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魅
乐生者,岭南人也,降于穷乡僻壤。适其生,阴云密布,狂风怒号,豺狼啸野。乡人咸曰:“此子必遇不测也。” 观其经历,果如是。 生家虽贫,幸有慈母。自蹒跚学步,牙牙学语,夙兴夜寐,未尝废离。然父内无耕种之勤,外无不贰之心。生母刘氏数劝及时止损,皆不以为然,其行更甚。虽然,刘氏亦尽其所能,打理家务,旁人谓之贤。生六岁,不堪其行,遂分道扬镳,断其姻缘。生父少德,积蓄竟不分其妻。临行,刘氏谓之曰:“吾将去矣,愿汝安康。” 自是数年,母子二人,相依为命。乐生早知事理,每助刘以家中事。然刘夙婴怪病,卧床数日而不能起,乐生侍之汤药,寸步不离。后二月,疾甚,自知终不久矣,语乐生曰:“吾病重,恐不久矣,俟吾离世,汝孑然一身,母有负于汝。”掩面而泣,生亦泣。俄而复曰:“及吾死,丧当简。事毕,汝自东往,绝东江,寄吾亲戚家。戒骄戒躁,当识礼也。” 良久无言。 旦日,刘与世长辞。生长跪榻前,泪簌簌而下。因其母遗嘱,简以葬之,遂行路。日暮,至亲戚家。问何故来,以其母之离世告之,复一一具言自家旧事。 亲戚曰李氏,家有三兄弟,素恶乐生。其父亦不止其子,盖以为非自家子也。呜呼,只得终日形影相吊,伶仃无援。是日,天朗气清,微寒未褪,人间四月芳菲已尽,山寺早春桃花尚开。李氏三子呼乐生曰:“吾等欲登山,览早春色,尔来乎?”生思向之不为纳,喜出望外,欣然答曰:“承蒙兄恩,不敢不来!”相与登山。初,三人间谋弃乐生于山中。四人约以一人寻匿者三人。适乐生寻三人,久之不得,不知为三子所欺尔。半晌,阴风怒号,穿林打叶,四下喧哗;乌云蔽日,虫鸟乱鸣,森森可怖。生惧,大呼而无人应,愈发惧也。霎时,风息鸟静,走兽声起,疑为虎豹豺狼之属。切闻声之由来,只觉哀厉,似婴儿啼。寻声而行,披荆斩棘,见一狐卧怪石下,血流如注,白毛尽染,盖为猎者流矢所伤也。乐生悯其气息奄奄,又叹本非医者,莫能相助。狐忽瞪双目,如有所诉,哀鸣不止。生乃俯身拾之于怀,欲步至城中寻医者相求。未料山路崎岖,乱石嶙峋,方欲行,踩石而跌,石锋尖锐,生股流血。然怀中白狐突跃脱身,吮生血。吮毕,回眸顾之,匆然逃窜,匿于深林而不见矣。生乃疑白狐假卧,盖诱人捧之,伺机取人性命也。 是日夜,梦一豆蔻少女。身如莲花出水亭亭玉立,目似明珠璀然有光,笑靥如花春风拂面,肤若凝脂晶莹娇嫩。衣飘飘霓裳,佩烨烨玉石,簪缤纷发髻。一颦一笑,一举一动,恰似蓝田玉暖,良玉生烟,又如葡萄美酒,沁人心脾。何人得有此倾城容貌乎?生忙问是女何故入梦,对曰:“女子本为山中狐魅,今日为君所救,感激不尽,遂入梦以偿。向饮君血,诚因君血绝伦无双,于妖魅有奇效,固无害君之意,今祈君谅。”生大囧,然细看少女,愈觉可怜。女子名曰莲,愿以身相许。乐生曰:“吾尝涉猎怪谈,知妖人素不合,况我处子之身,恐留后患。”女默然不语,潸然泪下,谢生而去。于是梦醒,相安无事。 秋至,风卷落叶,若蝴蝶蹁跹,顿生寒意。中秋之夜,月明如水,李氏三子集庭中,相与赏月,独留乐生一人于檐下。已而人定,阴风贯户,定睛而看,莲已至矣。生惊曰:“妖等亦过中秋乎?何苦来?”莲忽掩面而泣,俄顷方道:“君不知也,吾家人皆为人戮,每至中秋,山中诚孤寂也,值吾一身惶惶无依。”生忆儿时共母生活,今人事已非,遂长太息,告莲以身世,颇有同病相怜之意。二人畅叙愁思,举杯对饮,不觉夜深。莲道:“吾愿为君友,以报未尽之恩。”生笑而遣还。 自是期年,莲间或临门,或洽谈叙旧,或相与游玩,或嬉戏玩耍。乐生之不复因亡母故终日郁郁不得志,皆自莲也。所谓日久生情,如是而已。一人一魅,皆无依无靠,相遇即相知,相知终相守。乐生无莲,无以诉心中愁苦,莲无乐生,无以度寂寞岁月。及乐加冠,莲至而问乐生:“君愿纳吾为妻乎?”生忙问其故。对曰:“无他,当谢汝恩。”生笑:“姑娘何故言此?你我本无所谓报恩之说。”莲复引其手:“君且不弃小女而去,当足矣。婚者,吾非分之想。”矫首观天而太息。生顾其悲,曰:“然吾实觉人魅素不相合,结为夫妻有损天道,恐非汝愿尔。虽然,汝果有此愿,吾须告先妣。” 过二月,乐生辞李氏,复至家。视三经就荒,兰楯犹存,幽怨自生,悲从中来。生言所历,卒莫回应。莲曰:“君可知何为恋人?”生搔首踟蹰,不知何为。曰:“恋人者,虽未成夫妻,实胜挚友。君母在天之灵未应,则吾等先为恋人,可乎?”生喜而应之。是日夜,二人共赏良辰美景,行云雨之事,不复赘言。自是,莲常求云雨之事,盖狐魅本淫尔。久之,感疫气缠身,昏昏欲眠。一日劳作未毕,竟昏死田中。莲见生不归,遂寻生于田,负而归家。及乐生苏,独倚窗头,泪落不止。生曰:“吾早知如此,实不忍驱汝而去。汝当数百岁矣,凡天下士,未尝有弃汝而去者乎?狐魅害人,果如是矣。然汝莫伤怀,我有怪病,修短随化,此吾天命,行会吾母于阴间,幸也。”莲长跪曰:“吾未尝思害君,亦未尝害人。君且待我寻药归来。”乃化狐而去。 三日后,生卧听足声。挣扎起视,问来者谁。其人答曰:“我道士也,适过汝屋,感妖气,故登门以探。”生曰:“莫理我,将死之人也,汝其去邪。”道士着斗笠,入室,睨而视之。久之曰:“汝病自妖魅鬼怪者乎?然吾有一方。”乃自布袋中取药丸与瓷瓶。生取药丸咽之,既咽之,鬼魅一笑,问:“汝知吾何以得此方乎?向遇一白狐,吾知妖血治人,故取其血,炼就此丸。”生惊,恐为莲也。然道士曰:“妖物素寄生于人,今吾感其诚,取其尸,汝寻吾话,可使复生。”遂敞布袋,生大惊,袋中白狐乃莲也。“葬之于山阴,九十日后,有雷雨。汝于午后掘地,以己血灌于狐口,俄而当复苏。然天道无常,有所得,必有所失。” 道士笑而去,生果复能行动。因其言,葬白狐与山阴。三月速逝。天降大雨,生执伞步至山阴。忽然,裂缺霹雳,轰然而下,生青烟不绝。生忙掘地三尺,却见白狐尸首未尝有阙,其唇一张一翕,其腹一起一伏。乐生喜出望外,以血注狐口。已而气息渐生,然白狐不识乐生,欲奔山林。乐生伫立良久,喃喃自语道:“也罢,吾与汝缘尽矣,愿汝安康。”拜而去。 数日后,生猎于山。睹狐之秀丽者,屏息而观。狐亦转而视生。四目相对时,别有忧愁暗恨生,相顾无语凝噎。狐窜而奔生,嗥叫不止。投身入怀,久之不去。曰:“汝归矣。”相与反家。 至院,见道士。曰:“汝果爱此妖乎?然其莫能复见人身也。亦矣哉,奈何沉溺于妖物?人天地之灵,当顺天行,御妖魔鬼怪之属。”生笑曰:“汝奚谙吾情?此虽狐魅,然助吾于惆怅之时,未尝有意害我。若此情逆天,岂大无理哉?”又曰:“万物有灵,而人灵为最。仍不可以区区六尺之躯驭众生,自然之道不亦此乎?虽然,汝吾恩人,愿为汝效力。”道士仰天大笑:“善哉。汝愿从吾,善也。汝喜妖乎?”答:“非喜妖也,唯愿为世除害,教化众生以敬畏自然之道。如是而已。”道士笑而不语。 自是,乐生谢李氏养育之恩。师从道士,翻山越岭,渐习法道。经数年,辞师而反乡。修旧茅屋,增扩为店铺,名曰“狐斋”。览此文者,如若有幸,可往而观之:主人云乐生,一狐常伴左右,曰莲。店主专治各路害人妖物,然止助无辜之人而不援咎由自取者。 冰室奇谭云:“世间不能无妖,魑魅魍魉,妖魔鬼怪,皆因果应报也。妖物存人心,方能得敬畏恭敬之意,不至逆天而行,终爱莫能助。狐魅亦有情,人何输之?乃以乐生事,告世人莫以情相欺。古人云‘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观乐生,乃悟其中真意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