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方舟】博士还剩31天

博士是在检测出结果的第三天才知道这件事的。 而那时,距离他在医学上被宣判死亡的日期,还剩下三十一天。 “做点什么好呢?”他这么自说自话地坐在办公室里,坐在那张他已坐了很久的靠椅上。这张靠椅自他从切尔诺伯格苏醒、回到罗德岛时就在办公室里面了。椅子的坐垫和靠背都是黑色的织物海绵垫,外面覆盖着黑色的弹性网格线,每当他感到疲惫爬上肩头,他就会下意识地靠在椅背上,让柔软而有弹性的海绵垫拥抱住自己被疲惫寄生的脊背。而疲惫消解的过程显然并不像充电一样快速。 “做点什么好呢。”他这么自说自话地坐在办公室里,眼看着对面陈列着的排排书柜。这些书柜的包浆沉淀着时间的碎碎念,带着历史的灰尘被岁月如树液般包裹成琥珀。最老旧的木料来自于萨卡兹内战前的卡兹戴尔郊区,最年轻的木料则产自萨尔贡的沙漠与森林间那段窄窄的过渡带,它们告别生养自己的土地,它们被从未见过的工具切割,与不认识的木料组合,最终又共同聚在了这一间小小的办公室,身上载满了自己用不到的纸张和书籍,而那些纸浆又可能来自于千里以外的哥伦比亚。桦树皮的灯罩产自乌萨斯,那一小块水晶吊饰是一位现居莱塔尼亚的萨米人的手笔,曾能催得令酒兴大发的葫芦因她一时兴起而带着酒渍安然躺在一处柜角,天火放置的维多利亚座钟在墙上不紧不慢地滴答作响。初雪手作的毛毯、缠丸插花的佳作、锡兰的羽笺......这片大地上自各个国度诞生经过各种途径,经历各种故事,最终汇聚在了这间小小的办公室中。 “做点什么好呢......”日光灯一闪一闪的,索性关掉它,稍走两步,将百叶窗的合页拉开,外面炽烈的阳光就急不可耐地涌进这片小小天地。这些活泼的、跳跃的小精灵因自己又“攻略”了一处“城池”而欢呼雀跃,让本来稍显寒凉的地板泛起几分暖色。 然而他很快就要去死了。 大概是因为凯尔希和阿米娅提前已经通知过,这段时间并没有人来打扰博士,与以前相比,他所负责的文书工作也少了很多,所以,这段时间倒是显得反常的清闲。 不过......就算是之前一段时间,他的工作也没多少就是了...... “哈哈哈。阿米娅长大啦......”他按动电钮,微弱的电流声伴随着轮椅前行的节奏。尽管他多次向医疗部的同事们解释自己依然可以正常行走,但是拗不过苏苏洛和波登可两位资深医师的要求。 “都已经是大人了,还这么执着啊......”这句牢骚话被她们两个有理有据地否决了,还附带上了全套生命体征监测系统。在检查之前,博士还是那个能走能跑,能吃能睡的前任领导者,而现在,他看上去的样子与重症监护室仅有一门之隔。而本来对博士开出单独一个监护病房的要求被他亲自否决了。 “按结果来看,我已经是一个死人了。而死人,是不能占用活人的地方的,这不礼貌。” 再者,考虑到这样会引起不必要的拥堵和干扰,对其他患者的恢复也有不利影响,医疗部便放弃了单独安置病房的打算,但依然坚持要求博士每天佩戴监测手环,以保证可以随时观察到博士的身体状况。 当手环戴上时,博士的生命还剩下二十八天六小时一分钟四十二秒。 “滴——答,滴——答”座钟与手环的声音同起同落。黄铜的钟摆、发出金色微光的钟摆、在古旧座钟里悠然踱步的钟摆,恪守着那刚正不阿的脚步、坚持着那冥顽不灵的脚步,就像是转在黑胶唱片上的针脚,耐心地收拢着距离——离那个博士在医学上被判为脑死亡的节点悠然前行。 那只小手环由温润的乳胶制成,它不懂自己发出声音的意义,它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发出响声,它只知道当自己快要凉下来的时候,会被另一只温暖的手拉走,被仍在一个小罐子里,带着奇怪的气味震荡一番,明亮的紫色光芒闪地它几乎忽略了自己已不再出声。等到它几乎在灯光下忘记自己在哪里之后,它又会带着响声出现在另一只温暖的手腕上,并等待着这只手冷掉的那一天。 “很好闻呢......”熟悉的香薰气味像是柔软温和的手指,游蛇般渗进博士衣服的缝隙之中,随即轻轻抚摸起他的肌肤,连他的呼吸都不想惊动。在莱娜作为香薰企业的合伙人身份与罗德岛开始合作后,她作为罗德岛干员——“调香师”的历史便结束了。她穿着蓬松长裙,坐在午后花园的窗前悠然阅读的样子,也随着那独特的香薰味道消失在花园的大门之后。罗德岛病房的各处都有莱娜配方的香薰,可那独一无二的味道却再也回不来了。他坐在那张窗前的椅子上,好像回到了曾经与莱娜于花园中沏茶的悠闲时光,他闲下来了,像是一只入秋的蜘蛛,正耐心地检查着自己布下的网,曾经那些不经意的小事则像是小溪干涸后的河滩,慢慢暴露在名为回想的日光下。 “嗯......”他嗅闻着空气中的味道,在这间充满木质家具味、胶囊与药液的苦味、量产香薰味,以及他自己的体味的办公室中,有没有,有没有哪怕一点点,莱娜遗留下的痕迹?大抵是没有的,连博士自己都很难估计,莱娜在自己的记忆中,究竟是那身着长裙的优雅形态多一点,还是若即若离,却又亦步亦趋的气味多一些。 那些和切尔诺伯格的事故、龙门的危险、这片大地上许许多多的事情一同,都尘封进了他的那张记忆的网里面。网越织越大,可也越来越破,那些他曾经或感伤、或兴奋、或激昂、或无力的片段,像是一根根崩断的丝线,任由那些色彩缤纷的“露珠”四散奔逃。回忆太多,时间又太少,像一块嚼不完的口香糖,刚开始的甜味逐渐消失,再熬过一阵胶质的无趣,最后就只剩下自己残存的、加固了的印象,只是为了嚼而嚼。 真奇怪,明明并不剩下多久的时间了,自己却觉得从未如此安闲。 “还有多久呢?”他思索着,模糊的问题,迷茫方向,以及没有头绪的答案。当他终于意识到,这种毫无意义的思考,正肆意挥霍着自己的时间时,残留的十九天六个小时终于从窒息中暂时解脱出来。 “不如,就做些自己不常干的事情吧。”他打理干净自己的仪表,接着,开始打扫自己的房间。 从扫地开始,那些柜子和支架随着扫帚的“沙沙”声被移到一边,又被推回变得干净的地块。窗台的灰尘和缝隙的虫尸被抹布裹挟,随着水流一同融进下水管道系统的激流中。长久干旱的根系汲取到了延续生命的液滴,微微干瘪的叶片也随着水汽的到来重染鲜绿。尽管医护人员在发现他这一行为时均强烈要求他继续休息,但他却只是抱歉地笑一笑,然后,继续投入自己的工作。当描述博士行为,并申请采取强制手段的报告被放置在凯尔希医生的办公桌时,却以“否决”的判定被驳回。 “如果他想那样做,那就让他做吧。”凯尔希只是将这句话传达给那位递出报告的医疗干员,便转头忙她的工作,这片大地上有太多事需要她去关注、去思考:“博士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 地板被扫帚和拖把一遍遍地拂过,原本残留的灰尘与碎屑早就不见踪影,书架一尘不染,上面海量的藏书也在博士的打扫下焕然一新,当他捧着夜灯,一遍遍巡视这篇知识的河洼时,交织着的纸浆与木质味融进他所剩不多的生命,沉淀进这具躯体,又带着属于他的温度被呼出,回到周边的书架上。 在博士的时间还剩下十五天整时,整间办公室的陈设已被他系数盖上布幔,以等待未来漫长的尘埃与这些家具相伴。 随后,他将办公室的房门锁上,再不进入。 那段时间,罗德岛周边的天气很好。他在罗德岛的顶部甲板支起一张躺椅,眯着眼看着远方荒漠与天空的交界线。荒野白得如森森骨骸、沙地黄得似甸甸谷粒。岩丘经受了千年的流风,身形与消磨自己的风沙依偎在一起,扭转缠绵,林草蚕食着沙丘,沙丘侵略着林草,双方的国度在亿万斯年中交替、碰撞,这战争没有硝烟、没有鲜血,所付出的生命却远超于王朝间的世仇。 那些曾跟着他无往不利的干员们如今或长大成人,或退居幕后,而那些或庄重,或凌乱,或无形的墓碑,则让他在办公室的地图上添了一颗又一颗银钉。而现在,新一届的干员们正从不远处的运输机登舰,年纪稍长的干员只是留意着自己的任务目标,而更加年轻的朋友们则是朝他的躺椅投向好奇的目光。 (他是谁?为什么会坐在那里?) (他从很早就出现在罗德岛上了,他到底是什么身份,能让芬教官都如此敬重?) (他几乎从不说话,可为什么他会那样亲切?) 他从来不计较自己背后那些年轻的窃窃私语,他们的路途还很长,会懂得各种他们需要的知识,会经受各种锻炼他们的考验。他对他们的活力感到欣慰,也对他们的生命感到羡慕。 “您,您好,老先生?” 一个年轻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他慢慢转过头,看见身侧有一个娇小的身影。 “那个,您在这里干什么呀?躺椅没有固定,如果遭遇狂风的话会……”她顿了顿,小声地接下去:“会掉下去的……” “谢谢你,小朋友。”他宽慰地笑笑,随后慢慢起身,收起躺椅:“能拜托你,把我带到安全的地方吗?” “啊,是的,请往这边走,小心台阶!”小家伙蹦跳两步,又小心地改变自己的速度,与慢慢跟在他的身后。 “小家伙,你是新来的吗?我好像没见过你。”他缓缓发问,无论过了多久,面对面的谈话永远是最直接,最有效的交流手段。 “是的!我才来这里不久,还不太熟悉罗德岛……”似乎是想起来自己引路的任务,那小家伙又赶忙说:“但,但是,把您带到安全的地方,这我还是做得到的!” 那认真的神情,不知让他想起了谁。 “好~好啊~那就麻烦你啦。”他怎么可能不知道路呢?他熟知这里的每一条走廊,每一处房间,每一块可以躲藏起来偷懒摸鱼的角落,每一处能偷溜出去的小路。他熟知这里的每一株草木,他明晰这里的每一处设施。他能认出每本书到来的时间,他还能记得罗德岛所有的训练项目,他算的出源石风暴的路径,他理得清阴云城市中的长短,有什么他记不住呢?有什么他算不清呢? 然而他很快就要去死了。 还剩下七天。 他的运输车驰骋在荒野,车轮卷起的烟尘融入沙暴,两束车灯向前努力探寻着方向,试图在沙的海洋中挖出一条路来。周围是呼啸的风,哭号的沙,掘出沉积在地层中千万年的恨。他有想过,就这样埋在黄沙之下,与过去长眠也未尝不可,但是,或许是求生的欲望、或许是自信的倔强,在算出几道路线后,运输车怒嚎一声,带着风沙挽留不住的气势逃遁在远处的荒野上。 他安心地丢开方向盘,将自己的命运交给导航、燃料、和时常捉弄可怜人儿的运气。随后他便躺倒在座位上,感受着身下来自石块与沙砾的颠簸。他将目光投向车顶,随后被车窗外的星空吸引了注意,那些星与月的光照耀着宁静的荒野,闪闪发亮,只有将目光投向星空,才能让他暂时忘记周围的黑暗。黑暗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没有光,他知道星空在他接下来的时间将不再常见,每一颗亮点都闪耀在他的心中。他揉揉眼,在缀满星光的泪花中遁入梦乡。 运输车那引以为豪的悬挂与导航碾过荒野,行驶在前往切尔诺伯格的路径上。 他在苔原与荒野的交界用完了早餐,一队行商发现了他,他带着轻松的心情迎接了这群不速之客,随后,看着他们裹挟着自己的车扬长而去。 他并不在乎这些,对他来说,荒野、苔原以及切尔诺伯格,都是一样的。 “我会随着时间到达这个世界的各个角落,只是我不再是我自己。” 然而,现在是乌萨斯初雪开化的时节。 人们从新切尔诺伯格的出城口手牵着手,来到苔原上。他们踩着新化的雪,送走旧年的冬天,为又一个春天的到来而喜悦。他们喝着淡蜜酒,交换、品尝着在自家火炉做好的烙饼,饼皮上还冒着白丝丝的热气。他们踩在逐渐变软的泥土地上,转着圈,跳着欢乐的舞,他们的脚边,青苔正翻绿,比谷粒还要小的花朵颤巍巍地昂起头,向着初春的阳光展现自己的笑容。 他在人群互相问候的中间缓步前行,直到他看见一位母亲。 这位母亲正照看着两个孩子,一个在跑跑跳跳中时不时往嘴里塞一块烙饼,另一个则看着脚下的苔花出神。而那位母亲呢,尽管为了送冬而穿上的裙带微微飘拂,那身姿却带着警察的干练,一眼便可看出。 他向那一家人打了招呼,讨了一块烙饼。那位母亲不时地看着他,好像记起了什么,她脑中模糊的身影逐渐变得清晰,而在孩子来要烙饼吃的时候,她才反应过来,那个熟悉的身影早已消失在人影绰绰中。 这座城市是他的朋友,是他的知心好友,无论其样貌如何变化,那通往核心区域的路径永远没有变过。 不为乌萨斯人所知的道路四通八达,带领他前往自己的目的地。 终于,这是一切的开始,也是一切的结束。 他抚摸着那光洁的外壳,谁能想到这是多少个日月以前的造物?造物回应了他的呼唤,温柔地拥他入怀。 气闸关闭,温度降低,那味道,那能够让他忘记一切的味道,沁人心脾。 他合上眼,准备享受接下来不知多少个百年的孤独,他要成为时间的偷渡客,船票则是整个自己。 视线模糊,随后是如潮水般涌上来的黑暗。 此后的时间,这片大地依会时有动荡,会有无数的生命来来往往,猎人会产入猎物的窝,猎物则出生在猎人的巢,友邦变成世仇,敌国化为盟友,那无数次初生的啼哭、无数声离去的叹息,都会在最后与千年的流风一同融入地层。千年的爱,千年的恨,看不够的喜,化不开的愁。 然而他很快就要去死了。 手环放在那座维多利亚座钟的旁边,“滴”了一声,但没人来收回。 距离“博士”的死亡时间,已有1秒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