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仪物语——第一章间章 第四节

4.川流不息
“知らず知らず、歩いて来た,細く長いこの道;振り返れば、遥か遠く,故郷が見える。”[1]
中午时分,校园的广播台播放着邓丽君演唱的《川の流れのように》[2],牧知清和鹿英弘两人完成各自的工作,吃完午饭后,闲散地漫步在种满银杏的大道上。十月已经进入尾声,又恰逢周末,校园里行人寥寥,两人也只有隔着马路,看着体育馆旁的运动场上的学生们打着篮球,一边谈论着接下来周末的行程。
“现在回想起来,高中的学习还真是紧张啊……话说英弘,你以前做过家教么?”
“我只记得当时大二的时候,我给羽山大学附属小学的学生们偶尔下午他们放学之后给他们辅导功课或者讲一些课外的知识什么的。好像当时是学校组织的,名字还叫什么‘四点半课堂’之类的,记不太清了。”
“会需要花很多时间去准备这些么?”
“唔……这要看是辅导什么了,小学生的不管是什么课程都很简单的吧?我当时真的没有去刻意准备什么。怎么?你也接了份家教的兼职?”
牧知清点点头,有点为难地顺着头发:
“房东把房租抬高了,所以我准备找点兼职赚点外快,不然靠学校的那点补助,交了房租之后,可能就要降低自己的生活标准了。所以我就找了一份给高中生做家教的兼职,但是时间很晚了,晚上九点半到十一点,说是学校晚自习回来之后再上家教。现在看来,这里的高中还真是要求严格啊,至少竞争压力给我的感觉要大了很多。”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每年大学的招生名额本来就只有那么点儿,我们省能考上大学的人只占所有学生的三成,一本率连百分之五都没有,竞争不激烈是不可能的,毕竟高考算是人生当作相当重要的一次评判个人能力的考试,不少人就指望着这个鲤鱼跃龙门啊。不是有一个说法嘛,高考就是你人生中最后一次不受任何社会因素影响的选拔考试。”
鹿英弘略显无奈地耸耸肩,他们都是从类似的经历中摸爬滚打过来的,所以对那种窒息紧迫感深有体会,而且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确实如此,尤其是那所学校某一年突然开始实行军事化管理之后,发现对提升学生的高考成绩卓有成效,然后大量的其他学校就开始效仿了。据说那所学校现在又在到处开分校,不知道羽山市有没有。”
再吐出一个烟圈之后,鹿英弘把烟头摁灭,扔进街边的烟灰缸,然后叹了口气:
“希望他们的分校永远别开到羽山市来,我可不想我们这里也变成那里一样,成为培养高考机器的地方。我已经领教过高考机器的厉害之处了,可不像今后我教的学生里面有太多那样的人——当然我说的不是学习方面的厉害之处。”
“是么——看来那里对学生人格和思维方式的培养还真的欠缺啊。”
“准确来说是缺乏一种良好的引导吧,在一个人的价值观开始塑形的时候,以一种扭曲的方式去潜移默化来达到某个目标,那这个人离开那里的时候,肯定思维方式是会和外面的人有着很大的不同的,当然也有一些很幸运,在那个染缸里出淤泥而不染,还得感谢那些人的身后有着非常正直的家长吧。”
牧知清若有所思,对一席话表示赞同,然后对鹿英弘的遭遇好奇了起来:
“所以,那台高考机器做了什么让你印象那么深刻?唯分数论或者钻牛角尖这种事情大概也不会让你留下这么大心理阴影吧?还是说他们信奉的是社会达尔文主义?”
鹿英弘大声笑了出来:
“社会达尔文主义这一点我觉得都已经对此习以为常了,毕竟不光是他们,也有好多其他人打着‘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幌子来干一些见不得人的生意。让我印象深刻的倒不是那个人的人品,而是他的为人处事方式,虽然这么去评判一个人的行为有点不太好,但是——你见过说喜欢一个女生,就把那个女生全家的信息资料依靠各种渠道收集起来然后以此要挟的吗?”
“哇……居然还有这样的人啊……”
牧知清睁大了眼睛,鹿英弘则是摊开手,依旧一脸无奈。
“扯远了,咱们言归正传啊……你是今天晚上去做家教么?”
“对,还好是做英语的家教,这应该是我唯一一门现在还能够拿得出手的学课了。”
鹿英弘拍了拍他的肩膀,像是在打消他的顾虑和紧张:
“没问题的,和学生的家长多交流一下,了解一下情况,也要和学生本人沟通,毕竟自己的状态还是他们自己最清楚,然后就是对症下药了。我觉得以你的性格,应该会很耐心的,加油吧,还是要对自己有信心。”
牧知清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摇了摇头:
“今天晚上再看吧,只求我不要误人子弟就行了……那我先回去准备准备好了,谢谢你呀,英弘。”
鹿英弘再次笑了,举起手挥了挥,和眼前与自己年龄相仿的青年道别。
到了晚上,天气变得更加寒冷,穿着单衣,刚出门的牧知清不禁打了个寒战,于是他返回出租屋里,从衣柜里拿出外套穿上,匆匆走出家门。
兼职的地方离出租屋和羽山大学都很近,走路大概也就十五分钟左右时间。他拿出自己的MP4,戴上耳机,开始听起歌来。比起邓丽君唱的《川の流れのように》,他更喜欢美空云雀的原版,原因无他:美空云雀的声音与这首歌的意境更加契合,而且他从这首歌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地図さえない,それもまた人生。ああ,川の流れのように,ゆるやかに;いくつも时代は过ぎて。ああ,川の流れのように,とめどなく;空が黄昏に,染まるだけ。”[3]
这首二十年前的歌曲,似乎带着特殊的含义,一经发表,便广受人们追捧。它既是时代的落幕曲,也是时代的开篇曲,上承昭和,下启平成,不管在何时何地,有一种精神,就像这河川,虽然逝者如斯,不舍昼夜,但是依然川流不息。
走在街上,看着道路两旁的店铺,他默念着这里每一家的特点。虽然到羽山市不到三个月,但他已经这里的情况烂熟于心,这也多亏了他闲来无事就喜欢出门散步的习惯。大路上车水马龙,人行道上的行人三三两两,或急行或慢走,有的低头不语,有的接打电话,相比于日常静寂的羽山大学校园,这里才是富有生活气息的地方。
不知不觉中,他已经走到一处朴素的居民楼前,停下脚步,仔细辨认着门牌号码,然后按下了对应房间的呼叫号码,在和屋主交流了几句,验证了身份之后,居民楼的铁门开了。马上要面对的学生家长是什么样的人呢?他走在楼梯间里,开始好奇起来。
“——但愿不要遇到那种胡搅蛮缠的人吧。”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对于那种人,牧知清天生有一种厌恶感,不仅在心理上。每当有人开始对他蛮不讲理时,他胃里本能地就开始翻腾,于是他会极力远离这样的人。看了看表,现在才九点整,站在门前,他按了按门铃,门内传来有气无力的电子铃声,拖鞋与地板接触的声音从门对侧传来,由远及近。他的注意力转移到了其他的房门上:其他房门上都普遍贴着各种各样的广告,把原本深色的门变得花花绿绿的,唯独这家的房门,不见广告贴在上面,取而代之的是隐隐约约的一些胶的痕迹——大概是屋主一旦发现有广告,就主动清理掉了。
门闩响了一声,向外打开,牧知清向后退了一步,让门完全打开。一位年轻的黑发女性,出现在门前,看样子大概二十七八岁,扎着短马尾,白色高领毛衣配着牛仔裤,看上去和蔼可亲,沉静中却显露出一丝活泼。
“呀!您就是牧知清老师吧?快请进!”
女人微笑着看着牧知清,做出了请进的手势,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微微点头,进到屋内。
“叫老师就不用了,愧对老师这个称呼……直接叫小牧就行。”
“称呼这种事情有时候还真是麻烦呀,小牧这种称呼对老师来说太过随意了,我还是叫你知清先生(君)吧。那我们就直奔主题了,说说做家教的事情——我的表妹刚进高二,在羽山大学附属中学读理科,但是成绩并不太好,所以我就想着给她找个家教补一补功课,然后就看到了您的兼职信息,就联系到您了,非常感谢您能够过来。”
“我才是该感谢您才对,比较遗憾的是我学的是文科,只能帮忙辅导一下英语了。请问小姐,我能先询问一下令妹的英语情况么?”
“唔……之前高一的时候考试差不多150分满分,基本上能有110以上,但是怎么样也上不了120,语法和阅读都有点不得要领。我平时工作比较忙,基本上没有多余的精力去辅导她,不然我也想亲自去给她做辅导……哦对了,鄙人免贵姓文(ふみ),您叫我悠华(はるか)就行,不需要用那么客气的称呼。”
牧知清接过文悠华递过来的试卷,仔细研究上面的错题,一边不忘和她闲聊着。
“说起来,悠华小姐,冒昧地好奇一下,您是做什么工作的?”
“这个嘛,不知道你有没有去过对岸的教会,我是那里的辅祭[4],给教会的团契[5]什么的做安排指导,顺便打打杂,处理一些关于教会和羽山市信徒的事情——毕竟我还有一个双胞胎妹妹在那里当修女,她叫悠纳(はるな),你以后如果有机会去教堂的话可能会遇到她。”
“家里有个弟弟或者妹妹真是好啊,可惜我是独生子女,没有体会过有妹妹的生活。”
“其实也没有想的那么美好,我和我表妹其实每天说的话并不多,她在学校九点多下了晚自习回家,然后就自己继续学习功课,我也在做自己的工作,早上她一早就上学去了,基本上一天下来说不了几句话……说句实在话,我觉得她现在也挺辛苦的。”
文悠华叹了口气,仿佛受到了感染,牧知清也叹了口气,点了点头表示赞成,然后望向窗外,不远处的白沿山的半山腰上隐隐约约发出一抹光亮。
“悠华小姐,您有听说过白沿山上的那栋房子的故事么?”
“您是说山上树林里那栋房子么?”
文悠华脸上轻松的表情瞬间严肃了起来,牧知清坐直了身子,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你看,从这里看过去,那里似乎还亮着灯啊,那真的是一幢房子么?”
像是要求证什么似的,他站起身来到窗户边,仔细地查看着。文悠华依旧是坐在沙发上,看着牧知清的背影:
“那里确实就是一栋房子,白沿山上那一块地方是属于某个家族的,里面建起来一座洋馆,因为地势偏僻,又加上不是旅游景点,就没与多少人去那里吧。也有人说那里是凶宅,经常闹鬼,所以要去那里的话,还是要注意自身安全哦,虽好还是离那里远一点比较好,遭遇鬼打墙什么的还算比较好的结局,有些比较倒霉的人就直接在那里失踪了,不知道是遭遇了什么。”
“是么……看来那里还真是危险,真是佩服住在那里的人啊,换做我,住在里面肯定会是每晚都睡不着的吧。”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嘛,那种危险的地方尽量还是少去比较好,而且就算你偷偷摸摸摸进了洋馆那里,也属于私闯民宅,洋馆主人到时候报警把你送到局子里,也不是特别好的结局对吧?”
牧知清点了点头表示认同,文悠华的表情又回到了轻松的状态,仿佛之前的谈话从未发生一样。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等待着文悠华的表妹晚自习结束,回来进行自己的兼职工作。
完成了今天的讲课之后,牧知清整理好写满知识要点的纸,留在书桌上,然后起身准备离开,文悠华把他送到了门口,递给他用信封装好的报酬,然后看了看手表,轻声嘱咐了一声:
“知清先生,已经过十一点了,回去的路上请您注意安全。”
牧知清点头致谢,然后轻声走下阶梯,轻轻地打开居民楼大门走到大街上。街上的行人散了不少,只有街边的大排档和便利店还在营业着,但也客人不多。据说在泉桃川对岸有一条街全都是酒吧和夜总会,一到晚上,那里总是莺歌燕舞,高朋满座,但是牧知清对那些地方并不感兴趣,所以也从未到过那里——说来也是,从小连网吧都没有进过的他,更不可能会想着出入那些场所。
寒风吹来,他不由得抖了抖身子,赶忙把手揣进了外套口袋,然后往前赶路。
“哟,牧知清,是你么?”
一个略显熟悉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让毫无心理准备的他吓了一跳,赶紧回过了头来,一位穿着棕色大衣的银发女性站在身后不远处,头上的呆毛随风摆动——有这样特征,还认识自己的人,无疑是宫雨兰。看到被自己吓了一跳的牧知清,宫雨兰低下头,向后撩了一下头发,走上前来。
“抱歉,不该那么突兀地给你打招呼的,你还好吧?”
比起突然出现然后吓了自己一跳,牧知清现在更加诧异的是她对待自己的与之前天壤之别的态度。宫雨兰无视了他的不知所措,走到了他旁边。
“你也是走这条路回去吧?那咱们可以顺一段路。”
可能是说话过程太过于自然,牧知清连拒绝都没有来得及,就下意识地跟着宫雨兰并排走了起来。两人一言不发地走着,气氛有一些略微的尴尬,大街上只生了两个人的脚步声。宫雨兰极力忍耐着这种让她煎熬不已的感觉,心想着在旁观者们眼里对他们两人关系的误解。最终她下定决心一般,打破了尴尬的宁静:
“我说,牧知清,你这么晚怎么才回去啊?”
牧知清耸了耸肩:
“给一个刚进高二的高中生补习英语,从九点半补到十一点。”
“那你们还真是辛苦啊……真没想到你会去做兼职,我以为你这样的性格可能晚上会老老实实呆在房间里自己一个人看书。”
宫雨兰既像是接茬,又像是在表达感想一样地说出这句话。
“虽然你这么说,但是我怎么感觉不到开心啊……其实也算不上辛苦,生活所迫嘛,房东涨了房租,不出去做兼职,靠着学校的补助和奖学金,生活会变得越来越拮据。为了活下去,牺牲些许体面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说完,牧知清轻轻叹了一口气,作为回应,宫雨兰也叹了口气:
“是啊,C’est la vie。果然是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嗯,我现在越来越感受到这一句话的分量了……说起来,你为什么也这么晚回去?”
“还能有什么原因啊……实验室的任务还是必须要完成的,白天完成不了,那只能晚上加班了……你啊,你之前找我问的那个问题一直在困扰我啊,白天的时间大部分都被拿去咨询医学院的朋友和心理学教授了。如果没有这些事情,我倒也能够早早下班回家。”
“……对不起。”
牧知清听着宫雨兰的抱怨,沉默了许久,低着头抿着嘴唇,脸上写满了愧疚,最后只喃喃说出了三个字。看到他这个样子,宫雨兰也不好多说什么,轻轻叹息:
“别放在心上了,我说过了,你的问题我会查清楚的,不存在半路放弃的情况,这个你就放心好了。”
两人继续走着,很快就到了牧知清的出租房,告别之后,他拖着略显疲惫的身体回到房间,坐在椅子上,随意地拿起一本书开始读起来。过了十二点,从窗户往下看去,大街上已经不见了人影,马路上只剩下路灯的光斑,街边的商店已经打烊,只剩下唯一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还亮着微弱的光。牧知清坐在椅子上伸了个懒腰,欣赏着这没有人的气息,只剩钢筋混泥土森立的城市的夜晚。这里看不到天上的星星,取而代之的是通亮的路灯和大厦楼顶的探照灯光柱,虽然算不上黑暗,但他隐隐约约感到不安起来。
文悠华的话在他耳边响起:“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不要好奇而去接近未知的事情,不要主动接近黑暗。”
他闭上眼,戴上耳机,又开始播放起《川の流れのように》:
“雨に降られて,ぬかるんだ道でも;いつかは,また晴れる日が来るから。”[6]
什么时候才能和她迎来晴天呢?他还是在期盼着。羽山市的夜晚静悄悄的,只有泉桃川滔滔向前,川流不息,昼夜不止。
注释:
[1] 翻译:不知不觉走到了这里,回头看看,这又细又长的小路,通向远方的故乡。
[2] 通常译作《川流不息》。
[3] 翻译:地图也找不到,这就是人生。正如川流不息,缓缓地前行,历经多少时代。正如川流不息,不停地前行,只被夕照染红。
[4] 辅祭,宗教仪式中之辅助者。
[5] 常用作新教特定聚会的名称。
[6] 翻译:雨后泥泞的道路,终会迎来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