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系故事集-7-星屑

四面体世界

是的，我逐渐理解一切……

女孩从世界的边缘转过身，向左沿着狭窄的山脊向前走去，目光呆滞地向前平视，不去看两侧的深渊。半边身子沐浴着另一个世界的朝阳，另一半边仍被黑暗笼罩着。灰色的、光裸的岩石，漆黑的天空，她仿佛漫步在月球表面。先前的震撼感消退了一些，是人类头脑中的自我保护机制发挥作用，隔开了这不合常理的景象带来的冲击。不过，她也确实不再像无头苍蝇那样乱撞，开始渐渐理解目前的处境了。

不出所料，随着她的前进，原本平坦的山梁也开始渐渐倾斜，仿佛世界本身随着她的前进而缓慢转动，想要迫使她退却一般。她已经大概明白了，一股莫名的渴望驱使着她，她要走完这奇诡旅途的最后一程。

很快，面前的路再次变得陡峭起来，她手脚并用地前进着。尽管只有阳光中的半边身子感受得到一丝暖意，她也只能机械地攀爬，无法调整姿势。左侧、右侧、后方尽是无底深渊。远处，另外两条山脊隐约可见。它们向上延伸，彼此接近，和她所处的山脊在上方交汇于一点，那就是她要去的地方。

她仿佛身处某种巨兽的脊背上，小心翼翼地攀登着，一步一步接近巨兽高耸的犄角。她一点点向上，直到上方除了星辰外再无他物。她调动最后的意志力，强撑起颤抖的双腿，站在了炫目的顶点。

星辰在她头顶上方，围绕着她缓慢转动着。她身处的狭小平台恰好容得一人站立，下方，三个巨大的倾斜平面延伸开去，构成一个完美三棱锥。就在她的注视下，阳光从棱的边缘倾泻而下，一个原本黑暗的平面霎时间整个被照亮，那正是“她的世界”，此刻迎来了灿烂的黎明。她抬起头，又看到了月亮，月食已接近结束了，最后一小块黑影正在移出月面。她也早已知晓了那怪异的三角形阴影的由来。

她回想起这次出逃的整个行程，从面心到棱再到顶点……

引力始终是向下指向中心的，而所处位置的改变使她误以为世界在翻转……

“好嘛，一个四面体行星。”世界顶点的女孩如是说。

星间的孤舟

ta醒了，从又一次长眠中醒来。

真的算是醒来了吗？ta的身体仍在沉睡，只有意识醒来了。ta的五感与飞船相连，用飞船的眼睛去看，用飞船的耳朵去听。只能这样，让身体醒来消耗的能量太多了。在这里，任何一点能量都弥足珍贵，毕竟这里距太阳一光年。

ta借助飞船的眼睛看向远处，四面八方只见虚空。视线能捕捉到的光太少了，除了远方几点黯淡的星光，举目皆是一片漆黑。盯着这黑暗看久了，头脑会变得麻木，意识中连黑暗也淡褪了，只剩下虚空。

可这包围着ta的空，又不是绝对的空。那些肉眼不可见的微粒尘埃，时刻撞击着高速运动的飞船，日积月累，使速度减慢、航向偏移。每隔一段时间，都要重新启动发动机，让飞船回到正轨。

发动机开动了，ta看不到，但想象得到那正反物质湮灭的闪光从船尾迸出、散开、融进虚空。每次开动，珍贵的物质和能量都要再损耗一分。飞船就像一支风中的残烛，在无边的夜色中孤独地燃烧着自己，渐渐耗尽……

但愿计算无误，能在燃尽前到达。

微调很快结束了，一切正常，飞船仍维持着它应有的速度——每秒一万千米，光速的三十分之一。

世界太大了。这样的速度，绕地球一圈只需要四秒，从地球到月球需要半分多钟，到太阳需要几个小时。而走完ta的旅程，需要一百多年。

飞船的启航是上个世纪的事了，那时候，旧时代的开拓精神多少还残留了一些。ta乘坐的这艘驶向四光年外比邻星b的飞船，是人类走得最远的一艘船。从地球传回的信息来看，大概也是最后一艘走得这么远的船，这样的旅行已经被明令禁止了。

船员十五人，七男七女加一个ta，政治上可以说非常正确了。其他十四人仍沉睡着，几十年来，除了世纪之交那次短暂的联欢，每次都只有一人短暂醒来，检查一切是否如常。沉睡是对抗漫长时间与广阔空间的唯一手段。倘若一直醒着，即使不考虑能量消耗问题，这蜉蝣横渡大海般的漫长旅程也要把人逼疯。

想家吗？本来也不怎么想。愿意踏上这段旅程的人，都是对身后的世界没什么挂念的人。可现在，ta真的有些想家了。ta回忆着一切，虚空以外的一切，大概是本能地想在这空荡的地方抓住些什么吧。

不能这么想下去了，保持好情绪很重要。ta停止了回忆。

作为第一批远离太阳超过一光年的人，本应有个庆祝仪式什么的。可惜信号一去一回也要两年的时间，地球的贺电现在是收不到的了。把其他人叫醒？算了，太奢侈了。

该睡了，意识中传来电脑的提示。睡去前ta有些不甘，又向外看了一眼，仍是无边的虚无。随后，ta的意识也遁入虚无之中。

我

二十六岁的01走近房间。这是一片简洁的方形白色空间，一面坚固的透明屏障横过中央，两侧各摆了一张椅子——探监用的。

那人已经坐在另一边的椅子上了。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和他在报纸上见到的样子大差不差。他也坐了下来，入口的门在身后无声地关上了。

一阵沉默。

“你应该认得我。”01首先开口。

“没错，我认得。你大概对我没什么印象，但我对你可是再熟悉不过了。既然来了，想必你也都知道了……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这语气让01有些恼火，仿佛他才是犯人一样。不过这没什么，在得知那样的真相后，一切都显得微不足道了。

“我是个克隆人。”

“你我都知道的事情，就不用再说了。”

“我的‘本体’还是……”

“是啊，一个十六岁的孩子，尾号42，我记得很清楚。你是第一个比‘本体’更年长的克隆人，你泡在培养液里的时候我可担心你了，害怕那样使用药物加速成长，你出来后根本活不下去。现在这状况可比我预想中的好多了，药可得坚持吃啊……”

“你和那个42还正好认识。当时真是凑巧啊，的领养者恰好和供体的家人认识。能保密这么多年也是够不容易的了，植入的十年孤儿院里的假记忆也很有效，一直到他们告诉你之前都没露馅。”

又一阵沉默。都叫他说完了，01想。他该做些什么呢？隔着屏障对着他大吼大叫？痛斥这疯子的恶行，指望让他心生悔意？算了吧。

至少他得到惩罚了。虽然对外不是以克隆人类的罪名，虽然他也被告知必须保密，“克隆人生活在我们之中”这样的事情是不能公之于众的。但至少他得到惩罚了。

“内部斗争罢了。还有我这样的人，还会有这样的事。这可不是结束。”中年囚犯仿佛看透了他的想法。

“继续走下去吧，现在这一切已经很让我惊喜了。二十六岁能有这样的成就，当初辛苦编辑你基因的努力可没白费。继续活下去吧，可别寻短见，我还要看着你今后的人生呢。”

01面无表情，强压下心里的愤怒与厌恶，站起身来。

“我当然会继续活下去，但不是为了你。我不是作为一件你的造物而存在的。”

01走向门口。像其他人一样，带着这个秘密活下去吧，他心想。

“对了，还有一件事你可能不知道。”中年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不但克隆人不止你一个，用那男孩细胞克隆的也不止你一个——在一众医院里取来的婴儿干细胞里，他的是最好用的——也许有一天你会碰到也说不定呢。其实你还算走运的，可不是所有的实验成果都长着一副正常人类的模样……”

01本以为再没有什么能给他那样的冲击了，可最后这句话还是让他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太阳系故事集，但赤旗插遍群星

“42同志在做什么呢？”平行宇宙的影在房间里显形，只见42正抱着一袋零食吃得津津有味。

“妈叫你少吃点零食的……”女孩皱起眉头。

“公社食堂送来的，不吃白不吃。”42笑着指了指敞开的窗户，刚才送来零食的飞行器已经去往别家的窗口了。

“要分你点吗？可惜分给你你也吃不了。”42坏笑着说。

“嘁。”影凭空变出十几袋“零食”，“我想分给你你也吃不了。”

“那个就要开始了，不去看看吗？”42刚想回嘴，就被指着窗外的影打断了。

“要开始了？！”42扔下零食，冲出房门向楼顶的天台跑去。天台已经站了不少人了，正是日落时分，天边的夕阳仍十分耀眼，将人群的影子拉得老长。影已经帮42找到了一处好位置，两人跟随众人一起转向东方。

深蓝的天空中，一幅巨幕无声地展开。这是一场面向全城市民的直播，巨大的全息投影窗口中显示着四光年外那架航天器的轨迹。画面中它正环绕着那颗行星，不断降低高度，距离它的目的地仅剩一步之遥了。

“其实是四年前的事了，只是信号现在才到达地球。”影解释道。42点了点头。

窗口中的画面由模拟动画切换到了真实影像。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惊呼，异星的广袤大地此刻正真切地展现在地球人类眼前，且仍在迅速增大，呈现出越来越多细节——要降落了。

四周变得出奇地安静，人们屏息凝神，背对着夕阳，仰头注视着东边天宇中跨越四光年太空传来的影像。地面仍在不断增大、逼近，直到画面骤然静止。

人群仍沉默着。

画面切换到了另一个摄像头，眼前骤然一片光芒，那是半人马座α星的阳光，巨幅投影使整座城市沐浴在朝阳中。光芒中，已落地的航天器打开舱门，放下一道舷梯，一个身影沿舷梯缓缓步行而下。

上世纪的技术就已经这么厉害了呀……42心想。这艘“人类号”飞船于上世纪末启航，四光年的航程和最后的减速、环绕、着落工作全由飞船的计算机控制，几十年前的设备经历几光年的航程仍不出差错，这无疑是载入史册的壮举……

名为“开拓者”的机器人走下舷梯，代表人类在比邻星b的土地上留下了第一个脚印。它缓缓擎起一面旗帜，插在舷梯旁的土地上。经历了数十年的漫漫长夜，这面星际shzy联盟的旗帜此刻得见异星的朝阳。

朝阳与晚霞在城市上空交相辉映，等待已久的欢呼声在人群中爆发。

也许八颗星的旗帜要再加上一颗了？不过这只是开始，载人登陆和建立居住地只怕还要几十年……42正想着，视线捕捉到了全息投影后方的点点星光，地球的暮色降临了。

的确，这只是个开始，旗帜上的星怎么加得完呢？更快、更好的飞船已经在追随“人类号”的路上，今后也会有飞船驶向其他恒星系——终有一日，赤旗将插遍群星……

能走到今天不容易啊……42回想起自己学到的历史，从火星不毛荒原上纷飞的战火，到如今比邻星原野的朝阳……过去那个灰暗的年代，曾有悲观者预言人类将永远无法走出太阳系，只能在这半径一光年的牢笼中相互争斗、自取灭亡。倘若在另一个平行宇宙我们失败了，这一切成为了现实呢？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42庆幸这个宇宙的自己活在一个有着好结局的故事里。

血肉之牢

终于死了。年轻人在心底暗自舒了一口气。他们在这位富豪的一百五十六岁生日向他的家人宣布了他的死讯，其实早在那之前，他就早已不成人形，和和一堆泡在培养液里的细胞差不多了。但收了人家那么些钱，面子上的工作总要做一下的。不管怎样，他们确实尽力了，还顺便实验了一下新药。

眼前这摊烂泥也表明，新药仍没有本质性的突破。尽管每一代新产品都让药商吹得神乎其神，研究实则已原地踏步数十年了。第一代“不死药”极有效地延缓了衰老，使人在一百多岁仍保持着中年人的容颜，却也带来了可怕的“凋亡综合征”——在一百五十岁左右毫无征兆地爆发，全身组织器官丧失机能，化成一滩脓水，仿佛把欠时间的债一次性还清一般。业内给这不治之症起了个外号——天劫。

眼前这摊泡在营养液里的东西，就是这病发展到最后阶段的模样，除了癌细胞基本啥也不剩了。最好的药让这人的寿命打破了现有记录，但也到此为止了，癌细胞可不算生命的延续，否则海瑞塔·拉克斯（1）才是最长寿的人。

围在四周的亲人倒也不怎么悲伤，这是这个时代的常态了。由于代沟，隔代的亲人几乎不会住在一起，相差一百对岁的亲戚更是和陌生人没什么两样。城市里不同年龄段的人生活在不同区域，真正实现了“老死不相往来”。年轻人曾去过几次“老人区”，尽管外貌上看不出分别，他们的衣着打扮和言行举着仍能让他轻易分辨出那些将死之人。

浑浊的液体中，一副骨架子倒是清晰完整。一百五十六年的时间里它被困在血与肉筑成的牢笼中，如今终于挣脱出来了。昭示着死亡的白骨从生命的残躯中破茧而出，也未尝不是另一种新生。

（1）海拉细胞的提供者。

远日点

这遮天蔽日的暗蓝色星球，像极了地球上傍晚的天空。

中年人看着窗外几乎遮蔽了整个天空的海王星，忆起了自己童年时的遐想。那时他常常把天空想象成一颗离得极近的巨大星球的表面，没想到此后真过上了与“离得极近的巨大星球”相伴的一生。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离开地球的场景——六岁的他满心期待地踏上旅程，到达目的地时却被舷窗外的木星大红斑吓破了胆，哭喊着要回去。父亲是个没什么耐心的人，几次安慰无效后直接带他来到另一扇窗前，指着窗外的茫茫太空叫他穿上宇航服自己漂回去。他在那扇窗前站了很久，最终还是放弃了回地球的念头。那是他第一次模糊地意识到，比起那些狂暴的气体巨星，更可怕的还是星球间漆黑的虚空。

中年人从窗外收回了目光。还有很多事要做呢，过几天还要再从这海卫一跑回地球……

果壳中的宇宙之王

这无聊的工作。宇宙之王？果壳中的宇宙之王还差不多。

时任星际联盟秘书长站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窗外是谷神星的贫瘠荒原。办公室小而寒酸，由于低重力，连椅子都给省了。朋友经常打趣说他是“宇宙之王”，可他这样一个远日行星的小职员能坐到这个位置，本身就说明这不过是个无足轻重摆设，给地球、火星、外太阳系三方力量撑个门面罢了。这地方虽说离太阳近些，却恨不得比自己在天王星的工作单位还冷清。

没有宇宙之王的命，操着宇宙之王宇宙之王的心啊……地球火星的星舰对峙让我来调停，我能调停吗？没那个能力知道吧……

任期结束再不干这破差事了，早点回地球窝着安度晚年才是正理……

虚空

老人坐在屋里，阳光透过窗照进来。一家人都在各司其职，充实地忙碌着，唯有她只是一动不动地坐着。

仍是毫无结果。这些无意义的争斗仍将继续下去，从火星跑到月球又再回到火星，和地球人的谈话，全是白费力气。

她想起了从前。从前她为攻克大统一理论的难题夙兴夜寐，为火星反抗者奔走呼号，甚至不惜接受不可逆的痛觉消除手术只为防止天序的刑讯逼供。那些争斗，她至少可以说出它们的意义何在。可如今的这些争斗，又是为了什么呢？

虚空，世界孤悬在一片虚空之中。已经有越来越多的人认识到、感受到这一点了。若不在虚空中重新生出创世之光，就必将在虚空中无声湮灭。比起昔日的星间霸主，如今的虚空是更可怕的敌人。

老人一抬手，屋里忙碌的众人消失的无影无踪。

“别再用全息投影骗自己了，这里只有你一个人。”

南极

“2号，该吃药了……”

身份编号E92459468074042的女孩在床上坐起身，窗外天已放亮，远处的湖面波光粼粼，她的药片搁在床头。

又是梦啊……每次都搞得像真的一样……

黎明终究还是到来了，朝阳总能驱散一切不快。残留的恍惚感几乎全部消失了，女孩伸手去拿药片。

可当她看清了药瓶上的图案时，一股恶寒涌上心头，那个荒诞梦境带来的恐惧在一瞬间回归了。

瓶身上不过是三个简单的图案：一个缺角的圆，一个四面体和一个字符表情:-)

冲出房门，穿过楼道，穿过街巷……又一次仓皇出逃，与梦中如出一辙。不过这次她改变了方向，从南面穿出了城市。面前是熟悉的原野，天光大亮，她清楚地看到了远处的雪地和岩石，每向那里前进一步，脚下的路就增陡一份。

这次的恐惧感不再像梦中那样强烈了，也许是梦中的经历，让她对这世界的不可理喻有了心理准备。某种不同于恐惧的东西引导着她，她分不清那是否属于自己的意志，它告诉她去往她未曾见过的，四面体世界的最后一个面，那里有东西在等着她。

她行进得很快，几乎称得上健步如飞了，似乎对这个世界的理解给了她征服它的力量。倾斜的大地不再是阻碍，她又一次爬上了山脊，站在两个世界的交界处。

一个与另外三面截然不同的世界，一片广阔的冰原，从她站立之处向下延伸至世界尽头。这个小世界的“自转轴”一端位于梦中到达过的那个顶点，另一端则穿过相对的面心——正是她眼前这个平面。如果把那个顶点称作北极点，这里无疑就是地球南极大陆的对应了。

她仍在梦中吗？她不在乎了。可怖的斜坡并未吓住她，每向下前进一步，地势就变得平缓一分。

向下，向下。她站在了冰原中央，她看到了她所寻找的，另一个孤单的身影。

随着她的靠近，她看清了那个存在的模样：衣着身形与她如出一辙，领口以上却是一团纠缠的缆线占据了脖颈的位置，再往上是形似一台老式电视机的“头颅”，屏幕的位置闪着雪花点。

一个生物与机器的怪异结合体。

她走向那个存在，这怪异的外形反而给她一种莫名的亲切感。她们见过，不论那是否是梦，是真实还是虚幻，某些刻意掩埋的记忆被唤醒了，她见过，她记得……

那存在向她伸出手。两只手相触了。

信息如堤溃的洪水般涌入她的头脑。大地震颤，雪雾腾起，冰原碎裂、崩溃，周遭的一切消融于黑暗，随后黑暗本身也消融于无。天幕掀起后这荒谬的世界便崩塌了，留下的只有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