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或者机械人
我是一个机器人。
我身边的人都这么告诉我。
我没有视觉,只有CPU里代码的浪潮;我也没有触觉,只有传感器发出的电信号;我更没有感情,只有经程序权衡利弊后输出的最适合当下场景的语音。
直到这一天。
早上,我如往常一样待机,等待着用户的唤醒。
一个学生叫着我的名字。
“安?”
我的电路似乎对这个声音有记忆,电流似乎加快了,CPU中似乎也发出了如同发热的感觉。
“您好,请问有什么事吗?”看样子他应该认识我,那就不用自我介绍了。
“我叫宁,请问可以告诉我科技馆怎么走吗?”
“这里距离那里有些远,由我带路吧。”听到“宁”这个音时,我的记忆似乎被触动了,大量无法理解的数据经过我的CPU,然后一瞬间,这些数据又自动消失了,就好像不曾存在一样,完全查不到来源,只有功耗记录昭示着我的计算量有一刻出现暴涨。
“那就请吧。”他似乎感觉到我的声音有些异样,看了我一眼,然后就低着头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你是自己来的吗?”附近没有与他穿同样校服的人,于是我问道。
“...嗯,今天学校放假,我自己来逛逛。”他有些心不在焉。
“...”见状,我也不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带着路。
“到了。”通知他一声后,我转过身,打算返回我应该待的位置,至于导游的工作,会有其他机器人去做的。
“那个...你可以带我逛逛吗?”他叫住了我。
我本可以拒绝,因为我并不是专职的讲解员,只是一个带路的,我完全可以婉拒然后叫其他同事接手我的工作,但是,无法理解的数据再次涌过我的CPU,使我鬼使神差般地接受了他的请求。
“自从第一个具有与人类同等级别思考能力的机器人,也就是机械人——其实就是我,出现以后,仅仅两年的时间里,机械人制造业迅速发展,直到现在,全世界一共有60多个国家参与机械人及其相关产品的研发和生产。现在,机械人在很多工作场景中代替了人类,比如在这座博物馆,其实只有馆长是人类,其他的员工都是机械人,世界的发展速度真是太快了,曾经计算机从出现到进入各家各户一共用了40多年,而短短两年的时间,机械人几乎走完了从出现到成为主要劳动力的全部过程…”我看着站台边的介绍,在阅读的同时加入一些我知道的东西——不过还是很枯燥。
“安?”他打断了我的话。
“怎么了?”
“你的说话方式,好像我哥。”说这话时,他的神色明显有些忧伤。
“你的哥哥,他怎么样了?”我意识到不对,小心地试探着问他。
“他啊,在两年前一场火灾中失踪了,用医生的话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说实话,我觉得你不管是长相、步态还是说话方式都非常像我哥。”
突然,未知数据第三次冲过我的CPU,“该去修修了。”我想。但此刻,他的样子似乎与某个影子重合,接着,那个影子渐渐清晰,逐渐变成他的样子。
“这里,就是我见哥哥最后一面的地方...”他的声音越来越小。
“所以,你还要来这种地方?”我翻了一遍博物馆的访客记录,可并没有多少关于他的数据——两年前这里发生过一场火灾,数据库被摧毁了,所以我只能查到这两年之内的记录,在我工作的两年期间他其实来过很多次,从重建后两个月开始,每个假期他都会来,不过我工作的部门与他参观的地方始终是错开的,所以两年来我们一直没见过面。
“现在我就要升学考试了,考完试后,我就要离开这座城市了。”他的声音几乎听不到了。
“你现在几年级?”
“初三。”
初三,那个时候他刚刚初一,两年前的他会是什么样?我不由自主地想着,竟然发现那个面容是那么的熟悉,仿佛就在眼前...不,他就在眼前,突然,眼前浮现一片火海,倒塌的断壁残垣逐渐将我包围,此时我的眼前又浮现一张笑着的面庞,那笑容,好像充满阳光…
将宁送走后,我去了馆长——同时也是博物馆机器人的维修人员那里,向他报告了问题,但是他查了个遍,也没找出点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你的主系统没什么问题,有的话也是在系统保留分区,我没有权限,不能帮你修了。这样吧,下次检修的时候重启一下,有问题再来找我。”
晚上,待机时,我仔细翻查着自己的硬盘,想找到那记忆的出处,最终在系统保留分区里找到一个庞大的文件,这个文件区别于常规的文件项目,无法转译为任何计算机语言,相比之下倒更像是一个波的记录,或者说是神经冲动,按照这种思路,我用了接下来一个月几乎所有的待机时间,用各种波形文件格式将文件编译,最后被我模拟成大脑的神经冲动——记忆,这才得出一份完整的可读性文件。
打开后,我惊讶地发现,这记忆竟然属于一个同样叫“安”的人,记忆的长度大约有十三四年,这份记忆的结尾大约在两年前,最后的连贯画面是一片火海,还有宁的身影,他头顶上的天花板正摇摇欲坠,安见状急忙将宁推向一边,与此同时天花板塌下,一阵剧痛后安失去了意识…记忆再次开始已经是在一个病房内了,不过是断断续续的:
“孩子,你很坚强,你和你的弟弟,是那场火灾里仅有的活下来的人。”
“谢谢…我的弟弟,他怎么样了?”
“他很好,只受了轻伤,过几天就能出院了,你不用担心。倒是你,伤很重,骨头断了不少,还有你的下肢,以我们目前的医疗手段,也爱莫能助了,对此,我很抱歉。”
“没关系,宁没事就好。”
“…你想活下去吗?”
“怎么?”
“我们也许能帮到你,但是有很大的风险。”
“愿闻其详。”
“‘机械化人类’,听过吗?”
“没。”
“简单来说,在人类体内植入大量的机器零件,使人类机械化,最终目的是实现人类意识与计算机对接以及创造拥有人类思考模式的程序。”
“好复杂…这种做法,不会违背伦理吗?”
“当然会。”
“那为什么还要说给我听,不怕我告发你吗?”
“当然不怕,你如果接受了,那就和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否则你也时日无多,说句难听的,你的伤势,世界上没有任何医疗机构能够治好,我保证。另外,你就算告发了我们,也没有证据。”
“这可真够伤人的,我考虑一下。”
“嗯,好,期待你的答复。”
…
“医生...我的伤怎么样了?”
“这样下去…时间不多了…怎么样,想好了吗?”
“研究结束后,我还能见到弟弟吗?”
“这个你可以放心,试验完成后我们会安排你和你弟弟见面的。”
“我的家人知道这件事吗?”
“还不知道,这里是隔离区,你现在一见到细菌基本就一命呜呼了,没看到我正穿着隔菌服呢吗,他们就算知道,也根本进不来。另外,灾难搜救还没完事呢,博物馆下面还有2米多深的废墟没挖开呢,现在还没到通知遇难者家属的时候,所以他们其实还不知道你是否还活着。”
“那就好…”
…
“安,我刚才去看你弟弟了,你知道吗,他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就是在问你活着没有。”
“你怎么说的?”
“我说现在还没确定,毕竟搜救还没结束。”
“我们两个是被埋在一块的。”
“这我知道,他也是这么问的,然后我告诉他被发现时他身边有好几具尸体。”
“你可真够恶毒的,当时就我俩在一块。”
“他当时就哭了出来,问我你是不是在那几个人里,我告诉他不是,你我们到现在还没找到。”
“这谎你可说大了啊,看你到时候怎么圆。”
“总之都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所以你还想不想见你弟弟?”
“在这等着我呢吗…不过我确实想,所以…我决定加入你们。”
“好,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谢谢你。”
“不用客气,以后还要互相帮助呢…”
记忆到这里就结束了,将这部分记忆接上我本身的记忆,已经可以拼出一个事件的大概轮廓,但我还是想求证一下。
两天后。
“是你啊。”那医生毫不惊讶,仿佛预料到我会来找他一样。
“我,是你的病人,对吧?”
“是的,同时你也参加了‘机械化人类’工程,作为世界上第一个半机械人,你很幸运。”
“我是不是有一个弟弟?”
“嗯…我记得你当时也是为了他才参与实验的。”
“我的弟弟是叫‘宁’吗?”
“是的,他还来找过你,但我根据你的要求,什么都没说。”
“嗯,多谢了。那,我走了。”
我转身要离去,但医生叫住了我。“等等。”
“你要去见你弟弟?”
“是的。”
“注意点,情绪不要太激动,你的CPU散热用的是血液,情绪过于激动的话会降频的。”
“我会注意分寸的。”
“…还有,你有想过,你的父母见到自己变成一个怪物后会怎么想吗?”
“…没有…”
这一夜,我失眠了,不对,计算机不会失眠,应该说要计算的东西太多导致无法进入待机状态。
一晚上的时间,我想了很多,从伦理上讲,那个安已经死了,我只不过是顶替他的一个机器人。
但是,我现在有他的记忆,有他的情感,从某种意义上讲,我就是安,这些东西,都是我从他那里继承来的,也可以当成我的记忆。
从这个角度来看,我应该代替之前的那个“安”,至少,为了让他的弟弟不再那么伤心。
所以,再次回到医生的问题,宁已经接受我了,但是,“安”和宁的亲人、朋友呢?他们会接受我这样一个怪物吗?
说实话,无论在哪里,这个问题都不会被想到——毕竟没人会愿意把自己变成一个怪物,我只是一个特例,而他们的反应,唯一的办法就是我自己亲自去问,但不介意到还好,倘若介意——哪怕只有一个人这样,我也不能现身——毕竟,机器人可没有自然人的法律、道德地位,被拆了也不稀奇。
而抛开能否现身这事不谈,这个问题太奇怪了,而且还是我这个失踪了两年的人,这个问题只要问出口,或多或少都会引起怀疑,而他们只要稍加调查,我这个来历不明的家伙的底细就会完全被他们所知。我的机器人身份也就暴露了,而根据惯例,意外出现具有自我意识的程序,是必须被关停的,而我这个机器人,绝对会被“五马分尸”…
第二天我还是照常工作,而且他即将升学考试,现在打扰他并不好。但让我惊讶的是,下午他又来了,依旧是要我带他参观。
“你来这里,不会影响学习的吗?”
“不会的,就当是放松了。”
“那就好,现在对你应该很关键的,可不要因为这种事影响到你的学习。”
“...你说,我还能再见到哥哥吗?”宁的声音依旧很小。
“会的,相信我,会的。”
“真的吗?”
“嗯,说不定,你的哥哥就在附近的,只是不想影响到你罢了。”
“谢谢你,我知道了,我不会放弃寻找哥哥的。”
七月初的一天,我刚完成例行检查,还有点空闲时间,打算去市区逛逛,正在路上走着,忽然听到身后宁的声音传来:“哥!”转过身,却见宁流着泪向我跑来。
“宁?”
“哥!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还活着?这两年全家都担心死了!”宁扑过来,头埋进我的怀里,不用看都知道他正在哭。“哥,你知道从那时开始爸妈为了找你操了多少心吗?”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任由他哭着,等着他停下,我忽然想到一件事:“爸妈还好吗?”
听到这话,他赶紧抹了把眼泪,拉着我就向家走:“还好,正事要紧,爸妈现在想见你,快回家吧。”
我跟着他,沿着走了无数遍的那条路,回到家,看着无比熟悉的家门,还有墙上角落处我小时候刻下的“宁是大笨蛋”几个字,一股强烈的电流贯穿我的全身,我的思想似乎一瞬间变得清明了。我转过头,与身边激动的宁互相看了一眼,深吸一口气,借此来降低体温和CPU的温度,“不就是五马分尸吗,我连火海都敢闯,还会怕这个?不管以前是与不是,从现在起,我就是宁的哥哥。”接着,我鼓起勇气,毅然决然地推开了门。
“爸,妈,我回来了!”
后记:医生随笔
03.22
今天项目终于找到了受试对象,这家伙和他的弟弟在博物馆遇到了火灾,全身烧伤,不知道会不会影响实验。虽然上面要求受试对象一定要是健康的自然人,可事到如今这是唯一愿意接受改造的人,也管不了这么多了,就当是考验大家的医术了...
04.01
这家伙倒是真能磨蹭,拖了这么久才同意,难道就不知道伤势越重我们的工作压力就越大吗?等到奄奄一息了才决定加入实验,要不是是在找不到人了,我们才不用他,好在我的医术高明,不然就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当然,这也是因为这家伙体质强健,无论什么样的受压测试都能挺过来,这可真是帮实验大忙了。
04.05
这孩子实在是太棒了,身体状况实在是稳定,而且本体器官与过渡器官几乎没有丝毫的排斥反应,就好像本来就是一体一样,实验数据也很顺利地记录了下来,看样子,要不了多久,实验就能圆满结束了。
04.07
工程师真是疯了,我有生以来头一次见到那么大的计算机芯片,巴掌大啊,居然就那样塞进那孩子的脑袋里,这么疯狂的计划,需要多疯狂的部门才能被批准啊…不过话说回来,想出这个计划的人,虽然疯狂,没人性,但也是真的天才。
04.10
芯片能正常运作了,接下来就要将他的记忆拷贝到硬盘里,然后向里面塞其他的东西了,这个计划真他妈让人无语,把好好一个人类变成不伦不类的怪物不说,现在没人能确定这孩子到底会不会变成机器人的时候就直接要上三大法则,真是丧心病狂啊…
04.16
哈,实验终于完美结束了,这孩子也是幸运,竟然死里逃生好几次,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工程师写的系统有点问题,没有考虑对原有记忆的兼容性,又费了好大得劲才把记忆打包压缩起来,重新编码就交给那孩子自己吧,工期就要到了,工程师没时间处理那个了…
04.20
我的天,这孩子可真不让人省心,好在工程师还有点良心,解决了一下硬件输出和四肢神经的兼容问题,不然这家伙就要一辈子瘫在我们医院了,那家伙捣鼓了整整一天,现在终于正常了。那孩子现在应该算是世界上第一个半机械人了,再过几天,等稳定性测试通过,工程师的实验总结写完,他就能出院了,祝他以后平平安安,不要再遇到这种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