也。以岵之无草木,故以譬之。
秘书刘尚书挽歌词二首
温庭筠
王笔活鸾凤,谢诗生芙蓉。
学筵开绛帐,谈柄发洪钟。
粉署见飞鵩,玉山猜卧龙。
遗风丽清韵,萧散九原松。
麈尾近良玉,鹤裘吹素丝。
坏陵殷浩谪,春墅谢安棋。
京口贵公子,襄阳诸女儿。
折花兼踏月,多唱柳郎词。
杨柳枝词
刘禹锡
城外春风吹酒旗,行人挥袂日西时。
长安陌上无穷树,唯有垂杨管别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