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夏天的四个故事

四个故事
海角
十七岁的W君看了看表,八时,他决定去海角。
在海岸线突兀的一隅,月光像雪一样降落在寂寞的海水上,在往复中闪烁。
他拎着鞋子,赤脚走在沙滩粗糙的地面上,偶尔有几片贝壳的尖利边缘把肌肤刺得生疼。潮汐正在涌动,海边发出了咏叹的声调,他想到古印度的宗教:被海风侵蚀的岩壁里,一尊沉默的佛陀——也有人认为是茫然的苦修士。
“无所谓的,他们终于便驻足于此了。”
他仰起了头,微微闭上眼睛,只留下残月模糊的银白透过眼眸的亮光,像个遗留的贵族。
为什么要来海角呢——这是一片毫无人烟的地带,在黄昏时拨开杂草,惊动了几只落单的海鸟,踏上沙滩。他忽然想到这一点,仿佛只是迷路地来到了这里。困倦是令人恍惚的,他摇了摇脑袋,巨大的固体在颅内发生碰撞。
当然,他知道,是因为一个约定,只是忘记了契约的时刻。那个瞬间已经被一面永恒的坚强的壁障阻碍了,变得蒙昧且遥远,往往在生活的变迁中一个不经意的刹那,记忆就会以另一种陌生的形式存在着,需要远去的人在静谧冷静的时分寒噤着再次走进过去的体验——这常常也是零碎的片段,只有为数不多的极其敏感的人才可以完整地复原。
对于他而言,至少目前为止,只有“约定”一词奇妙地和载着月光的潮水同时浮现了出来,但其余便一无所知了,模棱两可的可以存在地如此深刻,明晰确凿的却都逃逸进无限的黑夜里去了,也许是在W的无意识中长久驻守的词语驱使着疲惫的人自由地行走。
一阵海风卷着腥涩地味道扑上他,本能地抗拒着通常可以把人卷入回忆的战栗,但他还是摸索到了些什么。
他转头看了看无数沙粒上仅存的一道摇曳的影子。一只夜行海鸥的影子闯进。
这或许是一个诗意的时刻,有些冷冽的风中,W觉得有一丝孤独,但他想要做出诗人的傲气,为了这道影子。
诗人甚至不需要诗行。
他仍然觉得劳累,于是倚着海崖坐下来,传说里说螺里可以听见过去的回声,那大海是记忆的合唱吗?他觉得将要把握住“约定”的线索,无数模糊的人影在月下迷离——他却开始纠结了,因为分明需要以海市蜃楼的理由拒绝。回忆更多作为气息和声音出现,尽管波浪起伏喧嚣,抓起一把适才被海水浸润的沙粒,一点点从指缝中落下……
因为倦怠,他沉睡了。
线索或许是断了,毕竟我们通常认为梦中的总比回忆中的更为虚幻。
海潮依旧,W君听见涛声里有远方的烟花的声音,散落的花火坠落时,应当也像繁星布满夜空。
当然,这也可能是在梦里。
大树
要邂逅一位农夫,他想。W计划着去乡下享乐,建议美其名曰:体验自然。按照规矩,拿出地图的他搜寻着目的地,然后获许交通,最后幻想旅行。
于是他赶着上了火车,当然是高速又静默的现代版本,出发时W还一度幻想着汽笛声的出现。把头靠在震颤的玻璃窗上,电线杆被线缆牵引着模糊成了残影,他看着绿色的田野到绿色的山,不变的是蓝色的天空,也不算十分单调,只是它们都模糊在一起,一边看一边忘,最后只记得蓝色的天在绿色的地上面。
从城郊下车,在随着大巴颠簸,倒有了几分乡下的氛围:尘土、汗水,还有一些含混的口音。这完全谈不上舒适,喝水时随着坡道呛进肺里的水却让W窃喜,这分明躲离了过往,也没有任何幸福的记忆来追击,有的是不停被撞击的背部和勒紧躯体的安全带,但他觉得刺激。
农村没有他想象的寂静,也没有只留给他一个人的空间,好像所有人都会从哪片草丛后走出,带着一位幼年的孩子,提着裤子,这总是一个很好的通行证,没有人会彻底厌恶一个孩子,不是吗。但他还是觉得这里符合理想,有一种快感刺激着他,黄色碎裂的土地上所有的元素们堆叠着,仿佛一座圣塔。
当然,不能忘记目标,他要找一个农夫,只有和人的接触才意味着和这一片空间与生活的订契。
人们纷纷拒绝他,或许这是农忙,不过农民总可以在任何时间找到劳作的归宿,W不能理解。他找到一棵树下靠着,蝉立马停止了鸣叫。这是壮阔的景象,因为黄昏和一往无前的田野和稀稀落落的人影拼接,W不觉得震撼了,一种颤动的波浪慢慢地从血管里消失,他也在曾经存在的、被称为城市的地方看见与听闻,一框框被定格的相片会被媒体们赞颂,他曾经会被摄影赋予快感,这种快感在摊开地图寻找旅行的目的地的瞬间崩塌,取而代之的是标榜逃离的冲动,因此他沉浸在火车、大巴,尘土、方言。可当疲惫的他坐在一棵槐树下,春天的槐花早已谢尽,晚霞透过象征着生命的绿色间隙中出现,远方有蝉鸣,他又无聊地不知道快感究竟为何物。
他想念起柔软的枕头,它比粗糙的树干更为幸福。
亲爱的C君:
我的朋友,你好。
将是这样的一天。我带着我干朽的桃木杖摇曳地站在一片广阔的池沼之畔,深秋的黄昏夕阳会无比宏大而金色的光芒也洒满所有的世界而唯独我孤寂的影子里是一片灰色的土地。我将要倒下,重重地砸在那块被阳光怀抱得温暖的岩石上,桃木会从中间开裂,水鸟受惊而飞翔,成为黄昏中的一个角落里黑色的斑点。等到它们再次找到一片安稳的湿地,所有的繁星都会登上夜空,它们不会聚焦于我的身体,但宇宙之间会提示我的游离。寂寞的如深夜,会有偶尔的秋虫,来寻找我的山羊可能会被断桃木绊倒,一蹶不振。
是的朋友,这是一个故事,但你不自觉的信以为真了。
但是朋友,这可能是一个故事里的预言,我是先知也并非绝无可能。
朋友,亲爱的朋友,誓言和相约就是这样脆弱。
我致力于证明流亡的伤感也依托于身体。
所以啊,亲爱的朋友,不要忘记,把语言和心灵从一片池塘里捞出来,把它们晾在沙漠里,像对待粮食一样。
想说出来的,必须要说出口。这是先知的预言。
对吧,朋友,好啦,既然你看到这里,去池沼边的木桥上追寻我吧……
闻穴,你的朋友
在仲夏夜
旅行
成槐坐在出租车上。天气很热,他扶了扶眼镜。
“是来旅游的吧。”
他前方那位中年的、粗糙的男人,也是司机,拖着浓重的北方口音,让人想到房梁。
“嗯。”
抬起头,后视镜里中年男人正抬起头看着成槐,抬头纹堆在宽大的额头上,眼睛澄澈。
成槐想要躲开那双眼睛。
沉默会加剧炎热,细密的汗珠从他耳后冒出,所以他决定说点话,听说北方的司机都很健谈。
首先他要把嘴角的肌肉往上堆积,然后让眼睛睁大,不至于显出几小时火车的疲倦。
“师傅是当地人吧。”
“来讨生活的哟。”
“哎,还是大城市机会多嘛。”
“害。”
然后成槐就记得车外有蝉声,一定是隔音不行。
毕竟是华北,灰蒙蒙的天,闷热的日子,以及汽车的轰鸣。母亲叮嘱他少和人说话,毕竟什么都可以是骗人的,他认可这一点。
毕竟是号称旅游而来的,虽然成槐总觉得厌倦,但他不自觉地离开了客栈。
去哪里,好像一个严肃的哲学问题。
总是走远点更值得。成槐坐上地铁,地铁很挤,地底下的风发出沉重的声音,所有人形成一个块,像波浪一样,晃来,然后晃去,停车的时候,撞向相邻的人们。
然后出站,地面潮湿,有些水潭,飘着些花,他不知道叫什么,他想起中学时代的诗歌,说这种花与爱情的等待。
地图上说历史遗址就在前面,也是文化遗产,需要一张照片,总还是自己拍摄的安心,毕竟是旅游。
然后成槐走进,驻足,他觉得满意。
夏天同样是暑假,这句话也可以倒过来说。有许多孩子,他们听着大人讲授,十分兴奋。
佛塔上停了一只乌鸦,也可能是道路旁的白杨树,成槐听到悠远的:
“啊——”
他想起,朗诵会的时候,有人也会选择这样抒情,随意的声音更为深刻,乌鸦的叫声也值得细究。他想,那些诗人可能会把乌鸦当成诗人。
但古物往往会有所损坏。
或许有一种缺憾,也可以说是无聊。成槐觉得漫无目的。离家时,有一种感召,却不可名状,抵达,又寻找不到这种信念。
返程。
在火车上,夜班车的可以看从黄昏到夜幕的变迁。驶出城区,成槐靠近窗户。
窗外是华北平原,是还没成熟的小麦、平房和白杨树,深蓝色的天空是干旱的土地上或许是唯一像大海的事物。
然后夜逐渐侵蚀,灯火逐渐亮起,然后快速寂灭,农民并不需要过多的夜生活。
这是非常突然的,但是他确信他与他的感召相遇了。
可惜他在火车上,隔着一扇窗。
旅行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