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明谎

【阅读前惯例说明：原创意识流小说，每章万字以上，今年内完结，开放结局或HE，建议从目录按顺序食用；单主角，女主视角，非人类，原创设定……哭不出来，比我预料的难控制。对“情感”的理解有很大差异，这也是关键的设定之一，后记再揭晓吧。】

【以下开始正文……】

此时出现在面前的，是湖秋沙。

对于气息过分熟悉了，以至于感知到的时候也没有升起警惕，视为安全。

湖秋沙不会加害于她。他清晰地认知到当前的局面，做出最好的判断，没有多余的犹豫，直率地行动。

本该如此。

把事情搞砸的人，是她。

“湖秋沙。”枯针眨眨眸子，努力将思绪拉回面前，“你的力量，似乎强大了不少。”

不屑于遮掩的充沛的力量。

“久违地进食了。”湖秋沙颔首，颇为满足，“一年一次的进食，仪式感欠缺了，结果是好的。”

“这样啊……恭喜。”平淡地道喜，枯针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和人类在做什么？卿卿我我的事？”

枯针皱眉：“从他口中得到我想要的信息。”一如既往的目标。

“这样啊。”湖秋沙颔首，说不出的敷衍感，“问到了？”

“嗯。”大概地知道了。

“所以呢？想怎么做？”湖秋沙侧身，瞄了眼下面。

枯针忍耐着，也向下望去，入目是一片突兀的猩红。

“逃走了呢，这个人类还真不死心。”轻松地笑，不以为然。

“你早就看出来不对劲了？”血迹中并没有人影。

“太没有戒备了，他想把你一起拉下去，你也不知道挣扎。他当然不甘心自己陨落，血肉模糊拼死爬走了，大概已经恨上你了。”

枯针思索着：“他只是个人类……”

“没错。但在他接触到异族的力量之后，已经不能用评价人类的常识去判断了。”

“他身上还有别的魔药？”

“谁知道呢。这是你的责任。”湖秋沙微笑。

“他有什么，想要我死的理由呢？”枯针无法理解。

明明上一秒还在深情地微笑。

难得呼唤了她的魔女之名，想的却是陨落的惨状吗？

再一次打乱了他的计划，因为她不是好操纵的天真少女，也并非孤身一人。

来得真及时呢，湖秋沙。

“憎恶着拥有力量的异族？还是纯粹的，针对你呢？”

枯针摇头：“被小看了。这种方法，还不能够……他品尝到了异族力量的滋味，却没能学会敬畏。还有什么不满足呢？我还是不够了解他。”

“有什么了解的必要——对那样野心昭著的人类？”湖秋沙呼出一口气，转移了视线，“快要能够兑现承诺了吧？你这边差不多了，我也要回收报酬了。”

她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本来就是这样的利益关系，不需要虚伪的情感拉扯遮掩。

“臧桐说等我到大魔女，就教我炼制魔药。”

“是吗？你的魔力……”他的指间搅动妖力，在周遭游走，评估着，“应该差不多了。被那个人类一刺激，显著地成长了。被欺骗的感觉怎么样呢？”

“有点意外。”

“平淡的反应。走吧，去找臧桐……直呼他的名字，可能会让他生气，魔女之间有着严格的等级制度，你还想他教你的话，最好在名字后加个‘大人’。”

“知道了。”枯针垂眸，稍微抚平衣服的褶皱，跟在他身后。

有点太平淡了，尽管发生了这样突兀的转折。

韵术麒终于松口，吐露了一直被埋藏的过去之事。得到她的信任与不设防之后，对她不惜以命换命。为什么？无法得知。

亦或者是，韵术麒也发觉了湖秋沙的存在，于是临时改变的主意？湖秋沙是她也难以准确感知的存在，目前刚刚进食完毕，力量不可同日而语，影子本身是极其便于隐匿的，更何况那是影妖族的尊王。

也许关键在于她的选择。如果她表现得更顺从他的想法，是否会不一样？表现得，愿意若无其事地代入“雨晴珊”的身份，同意和他回到那间屋子。韵术麒也不是容易被蒙蔽的笨蛋，她的伪装会被看穿。敏感的人类。

事实已经如此了。没有第二个可能。

“湖秋沙。”

“嗯？”他回头。

“你吃掉的人……”

“想知道吗？”微笑。

枯针犹豫片刻，摇头。

已经有所猜测的事，没必要完全挑明。失去所有顾虑遮掩，反而更不可控。知道该知道的，多余的好奇心置之不理。

韵术麒是怎样的存在呢？

作为人类，强加自己的意志在其他人身上，无法承受影响的逐渐偏离常态，落入只被他注视着的陷阱，想要生存就只能依赖着他，其他可能性都被抹除。他付出怜悯、关怀，甜言蜜语的温柔，紧密的拥抱，让猎物对构造出来的牢笼关系以为理所当然，相信命中注定的唯一。

让那个少女无法承受的独断控制欲。视线只能望向他，口腹只能由他填饱，身躯为他打扮享用，心灵只能在意着他一人。无关紧要的趣味，残存在书页中短暂分离的记忆。无法踏出屋子一步，即使足够温顺了，还是用绳、锁，牢牢地控制着。无处可逃，也不再有逃的念头。

她的存在意义，完全被他定义摆布。超出他的设想的部分，不需要。

他本该享受着他苦心经营来的成果，一切顺心如意。但是发生了什么超出意料且无法掌控的事，这件事迫使他放弃了她。

如此狼狈又武断，为什么呢？

他与她的日常，超过了一般交往界限的接触……人类文化中在这个年龄段不恰当的行为。该行为的后果是……创造出来的新生命。如果顺利生长，不加以阻止，会突破女性躯体的限制，脱落为新个体，为人类社会所不容的……

达成这一结果的必要条件是发育至一定程度、相对健康的女性躯体。身为魔女的她，不存在这样的生理机能，即使实施行为也不会触发这样的结果。但当年的人类少女……是这样吗？

被天然的欲望驱使着的人类，百密一疏以至于目睹意外结果。已经被好好地藏起来，却不得不面对棘手的、生长中的状况。

让一个人消失，比让一个人坦坦荡荡地出现要容易得多。受身体变化影响，猎物也悄然发生了改变，思虑不再局限于他一人，换言之，不再温顺了。

既然已经消失了，索性就消失吧。

作为她的能力，不同于魔法，【亡灵感知】来自于敏感的感知与构想补充，线索足够的情况下可以假乱真。她以旁观甚至当事人的视角目睹了这些事，即使无法回忆，线索拼凑的逻辑也能让她知晓发生了什么。

被软禁的雨晴珊发现自己意外怀孕，从浑浑噩噩中清醒，无法接受自己有孕的事实，遂坠楼自杀；韵术麒旁观，没有阻拦，也正愁如何解决新生命，对雨晴珊也渐生倦意，然而在她坠落的一刹那，于心不忍，伸出了手，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绽放最后的艳丽。

枯针不会怀孕，也没有被他得手，所以安全，能够继续替代角色，出现得及时，又如他猜测那般失忆，堪称最好的替代品。

韵术麒欺骗了她，但内容包含真实的部分。他的确在乎雨晴珊，也愿意做出承诺，但在异族的力量干扰下，衍生出更多可能性。

现在的韵术麒，更想要的，是突破人类限制的力量。这也是他正视了她的身份后依旧温情笼络的原因。

没有满足的欲望，被所谓的“感情”装饰包裹着。

是欺骗。

“控制好自己。”湖秋沙淡淡地重复着，“不仅是当下状况的认知，还包括你的身体、头脑。魔女仰仗之处，差不多已经注意到了吧？不要做多余的事，不要想多余的事，仅仅作为你自己存在。”

她理解他在说什么。

魔女拥有类似人类的躯体，魔力的亲和力，敏感细致的感知力，缜密分析计算的头脑，如此才能运用乃至创造魔法、魔药……改写规则之力。

若是无视已存在的限制，放任自如，理论上真正自由的魔女是恐怖之物，谁也不知道这股力量的性质、强度、方向、效用、影响范围。

能约束魔女的只有自身。不清晰地掌握理解自身是不容许的。理智状态下，发挥这样的魔力，贯彻自身的意志。

面对区区一个人类，不该失了分寸。

“你想要的，是什么样的魔药？”

“等你掌握了再说。”

于是暂时保持沉默。

似乎有什么忘记了，也许不重要。

“你在这里呀。”突然出现在感知中、以及面前的黑袍魔女，脸上是难以言喻的表情。

湖秋沙停下了脚步，抬首望向漂浮在空中的身影：“臧桐，最后三天时间。”

臧桐眉头挑起，思忖片刻后颔首：“人类真是麻烦。”

“怎么了？”枯针出言发问。

“可能是前来调查的人类机构，也可能直接派遣杀手。不过，都没差。”

臧桐看起来并不在意：“教具备好了。把她交给我？”

“……”

“怎么，怕我将她拐走？这样资质的学生，若不是……”臧桐摊手，表情耐人寻味，“还有什么顾虑吗？三天足够了。”

“两天。”湖秋沙很快改口，“预计三天，那些人类就会到达此地。被发觉气息之前必须离开，你比我更清楚被嗅到会有多麻烦。”

“啧，课程得再缩减。”臧桐望向她，伸出发皱的手，“时间有限，就看你能学到什么程度了。”

枯针感知到自己进入了臧桐的结界内。除了臧桐的存在，还有很多别的事物。

“要习惯使用魔力，使之自动化。别因为影尊在身边就放松警惕，你无法觉察他是否藏匿起来了，期待是愚蠢的。”结界中的臧桐双脚落地站立着，也褪下了遮掩身形的黑袍，换为了更修身的衣服，以人类的审美与实用性来看颇为古怪。

臧桐挑选着合适的材料，一边说着：“无论何时都要保留一股能自动调用的魔力，而不是像人类那样毫无防备。刚才你的魔力有很大的波动，没觉察到？虽然在人间，能威胁到我们的存在少之又少……好了，过来吧。”

枯针端详面前的事物：“这些是？”

“炼制魔药所需的基本原材料。接下来我会全部介绍一遍，包括物质排列的规则、魔力介入的方式等等。”臧桐注视着这些材料时，眼神似乎柔和了些，与素来的高傲模样不同。

枯针屏息凝神，做好认真听讲的准备。

“还是一样，在正式讲授之前申明：作为魔女家族内部信息，禁止向外传播。虽说没有魔力的人知晓了也根本毫无用处，一旦被其他魔女发觉泄出，即使倾尽魔女家族之力，也不吝于对人间进行大清洗，你明白吧？”

枯针颔首。

这次并非单纯的知识灌输，在臧桐讲解的同时，也准许她触碰乃至尝试。

这些事物不像她的身体一般对魔力有很好的亲和度，有的稍不留神就会被毁坏为粉尘，有的性质会变幻至匪夷所思的程度，而有的倾尽全力也无法撼动半分。

魔药初学者会接触到的一般炼药材料，应有尽有，看似随意却有序地放置在这里。

“注意到了？这里相当于在原本的世界中，开辟出自己的空间，基本不会受到外部影响。大魔女的空间魔法可以做到这一步，但要让这个空间保持长时间的稳定，成为便携的储物间和实验室，能容纳物质与魔力波动，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枯针默默颔首。

跟随意志，操纵魔力维持的时间，需要一定时间的练习。

时间有限，无法自行专研，参照前人已经反复施行成功的规则路径，复刻同样的结果。

火光在瓶子里稳定地跳动着，液态蛇在液体中自由融化穿行，差点将空间腐蚀出空洞的新物质……被塑造的规则，违背自然存在的形态，短暂或永恒地发挥着新的能量。某种程度上，魔女凭借这些，的确能够称为无所不能。

魔药所指，并非只有可供吞服、挥洒的液状物。在炼制前就需要充分清楚自己要面对的，整个过程中伴随大量的计算评估操纵，最后验证效果、存储贴标。

描述起来并不复杂，但离开了专业的指导，可能摸索一生也无法寻到门路。一遍遍重复练习，感知性质规律，验证猜想，让魔力更加稳定、更加顺从乃至与意志融为一体。为了获取确定的结果，每个步骤细节都要确保感知到、可操纵。

时间有限，只需要掌握来得及掌握的、最基础的知识就好。

空间变得很安静，只有细微的声音。

空间内魔力很充沛，枯针感觉自己像是漂浮在其中，需要一定的意志力才能让自己贴在地面上，随着炼制的进行，也渐渐不在意了。

当枯针完成所有被称为“基础魔药”的练习后，臧桐的声音再度响起：“迈入大魔女级别了，不错。炼制的成功率呢？”

枯针抬手揉了揉眉心：“八成。”

“勉强合格吧。”臧桐扫了一眼成品，收入袋中，“虽然是你炼制的，但你不能拥有它们。作为毕业礼，你可以从中挑一样带走，这就不在我管控的范围了。”

精神消耗过度，枯针感到脑袋很沉重，但还是强撑着身体，问道：“现在过去多久了？”

“一天半。这个喝下去，能充饥。”臧桐给她抛了一支液体，她没有犹豫便喝了。如此基础的魔药，她自己也炼制了几遍，除了调味上的微妙，饱腹的效果可以保证。

“对了，这个人类要怎么处理？再拖下去就要死了，我可懒得浪费资源。难得的材料……但好像是你在意的那个人类。”臧桐一挥手，空间中多了浓重的血腥味。

枯针放下手，努力凝神望去，果然是熟悉的身影。没想到这么快再见了，原本以为要亲自抓回来。

她在血淋淋的躯体旁边坐下，伸出手指戳了戳他的脸，呼唤：“韵术麒？”

保存得很好，甚至还在流血，没有愈合的迹象。新鲜的材料，活着的人类，毫无攻击力。

韵术麒猛然睁开双眼，看到的正是她的脸。脸上的肌肉紧绷起来，肉眼可见的恐惧。

“看见我很意外吗？”枯针茫然发问，“想看到我，不是你的心愿吗？”

“不！不……”韵术麒呼吸紊乱，“为什么你在这里？”

“我不该在这里？”

“为什么……你没有死？”

“你不是也活着吗？”枯针皱眉，觉得韵术麒越来越难懂了。

“我明明，逃走了……”韵术麒想抬起手，却因为骨头断了，动弹不得，发出痛苦的哀嚎。

“害怕我？为什么？”

“怪物！”咬牙切齿的声音，“你根本就不明白！”

“就是不明白，所以才问的。你怎么了？”

“你是来要我的命的。”挣扎无果，韵术麒索性泄气躺平，“快点结束吧，三年前的错误。”

“代价不是已经结清了吗？”

“那你为什么再度出现？”

“我不知道。”

“我已经受够了。”韵术麒想抬手捂脸，无奈还是抬不起手，扭曲的脸暴露在她的视线中。

枯针想了想，道：“我的存在，让你苦恼吗？你不想看到我？因为我不是雨晴珊？”

“你想过成为人类吗？”

“嗯？”

“没有吧？一次都没有吧？人类是这样弱小的生物。”韵术麒笑起来，却因为扯动伤处龇牙咧嘴。

枯针试图理解：“所以，你想得到我的力量，突破人类自身的限制？”

“不是那么简单的事。”韵术麒叹气，“就算借助魔药，让我变得比其他人稍微特殊一点，本质还是没变，力量也只是暂时的。”

枯针困惑：“你想得到什么？”

“针，针……”他艰难地吞咽涎水，急促出声，“我不要别的东西，我只是，我只想要，你能陪陪我。”

“就这样？不需要我作为谁的替身？”

“你和其他人是不一样的。”

枯针迷茫。

似曾相识的话语。尽量清晰地记住自己所经历过的。失忆导致的空白感再也不想经历了。

但上一次说出这句话的，是她。在她询问“神”的存在的时候。韵术麒回答，她就是神。如果从“异族=神”的观点来看，是合理的。总是模糊不清，对她说的话，可他明明对她的疑虑再清楚不过。

“你什么也不需要做，能待在我身边就好。”

满口谎言的人类。欲望甚至浮上了面容，可笑地挣扎忍耐着。

枯针冷脸轻声：“结束无聊的话题，回答我的问题。你对我说了多少谎言？”

没有时间耗下去了，虽然拖延时间对韵术麒来说看不出好处。

“什么时候开始怀疑的？”

“一开始。一开始，你说我是‘雨晴珊’的时候。”枯针面无表情地瞪着他，“我虽然没有记忆，却本能地抗拒这种信息。你口中的，有什么是可信的呢？”

“辛苦你陪我过家家。至少，我不是毫无用处吧？你想知道的，我也都告诉了你。”

“你是告诉了我，但不是全部。被遮掩的事实，经过对你有利的主观解释，面目全非的可能性也不是不存在。”

“你说得对。可是，你要是怀疑我说的真实性，也不必再来问我。”

枯针颔首：“既然清楚，就别多费口舌了。你不愿意说清楚，那么我一件件问。”

还是无从查证。完整的信息源只有他。如果他做好了赴死的决心，那么也没什么可威胁到他的。

态度一直很微妙，无法理解。

“第一点——雨晴珊的真正死因。”枯针回忆道，“你先前一直的说辞都是‘失踪’，你难道不清楚她的下落吗？”

“你觉得呢？”

“雨晴珊已经不存在了，否则你也不会允许我取代她的身份。提出获得‘雨晴珊’身份的主意的人，是你吧？”

“明面上人类的身份，行动会方便很多，我不是在帮你吗？”

“你这么做的理由，不单只是为了我。”枯针皱眉，“你想要掩盖这件事。”

失踪跟死亡，同样都是“消失”，悄无声息地，正如她的存在消失在公众的认知中。

“你是怎么处理雨晴珊的尸体的？”

“她从我的视线中消失了。”韵术麒只是微笑，毫无情绪涌动，“对我来说，她就是失踪了。我不能保留希望她回来的可能吗？不要太残酷了，魔女。”

他叹了口气，继续道：“我一直，盼着能回来……等来的，是你。有约定在先，也算不上是错，我也对你很好，不是吗？”

“你很少离开校园，哪怕是假期，虽然可能有我在的原因……”枯针思索，“她就在这里？”

这里，指的是这座美林学院。再或者可以缩小范围，在两人都熟知的地方——不被人打扰的地方。

废楼已经被她全面调查过了，没有人类的残骸，那么是在别处。

“你为什么杀了她？”不是一副珍惜爱护的模样么？亦或者是故意在她面前乔装出来的虚假面容……

“我说了，她是自己失踪的。”韵术麒着重咬字。

枯针望向旁边：“似乎有叫做‘吐真剂’的东西……当然，我相信你不至于现在还说谎，你的生命在倒计时了，不要做没有意义的事。”

韵术麒大口喘气，咳嗽，艰难言语：“你是来惩罚我的，为你自己的错误！”

“那么假设，雨晴珊是自杀的，你又做了什么呢？帮她收拾遗体？你还记得在哪里吗，那长眠之地？你还有去看过她吗？”

“我当然不会忘……！”

“好吧，下一个问题。”枯针面无表情地戳了戳他的脸，“魔药的使用者。”

“既然你对雨晴珊使用了能让其他人遗忘印象的魔药，那么为什么，还有免疫者呢？时隔两三年，还有人能够，一眼认出我——虽然不准确，提到的是‘雨晴珊’。就算我和她长得像……这其中没有你的责任，是说不通的。”

韵术麒瞪着她的脸，思索数秒：“你说的人是……”

“或者应该换个思路，毕竟只是我的猜想。”枯针歪了歪脑袋，“魔药的使用时间。”

“你是在她死去之后，再对她用的魔药。在遇到我之后，保险起见，对自己也用了。如果不是我再度出现，你可能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毕竟是‘不可逆’的。”

“你连我都保持着怀疑，怎么会相信其他人？”韵术麒果然发出了质问。

“可能我更相信不假思索的直觉。”枯针回报以唇角上扬，“我效仿那位传说中的‘雨晴珊’，跳了下去，怎知发现了有趣反应的人类。也真是凑巧，你觉得呢？”

“可能那只是害怕……”

“如果看到了，当然会害怕——所以，看到了。”枯针稍微回忆起穆青澪的慌乱表情，忍俊不禁。

在韵术麒意料之外的，目击者。幸运地避开了前一次影响，但还是逐渐将韵术麒的存在遗忘。穆青澪记住了她——一个虚假的“雨晴珊”，不受其他影响。

韵术麒轻笑，也联系起来了：“是他……看来你比我想象中更早地动用了自己的力量。”

即使努力将她视作人类，有些东西还是会出现，并被注意到。

在韵术麒、嵇绵奈之外，她最常接触的人类，也只有穆青澪了。这样就解释得通了，两人靠近交谈的原因。

即便不言明，也能够清楚的概念，他们对彼此都有足够的了解。于是问答继续进行。

“下一个问题——嵇绵奈和真正的雨晴珊是朋友，对吧？你是如何操纵记忆的？”

“我还以为现在你们也算朋友。”

“我作为‘雨晴珊’出现，她将以前的感情放在我身上，是可以理解的。”枯针思忖，“可疑的是她明明也觉得我不对劲，却还是顺着你的意思……在她看来，你比所谓的‘雨晴珊’更重要，是吗？你和她结识，也早于遇到雨晴珊时。”

“绵奈果然是个麻烦呢，我应该更早……”韵术麒顿了顿，表情奇怪，“你是从她那里知道的？”

“她不可能知道太多事，在你的意料之外。”枯针不肯定也不否定，“她身上确实有些破绽，但还不够。你无法对她说出实情，于是将就着，你知道，反正她会顺从你。”

即使在她面前说开了，面对“事实”的割裂，嵇绵奈还是选择维护韵术麒，劝说她回到韵术麒身边。

无法理解。

“你还得到了别的魔药吗？”感知放开，再度查探韵术麒全身，还是无所获。没有，或是早就用尽了。

韵术麒沉默。

不打算等待，枯针再度开口：“下一问——你不打算救雨晴珊，却骗取了魔药……你用在了哪里呢？”

雨晴珊注定要被抛弃，迎来“消失”的结局，那么珍贵的魔药还会假惺惺地浪费在她身上吗？要骗过难得施展怜悯的魔女，非常困难，除非在魔女注意不到的地方……那么使用的时间？！

随着她的问话，韵术麒僵住了。枯针继续梳理自己的思绪。

韵术麒根本不打算救雨晴珊，却装作希望她回来……不，是真的希望着，不论是谁。

不论是谁出现，他都会一视同仁。万无一失的打算。

前提是，这个出现的存在能够被他摆布。

他是，怎么知道她会失忆的？对失忆这件事，没有任何的怀疑……什么依据足以支持他做出这样冒险的判断？若是没有失忆的魔女，或是掌握着魔力，他轻率的举动绝对能让他丢掉性命——异族对人类是厌恶的。

韵术麒还有隐瞒的地方，关键的信息。

他对于本来他不该知道的事，知道得太多了，而且确信不会被她惩罚——除了现在的状况。

他清楚三年前的她的下场，只是不清楚她去了哪里，直到三年后她意外地再度出现。

在他的意料之外的……

“如果三年前以你的性命为赌注的冒险失败了，为什么你安然无事？”枯针突兀地问。

能够拯救性命的魔药，被韵术麒使用了。这同样很冒险，但相比起来……

远远不够，比起愿望来。

……因为魔花？

视线相对，验证彼此猜想。

不会太贪心了吗，作为人类，觊觎连魔女也恐惧谨慎对待的魔花？

代价只是一个人类的性命，是在太容易了。

触手可及的幸福状态，却无法止步满足。韵术麒想得到完全属于他的少女，然而不可能存在。用死亡将过往清零，妄想重来，不可能实现。

但是，他真的想要那位雨晴珊回来吗？看见的是她，感到失望吗？通往愿望，还有其他可能性吗？

越发难以理解。复杂的人类。

“魔花冥苓，起作用了？”枯针眉心紧皱，难以预料的重大事件存在的感觉，然而记忆一片空白。

谁都把这个看得很重要，但对她而言，只是个陌生的概念。为此付出超过承受能力的代价，真的有意义吗？

韵术麒艰难地喘息着，没有回应。

“告诉我，韵术麒。”

“你不都清楚吗？”

枯针凝视他的脸，感知在熟悉与陌生间徘徊。

“我的记忆，跟魔花有关？我用它，交换了魔花的力量？”

枯针质问着，却逐渐感到无力：“我得到了什么？”

这是与她有关的事，与她最迫切想要知道的事有关。明明看到了答案，为什么……和想象的不一样。

如果不是她一意孤行，单凭韵术麒的欺骗、煽动，魔花不会被启用。韵术麒只是借用了她的意志和力量，成为赌注的一部分。真正做出决定的，是她。

无法理解。

无法理解当初的自己。

无法理解现在的自己。

寻求的是什么呢？能看见的只有既定的结果，一无所有。

追问着真相的她，在知道这些事之后依然茫然着。韵术麒却在她面前濒死。

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回到了最初的话题：“为什么逃走呢？你，害怕我吗？”

“你不，也有，离开的理由，吗？”说话时被血沫呛到，声音断断续续的。

“你很了解我啊。但是，我却对你的事……告诉我，韵术麒，你在其中做了什么？你怎么能肯定我完全失去了记忆？你还知道什么？”猛然揪住了他的领口，似曾相识的动作和语气。

韵术麒的脸上是完全读不懂的表情：“你不记得了……哈哈，你不记得了……真幸运啊，受到惩罚的只有我，你早料到了，哈哈……”

“解释清楚！”手越发用力，过度消耗精力诱发的钝痛感让脑袋晕眩烦躁，他应该代替她思考，简明地呈现她想要的答案。含糊不清的话语毫无意义。

不是说过会照顾好她吗？无条件地服从她的心愿，在力所能及的范围。他明明有能力做到。

除了他，没有第二个人会这么做。所以，照她说的去做，拜托了。能够依赖的，只有他了。

“韵术麒……我需要你。我需要你告诉我。非常需要。”没有时间了。

在最终决定前，还能有转机的时候。

他只是个人类。

如果面临死亡的绝望下才会顺从，现在是最好的时机。

不是说着恐惧死亡吗？不要说谎。

“无法实现的愿望……你无法理解……你一样，无法实现……”他唇角淌血，非哭非笑地说着，“最终只是……”

“愿望是什么？告诉我！”枯针忍不住冲他大吼，“你想要的是什么？”

呼唤她的名字，她就会考虑伸出援手。不能理解也没关系，只要足够明确，魔女的力量能够实现。

“是你。”

已经受够了，已经耗尽了耐心，这个自作聪明的人类！

枯针瞪着他，声音不觉颤抖：“你确定，你想要的是我？”

魔女不会属于任何人，不会服从任何组织势力——除了无法断开关系的魔女家族。但也是以自愿为主，无法忍受严苛的规则在外独行的魔女也是存在的。

明知道无法实现，为什么要浪费宝贵的机会呢？

韵术麒咳嗽，声音微弱下去，意识清醒的时刻努力注视着她的双眼。

枯针咬了咬唇：“用你知道的，交换让你活命的药。”

魔花的信息是她迫切需要知道的。之前臧桐只是粗略介绍，并不清楚实际细节。得到这个情报，韵术麒，就可以抛下了。

“存活的方式，是能够干预的，使用它……”韵术麒的话，夹在凌乱的呼吸声中，“起死回生……不能……时间……代价是，生命，或，记忆。不可逆……不能指定……”

“作用的对象，不能指定？”枯针意识到，当年出现的问题，可能是魔花之力作用在了错误的人身上，决定放弃的获得了新生，想要拯救的却成为了牺牲品。“那么你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韵术麒大口呼吸着，双眼有些翻白：“我，活下……”

韵术麒竟然承受过魔花的力量？

那么牺牲的，是谁？已知失去记忆的，有她……记忆混淆或者说残缺的嵇绵奈，也是吗？在无法确定的情况下，发生了什么，作为人类的韵术麒能够理解吗？

或许韵术麒考虑过用魔花让雨晴珊回来。面对与预想不一样的结果，他是怎么想的？

反复询问愿望为何，他的回答却指向她，而非无法忘怀的雨晴珊。她意味着更多的可能性吗？

暧昧不清，他对她或是其他女生的态度。没有必要再说谎了。

韵术麒的话里还有可疑的地方。

“时间是指……”枯针打算继续提出疑问，却发觉韵术麒的眼中失去神采，正要闭上双眼，而手指下的躯体也趋于平静。

时间……生命。

“韵术麒！”枯针松开手指，感知笼罩，发觉这具躯体的损伤程度比想象中还要严重，部分近乎粉碎，部分血流不止，还有大面积的创伤。细看斑斑血迹的脸，脸色已经比记忆中任何时刻都要黯淡。

“韵术麒！”枯针呼唤着他的名字，想得到他的回应。但他像是精疲力尽，沉沉地睡了。

不该如此。无论什么时候，他都会来照顾她的需求，即使没有需求也会创造需求，给她披上外套，或者送来一杯热水。殷勤忙碌的照顾，哪怕显得多余，却相当耐心。

听不见吗？看不见吗？她就在这里。她需要他。

有什么在既定的日常之外，在日复一日的生活起居活动习惯以外的事，没有更多的参照经验，依靠着韵术麒的指示。但此刻他平静地躺在这里，什么也不关心。

暂时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韵术麒唤出了她的名字，触碰她，亲吻她，抱着她，向地面坠落，像三年前一样，不同的是三年前他没能陪在身边，只是目送她离开。他改正了，她却抛下了他。

他想要的，是她。他希望她能在身边。为此付出的代价，若非再三逼问，缄默不言。仅仅是这样的愿望，被她无视和拒绝了。

不公平吗？

贪心的是……

不对。

若非她想要冒险使用魔花，也不需要与人类交涉，更不需要承受违约的风险，以自己任性的念头将这样多的人牵扯进来。心安理得地享受他所给予的，却不愿为自己带来的错误受到惩罚的，是她吧。

为什么，这副模样躺下的，是他？

简单地判断为“濒死”，实际上并不清楚情况，之后会如何……“死”？那是什么样的概念呢……

【不存在。存在抹消。】

没有呼吸心跳，失去人类的温度和形状，任由世间存在的分解者将痕迹模糊。被所有人遗忘，记忆中有关他的片段都被抹平。那间屋子，那个教室，整个学校，哪里也找不到他的身影。不会有人像他一样生活，做饭、洗衣服……全部都不存在了，似乎从未出现过。

消失了，也无所谓吗？于她而言，他的存在……怎么可以抹消。

枯针意识到，若是他死了，就没人再会照顾她。“需要他”的念头格外强烈。

枯针寻找着魔药，摆放的次序已经记不起来了，她只清楚得让他活着，治疗用的药应该是有的，因为炼制魔药偶尔还是会发生危险，在附近备了一些以便随时治愈损伤。

“韵术麒！”抓了两瓶自己炼制的，胡乱地想要喂药，掰开他的嘴，又怀疑起手中的药效。

【你需要他？】

“嗯。”枯针仔细看了眼瓶身的便签，评估着效用。

【你需要的只是他的照顾。】

“嗯。”枯针无暇顾及其他，倾倒下去。

【你不在乎这条命。】

枯针轻拍他的脸，低声反驳：“以他活着为前提……”

【这一点，和他很像——伪善，却又毫不掩饰欲望的存在。】

“欲望存在。”

天然存在着，作为活着的存在。

尽管不是她原本想要的，可确实习惯了韵术麒的存在，习惯了他的照顾，习惯了他的话语，借由此在人类的世界里相对自在地活着。

【无法如愿呢？】

“跳出既定规则。”

【神不存在。】

“我知道。我只做我能做的。”若以魔女的力量也无法实现，她会接受结果的。

当年的她，希望谁活着呢？那样强烈的、不可思议地妄想着。

经历过恐惧韵术麒死去的体验，她稍微理解了一些。

“韵术麒。”她再度呼唤他，看见了睁开的眼。

他在微笑，嘴唇无声开合：我很高兴……

一如既往的漂亮话，无法看透理解的真实想法。

枯针抿了抿唇。

“说出全部秘密的你，还有什么价值呢？”说出了这样有气无力的话。

韵术麒轻咳，忍俊不禁：“你怎么知道是全部？我还有很多，咳咳，很多没和你说的。”

“你还想要什么？”

“不需要了。”韵术麒闭眼，在枯针不觉屏息时又睁开，平静从容，“现在就，很满足。”

枯针侧目思考，又垂眸望他：“那么告诉我，它的位置。”

韵术麒意会，整张脸却很快皱起来：“好痛——”

“别装了，刚才怎么不喊……”枯针皱眉。

声音落下去，只剩微弱的呼吸。

枯针反应过来，基础魔药还不能够治愈如此严重的伤势。

感知放开，判断出周围没有其他可用于治疗的魔药。

不，一般的魔药无法抵抗这具躯体的衰败之势。苏生魔法……要向臧桐求助吗？她没有可以交换的。

眼见韵术麒的气息衰颓下去，枯针垂首，咬唇，感受自己颤动的呼吸心跳。像人类一样活着的特征，却无法让眼前的人……

无法逆转的，无法实现的，哪一方更加……

即使是魔女，也做不到的事。

无法判断韵术麒是否故意的，没有可以赌的余地。想要试探她是否在乎吧？像之前的臧桐一样。但这是韵术麒自己，可真狠。

他完全地，了解她啊。他知道自己对她而言有多重要，毕竟有关人类的事——有关她醒来后的事，很大部分都与他有关。她空白的脑袋里，大部分，都是与他有关的事，不是将他的存在抹消就能消除影响的。

真狡猾呐。而且刚才疏忽下，也立下了约定——他告诉她，她给他药。模糊的指向，会判定违约吗？

也只能一赌了吧？“不想失去他”的想法，太过强烈了，尽管没办法思考他还有什么价值了。活着本身，就是价值吧？如果说是惩罚，也该降临在她身上，由她承担罪责，韵术麒这家伙在自以为是什么呢？他不过是个人类。

既然是普通的人类，就普通地活下去。

枯针跪坐在奄奄一息的躯体身侧，施以精神魔法，低沉起来的冷酷声音引诱着：“告诉我，魔花冥苓的位置，让我救你。”

【欺骗，蒙蔽，误导，肮脏的欲望……即使如此，也要救他？】

“嗯。”

【对野心视而不见？】

“不能完全否定他。”枯针注视着他的脸，无数次的表情呈现，现在松弛颓然。

【相信“他从来没有伤害过你”？】

“为什么不。”

【……】

“想阻止我吗？”

【……】

“我想让他活着。”

【……你还活着，是因为我。】

“你是谁？你拥有我失去的记忆吧？你不单只是，我的能力吧？”

【你也学会自我欺骗了。】

“我真的……”

【你不该“成长”。别做多余的。】

“我已经知道了过去发生的事。”

【为什么……在这里……还以为不会被发现呢w】

枯针眼前恍惚，终于等到了回应：“和她，在一起。”

是这样啊。

早就预料到了吧？却毫无办法。

枯针颔首，支起一条腿，将要起身，又将身子前倾：“如果这是你的愿望，等我。”

一双眼眸倏然睁开，湿润的大手掐住她的喉咙。

与此同时响起的，脑内的声音。交织，重叠，激荡。

“为什么，你还活着？”

【为什么只有你还活着？】

【为什么你还活着？】

【为什么活着？】

【为什么？】

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