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百》第六章
1942年 易从民
“不可以,人肉吃了会上瘾。不能开这口子。”从民将头深深埋入双手间,他的整个身子陷进墙角的黑暗中。
烛火静止许久后,才又有了细微的晃动。
“但伤者是同意的,况且残肢本身就要做销毁,要么烧要么埋。确实不如,”木医生侧过头,避过房间里所有人的目光:“物尽其用。”
她手上还残留着血迹,一层黄白色的油腻,那是人的大腿间的脂肪。
“现在我们人都聚集在一起,尸体得处理妥当。就算是为了避免瘟疫,最好也要用火烧。”旁边的孟护士突然怯怯地说一句:“对不起,但大家现在都饿疯了,那味道一飘,怕是大家也控制不住。”
“不能烧,要是用烧的,现在这情况,得用树枝生火,这里的树叶水分多,烧的时候会起黑烟,太容易暴露了。”小潘此时已跟了从民4年,在从民的调教下,不到十八的年纪,却已随了从民沉稳的气性。他紧跟着小孟说完,又转头看从民。
“直接埋。”从民放下手,从臂弯中扬起头,烛光照应到他的眼:“所有牺牲的战友,和术后的残肢,和以前一样,统一挖坑埋掉。小潘你详细写好伤亡人员清单和现在的地理位置特征,多抄一份给我看。”
“是,营长。”小潘正身敬礼。
从民起身,准备结束这场对话。
“没有必要,营长同志。”木医生抬头看向从民,在烛火的照应下,从民看到她布满血丝的眼里泛起泪光:“不要因为既有的牺牲再搭上活人的命。”她的眼泪打湿口罩:“易营长,我是个专业的医生,在我第一节解剖课上我们对着大体鞠躬。我们尊重生命,尊重每一个生命。但现在不是讲死人尊严的时候了,是生存。我们必须,不得不。”她手撑头,血迹留在她红涨凌乱的脸上,孟护士见状赶紧扶住她的身体:“抛弃人性。”
十月,又要快到冬天了,有士兵抱怨才十月的天气,就让人冷得全身发抖。所有人都虚弱不堪。
从民发了电报请求总部增加粮食供给,但河南发生了百年难遇的特大饥荒,重庆大本营的仓库挪不出一点粮食,总部给的建议是浙江一带土地富饶,完全可以开荒自治。但上次战役后,日军把屠杀了帮助他们部队的两个村庄,烧光了村民的房子和农作,从民的营队只得把之前部队自种囤下的粮食尽数留给了活下来的四十多个村民,带着部队绕远路爬山,以躲避日军的追捕。
说是一个营,其实只剩下三十多人。从民已不再考虑反攻的事情。他如今只想保住自己营里最后这些士兵的性命,尽快步行到南京和大队伍汇合,把木医生和孟护士两人送到总部。木医生是正经的医科大学生,和之前村里的赤脚医生不一样,她能做救命的外科手术。而孟护士跟了木医生两年多,在一些小手术上也能独当一面。她们现在是队伍里最金贵的人。
前段时间的大火里,一百多个人受伤。今天随行的伤员在多日的奔波下,伤情加重离世,另一人刚做完左腿截肢的手术。在这里没有人叫木玉榕的名字,都只会叫她的身份:木医生。但她也只是二十出头的女孩,大学毕业,一腔热血地报名投入战中,看到的却是每日缺药少粮冰冷的现实,曾经信仰的知识在瞬间涌来的无数个伤兵尸体面前,显得那么无力。
她只能重复着从冰冷的尸体上拆下绷带刮下药物,挪到另一个活人上。她不得不在心中小心地计量着,要怎么在这一条条人命里做最合理的取舍。她要以最小的代价让更多人活下去。
从民是过来人。他知道那种初临战场下的无力感,对一个浸染在理想主义下成长的知识分子的打击有多沉重。他尚且有儿时苦难的经历作为坚实的沉淀,而这些从小受着良好教养的富家子女并没有,想必他们也从未想过自己会有这么一天,每日为自己最直击的生理生存作挣扎。比起肉体,他们的精神更不耐受。
“我也是在接触他们后,才知道,他们远比我们想象的要脆弱得多。”眼前的木医生让从民想起容与,她应该也跟着林家到美国了。他最后听闻关于林家的消息,是林家几个姐妹都去了美国和英国,容与一定会走的。她那样脆弱,那样会打算的一个人,一定早早地逃走了。在他不知道的地方里,继续过着她安逸的人生。
“你说的对,真要那样做了,就真是没了人性。”从民挤出一个笑容:“连同胞都吃,这仗就打不下去了。”
“但我们还有很长路要走,我们怎么走下去?”
“玉榕,”从民走到她面前:“可以的,我们撑的过去。”
木医生听到从民第一次唤她的名字,眼神里有一丝惊讶,又有一些疑惑。
从民看看孟护士,又转头看了眼身后的小潘:“那就这样,小潘你跟我,今晚就动手挖个大点的坑。没法带他们回家了,至少要做到入土为安。”
第二天的凌晨,从民让孟护士为去世的人穿戴整齐,那条被锯下的大腿都被要求用干净的布料包裹地严严实实。他让剩下的士兵们围成一圈,在坑前对着曾经的战友默哀,然后每个人都用手捧起土,一同埋葬他们曾经的战友。
过程中不时有人轻声抽泣。大家都动作很慢,使得整个过程费时费力。
这是个不理智的葬礼。但此时此刻,他们需要举行这样一场葬礼,来提醒自己:我们是人。

1924年 林容与
“今天是要来什么客人吗?怎么这么大阵仗?”从文一早就看到张妈和容与正坐在客厅餐桌前亲自动手和面。
“小五和孙妈去安颂姐姐家帮忙了,他们家今天有聚会。我想家里就我们几人,干脆做点面食点心,随便吃口得了。”容与看了眼楼梯上的从文:“你行李都打包好了吗?”
“差不多了,昨晚又检查了一遍。”从文回她,手里还拿着本书。
容与看他必是又读了一晚的书,招呼着他下来吃早饭:“小餐桌上有咸淇林,你要么先配个红茶随便吃点,午饭还得要做一会儿了。”
“好啊。”从文快步下了楼梯,走到会客厅的小餐桌前,到处张望着找茶壶,隔着小门大声问容与:“诶?红玉呢?”
“我让她这两天回家了。她不是下个月就要结婚了吗?这几天在准备嫁妆。我把我这份的份子钱交给她自己,没给她爸妈,让她自己置办点像样的嫁妆,省的被她爸妈扣了又都给她弟弟。”容与顺手接过张妈擀好的饺子皮,说道。
“她下个月就嫁人了吗?”从文拿起整碟咸淇林,走到容与边,在餐桌上抓起个空茶杯,从容与的咖啡杯里匀出点给自己:“时间过得真快啊,我都还没和她好好告别呢。”
“你去军校学习,也是半年回来一次。回来时和她再见面就好啦。”
“不是,我是说她嫁人后,难道不辞工吗?”
“哦,你说这个啊。红玉和我说了,但我让她再想想。我想的是,她结婚后,可以改住自己家,但白天还是继续回来照常做工。我按工时折算薪酬,不亏待她。”
“你不嫌弃,但人也不答应啊。红玉找的是个店里会计吧,人老公也是有正当收入的,怎么会让自己老婆出来到别人家里干活呢?”
容与指尖刚蘸上水,一听这话,放下了手里饺子皮:“呦,这话竟是你这进步青年嘴里说出来的?这话要是让你的那些女同学听了,可就说你思想不正确了。”
从文有些语噎,但还是硬着头皮给自己圆:“她们那也是没结婚,结婚后也不可能像现在这样闹腾。”他吃了口咸淇林:“还得跟在自己老公后面办事,就像你大姐和二姐那样。”
容与冷冷看了一眼从文,还没张嘴,张妈把自己新擀好的皮子扔给对面的从文:“小易先生若要早点吃上午饭,不如也动手来帮帮我们。”
从文即刻领会了张妈的意思,赶忙捋起袖子:“那是当然,我可不会做这家里吃白饭的。”
今天做的是眉毛饺,在来茵宅之前,从文并未吃过。他儿时在乡下过年时吃过最好的食物是油撒子,早年跟文先生去山东时吃过大葱肉馅的饺子。而这眉毛饺是油炸的饺子,可以包咸口的纯肉馅儿,也可以包甜味的芝麻油酥馅。形状也和一般饺子不同,饺子皮对半折,敞口的边儿需细致地摺出一排花边后封口,整个饺子边口的形状如一道弯弯的柳叶弯眉。
容与说,这还是她母亲跟着带她长大的保姆学的。在容与还没上学的时候,有几年中秋节,她母亲下厨做过,她在旁边跟着学。她说当时她母亲就在她背后,领着她的手捏下的一个个褶子,所以她只会包眉毛饺,也爱做眉毛饺。
连从文和张妈也是跟着容与学的这眉毛饺的包法,但都没她做的好,饺子的花边折得那样细致好看。
“张妈,这盘芝麻馅的好了,你先拿去厨房炸起来,多用点黄油炸透些,这样存放的时间长,让从文下午带在路上吃。”说着,容与将刚包好的一盘眉毛饺递给张妈。
今天下午,从文又要出发去广州,但这次目的地是东郊军校。他尚未完成广东大学的课业,但东郊军校是文先生多年游说下,经苏联促成,和中国共产党合作,一同建立的民国首个陆军军官学校,由文先生任军校总理。
学校公开的入学条件是年满20周岁的中华民国男青年。容与从安颂那看到了院系分支和拟定教师清单,纸上大半都是熟人的姓名,便知道这正是她等待许久的机会。她赶忙写信和从文商量后,让从文先休学中断广州大学的学业,转而参加东郊军校的入学考试。
从文并不抵触,正相反,他这次很是配合容与的安排。在广州,所有主流报纸杂志早都报道了东郊军校的招生布告,全中国的有志青年们都在跃跃欲试。
在容与的帮助下,从文的几轮考试都很顺利。终试也是在广州举行,入学名单一出,从文转头就办了广州大学的休学手续。他并不是个例,他的朋友间也有其他几人都是为了能首批进入东郊军校而选择休学。那些男生的家境出身都是极好的。他们相约,在办完休学手续后,一同在广州最好的饭店吃饭庆贺。
易从文,第一次真切地感觉到,自己和这群中国最具权势的家族终于平等地坐在了一起。中国未来的赌注都压到了他们身上。
“用不着,广东好吃的多。”
“就在路上当零嘴吃。我听说,东郊军校建在一个特别偏远的岛上,估摸着没什么好吃的。”容与看张妈进了厨房,起身到原来张妈站着的位置,将面团切块擀皮。但这不是她擅长,同一张皮子在张妈手里两三下就成型,在她手里得反复好久:“对了,你可知道,你们第一任校长现在正在哪里吃饭?”
“你是说姜致清先生吗?”
“对啊,就是那个秃头。”容与睁大眼,凑近了从文说:“他这会子就在安颂姐姐家吃着呢。林裕颂,林子钦他俩全家,还有宝颂,全都在那儿。”
“所以孙妈小五被叫去是帮忙给他们做饭吗?出什么事了么?怎么林家人全都去了?那还请了其他人吗?还是就请了一个姜校长?”从文没停下手里包眉毛饺的动作:“对了,你别把人叫得这么难听,他毕竟是我们的一校之长。”
容与放下擀面杖,托着下巴说道:“他确实是个秃子啊!平心而论,姜致清这人长得还算俊秀,戴军帽时看着还不错。只可惜,年龄也不算大,怎么头发就没了一大半。”突然她像是想到了些什么,猛地抬头,嘴角扬起一抹狡黠的笑意:“听说,他今天是要来和宝颂求婚的呢。”
“什么?”从文吃了一惊:“这姜先生比你四妹大那么多岁。那林子钦能舍得?”他想了一会儿,又补道:“你那宝颂妹妹那么喜欢漂亮的一个人,心气儿又高,看得上他吗?”
“对啊,”容与侧头,双眼都快弯沉成缝:“宝颂她当然看不上了这姜致清啦。其实岁数倒不是关键,这姜致清只是看着显老,实际也就比宝颂大了十岁。主要是你们这姜校长,人自己有一房正室,一个小妾,据说外面还有几个相好的。可以说是妻妾成群,儿女双全,家庭美满得很呢。”容与私底下谈起林家总一股子阴阳怪气。
“那你们林家更看不上了啊,这就不可能成的事啊。”
“怎么不可能了?人家为了娶这林家最受宠的掌上明珠,硬是将妻妾儿女统统一纸休书弃了。你说这是不是一片痴心呢?”
从文听出了容与的一股子酸味,顿觉荒诞,转念一想又觉得情理之中。林家家底深厚,文先生是党内领袖,又是林家二小姐林安颂的丈夫。谁又不想与他们家沾亲带故呢?
容与又补上一句:“关键是,林裕颂和林子钦都想促成这事。”
“为什么?!”从文皱眉仰头,一脸不可置信。
林宝颂是林家最后一个尚未出嫁的亲妹,一般来说,她应该和自家两个哥哥姐姐一样,在国内几大权势家族中找个相貌出身相当的青年成婚联姻,能再巩固几家之间的联系。据说姜致清的父亲只是个当地有钱的财主,很林家家境相差太多。
看着从文一脸错愕,容与冷笑一声后,开始同他他分析:“你看啊,林子钦明媒正娶了王家的小姐,林裕颂嫁的董家的大儿子,这三大家族姻亲关系就已经定了。其余上海几大家族的人脉,无论生意人情大多逃不出这三家关系。林家的钱已经赚够了,缺的是帮他们保住钱的人。安颂姐姐是嫁给了文先生,但这本不是林家的安排。文先生毕竟岁数大了,手里也没军队实权。安颂姐姐与他更无后。所以,他们眼里就得盯着,当下这一批壮年里谁最有可能接文先生的位子了。只是可怜了宝颂,她是个心思单纯的人,看着最得宠最自由的一个林家女儿,但她的婚姻不也做不了主?全都是被他人算计好了的。”
“那他们觉得姜致清能接文先生的位子?”
“也许吧,就凭他是东郊军校的第一任校长啊,这位子凶险但确是个良机。文先生部署了这么多年,就是希望能培养新中国自己的军队。哎,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哄的文先生许了他这位子。”容与瞟了眼对面的从文:“只可惜你年纪太小,也许就差这十年。再或者,但凡我是个男儿身,我也要争这个位子。”
大概只有在从文面前,容与能把自己压抑许久的不甘暴露无疑。他沉默了一会儿:“所以你才那么不喜欢姜校长吗?”
“不是!”容与喝了口咖啡:“我就是不喜欢他。我同他说过话,他那人胸无点墨的。据说当兵前也没读几年正经书,如今得了道也不没下功夫补文化,一天到晚就爱往人际场里钻。你知道我的,我从来就瞧不上这种四处取巧的人。”
“当兵作战就是要打胜仗。兴许他只读兵书或是懂武器战术,不爱钻研其他道理呢。”从文看容与许久不动手,接过她手中的面杖擀皮。
“不,我觉得,打仗的人更应先多读书,要从书里习得悯人的文人气质。”容与突然满脸柔情:“我曾在古籍里读到过一则故事,说的是五代时期,有个将军打仗时,被敌军围困,粮草不济,就把队伍中几个孱弱的士兵杀了分吃,后面打了胜仗后,便回国辞官隐居,住在了山里。”
“所以呢?”
“后来,新皇登基,想犒劳先王旧臣,就想起了这个将军,派一个使者带着十几个随从送去了一堆美味财宝。结果这将军和使者说起那段往事,说人肉有多好吃,说他自那次战役之后再也无法忘怀人肉的鲜味,所以才躲进深山之中偷偷杀人吃人。他把那人肉说的那样美味,引得那使者也心痒难耐。于是他们就把那是十多个随从都杀了,用酒腌在大缸里分着吃了好几个月,才吃光。这故事的最后一句是:‘那使者说,人肉真是好吃啊。’这故事让我印象很深。我当时刚回国开始学读那些旧书诗词,我就在想,这李白,苏轼,辛弃疾,这些诗人词人里不少也是领军打仗国的,但他们的诗词里只有爱国爱人之情,他们就绝做不出这种断绝人性的事。”
从文着看容与,她在讨论这些时,总会流露出和平常全然不同的一种天真灿烂的深情。他笑着将手里擀好的皮子递给她:“嗯,你说的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