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小说《鲸鸣》
不要害怕孤独,在很远的地方,有人思念你。——题记
小渔村面海而立,它的后面是一片树林,再后面,便有高楼大厦,车水马龙。
一条国道将宁静与喧嚣划为两半,在夜晚,远远地望,城市灯光喧嚣,霓虹跳跃;小渔村漆黑宁静,海风微凉。
我与这片海认识已有十多个年头了,朝夕相处,我了解它的一呼一吸,我与它亲密无间。
有时候泡在水里,却更像是浮在空中,思绪可以无限地延伸到海天相接处。
我很信任它,我甚至曾经自信地认为它是我一位独一无二的朋友,虽无言却会永远在我身后。我会一直爱它雪白的浪花,爱它温和的潮汐,爱它承载了万千生灵的广阔海湾。
但那一天暴雨,它卷走了我的母亲。
过去两年了,可我时常想起那天。暴雨如注,狂风激荡。到处是乌漆漆一片,分不出哪里是天,哪里是海。母亲出门久久未归,直到暴风雨停止,王老六告诉我,
“你阿妈掉海里啦!”
我奔到海边,想跳下去找我的母亲。可救援队的人和邻居都拉着我,不让我往前走。
“小孩子不要往海边跑!现在情况不定,不要扰乱救援工作!”
“我水性很好的!我可以的!我对这里很熟悉的!”
我死死扒住一个救生员的衣服,几近是用吼的。
“这小孩子谁家的!?快领下去!现在海边还不安全!”
我在他们眼里只是个什么也帮不上的孩子。
随后几天,我一直在等消息。
我等到阿爸从外省赶回。
等到人们渐渐开始出海。
等到救援队的人对我阿爸说,
“很抱歉,花女士暂时没有找到。我们会一直派搜救船寻找的,也联系了其他地区合作搜寻,一定会找到的。”
等到心如死灰。
我没有阿妈了。
后来过了很久,久到人们忘记了这场暴雨,也忘记了一个叫花雁的女人。
只知道汪口李家儿子患上了一种奇怪的病,一种恐惧大海的病。
他的老爸找了很多医生,可惜都没有什么用。
有个打渔的老头说,
这是心病,吃什么药都不管用的。
也不记得是哪一天了,我如往常一般到海边帮阿爸收网。
一阵温和的海风吹来,我就吐了,吐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泪都吐出来了,把阿爸都吓得不轻。
事后听阿爸说,我当时吐得青筋暴起,满脸发红,快要气绝的样子。
吐完回家后也没觉得有什么,想可能只是吃坏了肚子而已。
可是自此以后,我只要靠近大海就会犯恶心,眼泪留个不停。
阿爸很着急,带我去看医生。有的医生开了药,有的摇摇头说不是病。
阿爸不解,问不是病怎么会这样。
医生只摇摇头说不好说。
刚开始阿爸还给我找医生,药吃了很多,可是总不见好。
后来阿爸叹气的次数多了起来,我不想看到阿爸这样,就自己一个人跑到海边去,我想去浮水,试试身手。可下水后还来得及扎猛子,一阵窒息感就涌了上来,手脚像是不受控制,不会划水了,最后呛了几口水挣扎着爬了上来。
我想,
也许以后都不能下海了。
在失去了阿妈后,我又失去了大海。
现在阿爸的渔铺生意越来越好,仍不愿放弃治好我这病。
不知阿爸听谁说,越是怕一样东西,就越应该面对。我害怕大海,就把我往水里泡一会就好了。
然后阿爸把我从泊岸上丢了下去。
海水不凉,只是脚下和周围都黑洞洞的,只有头顶荡着光团。海水胶着我的手脚,我只有拼命挣扎向上踩水才能抢得几口空气。
我手脚发凉地爬了上来。
差点就以为自己再也上不来了。
阿爸赶上来扯我,可我竟一下子不敢去扶阿爸的手。
“多呛几口水就好了。”阿爸说,
“学水的时候都是这样的,总是要呛几口水的,你就当你重新去学游水。”
真的吗?多呛几口水就不怕水了?
我浑浑噩噩地点头,但我知道阿爸可能要失望了。
后来阿爸坚持用这种方法去治疗我的病,但我每次上来都太狼狈了。以至于我其中有好几次都十分抵触,不愿去。
我和阿爸发生了争吵,
“这有什么怕的!多去几次就好了!”阿爸吼道,耐心终于还是被我消耗殆尽了。
“没用的!没用的!把我丢进水里只会让我呛水!让我更害怕!”我犹如困兽般缩在床上,真的不愿再靠近大海了。
阿爸不再说话,静默一会,低着脑袋离开了我的房间。
这不是我们第一次争吵,每次都是沉默结束。
我自己也不明白怎么就变成现在这样了。
我已经不奢望自己可以回到大海的怀抱了。
我总是忍不住想,也许我可以离开小渔村,去一个新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那里没有大海,没有阿爸痛心疾首的眼神,也没有灰暗的往昔。
可一想到那座城市没有湿润的海风,没有一涌一伏的潮汐,我就觉得口中干涩发苦。
我想人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这还是阿爸告诉我的道理。
我决定去别的城市看看。
当我把这个想法告诉阿爸时,他刚刚和一个买鱼的顾客讨价还价完,嘴里的烟头颤了颤,问,
“你要出去?去哪啊?”
我还没想好,就随便答了个大城市的名。
阿爸眉头皱起,他没有马上反驳我,只是盯着案板出神了一段时间,把剩余的烟把掷到地上,缓缓开口道,
“娃儿啊,那可不好混啊,怕是难出头咧。”
他这是不同意的意思吗?
碰壁的我只想离开,我不等他再说下去就转身走了,闷头闷脑地回到家,躺在床上发呆。
第一次生出自己是个废人的感觉。
连离开的勇气都没有。
傍晚的时候,阿爸回来了一次,匆匆嘱咐我记得吃晚饭,说他今晚有事不能回来,叫我好好在家休息。
鬼使神差的,我想去海边走走,就算反胃也想去走走。
天空如墨深沉,海与天同色。
今天晚上没有星星。
我赤着脚走在海边,有潮水浅浅盖过我的脚背,时起时落,温和至极。
没过多久,我开始感到不适。
唉,还是不行啊。
“呜——”
什么声音?!
我不禁站住脚步,望向大海。
有什么声音从海的那边传来,听起来很远很远,又像是从深海中徐徐传出,在心头散开一圈涟漪。
我抓抓头发,听错了吧,应该是风声。
继续沿着海岸向前走,意外的我的身体没有再出现什么不适,诧异之余心里也变得开阔了些。
“呜——”
又是这个声音!
不是风声,好像是什么动物的声音。
这次绝对没有听错!
我向四周张望,希望找到个什么东西来解释这声音。
忽然,我看到一个头裹着纱巾的男子坐在海边的礁石上,他盘腿坐着,海风灌进他的衣服,吹拂他的纱巾。
他稳稳坐着,余光瞥见了我,竟朝我招了招手。
他是谁?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
是谁家的亲戚吗?
他叫我干嘛?
虽然不认识他,但出于礼貌,我还是朝他走过去,问他找我干嘛。
他笑笑说他是从海的那边来的,来这里卖货,卖完就回去了。
我楞楞地回应他,搞不清楚一个陌生人为什么同我讲这些。
“小朋友,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鲸鸣。”他笑问我。
鲸鸣?
我摇摇头,说没听过。
可能是因为今晚的大海格外温柔;也可能是因为今晚我的身体没什么不舒服的,心情不错;也有可能是太久没与人交流了。
我挨着礁石坐下来,我知道他这么问肯定要给我讲个故事。
反正无事可做,不如听他讲讲吧。
“万物有灵。”他的声音缓缓响起,
“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住在山里的人就认为山中有神,住在海边的人就认为海里有神。”
他笑笑,
“每次出海,人们就要拜一拜神,求平安,求丰收。人身处自然之中,也是自然的一部分。我想如果有天我坠入大海,那不叫死亡,那应该叫回归。”
我一惊!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心里突突地跳,开始闷得慌了。
“听说掉进大海,就会变成鲸鱼,穿越茫茫大海,游向天空变成一朵云,开始新的轮回。”
他望向远方,眼里亮晶晶的。
“你信不信?”突然,他转头问我。
我该怎么回答。
说信,不觉得荒谬可笑吗?
可是说不信,又感觉对不住他眼里的光彩。
只好笑一笑,算敷衍过去。
他没有追问,自顾自又说下去,
“如果挂念太深,它们就会回来看望留恋之人,在水天相接处,在涌向天际的一刹那,会有鲸鸣传来。”
海风又吹了过来,呜呜咽咽,潮水起起落落,拍打心扉。
“呜——”
“听!鲸鸣!”他激动地站起来,连着我也情不自禁地站起来,心跳加快,血往上翻涌。跟着他的目光眺望远方。
不可置信的一幕发生了。
海水汹涌起来,云散星霁,海天相接处激起浪花,波浪迭替,以天为岸,怕打云崖。远方银光闪烁,像星河接入大海,一抹巨大的身影从海中腾起。
我看得很清楚,那是一只巨大的鲸鱼。
风和水向天际呼呼涌去,那只鲸鱼跃向天空,又有鲸鱼陆陆续续地从海中跃出,跟着先头那只鲸鱼向天际游去。
浩浩荡荡的队伍,让我快要忘记呼吸。
“呜——”犹如生锈的古老大货轮靠岸停泊的撕鸣声。
“阿妈!阿妈!”我大喊着,跳进海里,
“阿妈!是不是你啊!——”
心慌变成眼泪,一度模糊双眼,又一再让视线更清晰。
“呜——”
什么意思?
是也想我了吗?
是要我振作起来吗?
是想要我和阿爸好好生活吗?
“看来她真的很爱你呢。”那个男人轻轻说道,随海风吹到我的耳边。
我心里顿时像是有无限委屈,明明已经是个男子汉了,还哭得这么难看。
太没出息了。
脑子混沌一片,真的好想再抱抱阿妈,好想对阿妈说,
“阿妈,我想你了。”
“你个娃子!大晚上在这干什么咧!”
身后有水声响起,手臂被人猛地扯过去,我看到阿爸一脸着急,眼眶发红的样子。
气急败坏的模样也遮不住他眼里的惊吓和心痛。
“阿爸,我看到阿妈了。”
我吸了吸鼻子对阿爸说。
阿爸耷拉下眼皮,张嘴欲说什么,却又沉默半晌,最后轻轻拍拍我的背说,
“今晚风大浪大,咱们回家吧。”
我点点头,不禁向身后看去,星子满天,浪涛滚滚,海天一片开阔,我的心头也一片开阔。
我和阿爸走在回家的路上,阿爸叹口气,笑说,
“不会水就不会水吧,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人这一生总有办不到的事。”
我看到阿爸紫黑的皱纹堆在一起,看到他眼里的笑意,看到他说,
“你阿妈啊,肯定也觉得没什么。”
沙滩上一高一矮两个背影相伴走着,身后是一串长长的脚印。
后来小渔村的人都说汪口李家儿子的奇怪病好了。现在已经可以下水帮他阿爸的忙了。
只是刚开始的时候他总在打听一个戴纱巾的男子,但没有人知道认识。
后来他不再打听那个男子,只是时不时讲讲一个叫鲸鸣的故事。
故人离去留断肠,思念深处闻鲸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