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想空游·倘若】阁楼——2/3魂
作者的话:那些遥远过去的回忆里,总有些画面异常鲜艳,有些触感仿佛依然停留在指尖,我尝试着将它们连绵在一起,再添了几滴“幻想”,便绘成了一幅对于他人而言缺乏逻辑、意味不明的画卷,这就是《阁楼》,一次“再演绎”。它大概远称不上有趣,但确实成功消解了我不少难以释怀的记忆,希望它也能带给各位读者一段平静的阅读体验。(笑)
我想把它献给我从前的恋人。
——《褐色鸟群》
我偶尔会想起家乡的第一场雪。 那是一座天性凉薄的古老小镇,春秋一致,夏季热得并不过分,冬天也只打个过场。不必说还在读小三的我,估计连老人们,也不见得与家乡的雪打过几次照面。人类或许在骨子里藏着对白色的爱。沉着冷静纯净玉洁。学校内,铁树、刺柏和红绿色的塑胶操场统统被白色掩埋,接到提早放学的通知后,孩子们聚集在操场上,即便只有一层薄薄的雪,他们也硬是将各种雪玩法试了个遍,雪人、雪卷、雪仗……我靠在墙边,用手指蘸了点雪,感受它夺走舌尖温度的触感。 小镇的石板路像生了层青苔似地滑腻,各家各户的门前都教大人们清了一层积雪,好让车胎不太过于打滑。我回到家,在阳台忙活了一阵,堆了一摞拳头大小的雪球,朝邻居家的院子扔——这院子很大,搭个羽毛球场也绰绰有余。那扇大门敲着嗙嗙作响,石墙围着整个院子,在大门上成了一只盆,一旦下雨,世上就多了一泊湖。下雪也一样。雪球落在湖里,水花一次又一次溅起。我托腮望着湖水的反光,回忆这场等待了十几年而转瞬即逝的雪。 雪落完的下午,班里来了转校生。白间红的荷边连衣裙,金色短发,别着夸张的大红蝴蝶结。女孩将手捧在胸口,直勾勾盯着我走来,等到坐下——你看,她说。展开双手——是一捧融化的雪,也是一潭晶莹的水。那些手指挤在一起,白白的,冻得透粉,手心三根又细又长的线,在雪水里晃晃悠悠。 她似乎很期待我点评一两句。 “你是外国人吗?” “是的吧。” “你叫什么?” 她松开手,水花从掌缝间滑落,浇在我的鞋上。 女孩叫冴月,一个从未听过的、奇怪的姓。她说,自己在前往新家的路上时,忽然被水溅了一身,就在中午。从那天起,我多了位新邻居。我们从小学开始做同桌,到初中做同桌,再到高中做同桌,直到如今大学毕业,她读完了艺术设计,而我也终于离开了中文系——住在了一起。这时候,她凑过来用湿巾帮我擦去了脸上的油渍,我看见她手上还沾着没彻底洗掉的白色油彩。 她读了眼纸上的内容,问:“你在写什么,看不懂。” “一个故事,想到哪儿写哪儿。你有新画了?” “嗯,你老家的阁楼。” “阁楼?画那个干嘛。” “捡捡过去的回忆,不觉得这很有情调吗?” “我记得你都没去过那儿。” “所以,这不有你在嘛,我们的幻想小说家。况且,还有你讲的那些阁楼上的幻想故事。” “……我记得不太清了。” “好哇,这点忙你都不帮?”她睁大眼睛,嘴唇薄薄的,撅起来。 “好啦好啦,我帮。但你也知道,小学刚毕业时,我就搬离了那座古镇。我可不保证还能想起多少。” 那时邻镇刚被划进新区,大家趁着有羹可分,都往那儿赶。又听说,那儿的中学成绩优秀,正适合我,家庭也急需一个更好的环境。因而,我实在想不出劝阻的理由。即将与古镇离别的忧愁使我数夜辗转反侧,夜里惊醒时,只觉得黑暗中到处是细微的飞虫。车的灯光钻过建筑与窗帘的缝隙,打在暗色的墙壁上,飞速地缩放和移动。渐渐的,只要听到驶过的引擎声,我仿佛就能分辨出它属于哪位夜归人。这样烦恼的心绪,使我每夜入睡前都容易胡思乱想——我们两家居住在古镇小巷的终点,紧紧挨在一起,除了墙壁外再无任何隔阂。那么,或许它们天生就是一体,只是被砌成了两段。既然如此,我的小脑袋推出了一个神奇的答案:不如我直接去往她的房间,一起来商讨答案。我来到阳台,踏上围栏,抱着那堵阻隔我们的石墙,一个轻快的凌跃,就到了对面的阳台上。 她正靠在床头读书,粉色睡衣上印着草莓图案,短发被发箍束着,在暖色灯光下,额头的肤色显得比白天要深。 我们面面相觑了一会儿,接着她撞开门,一把捂住了我的眼睛:“不要看呀!”她极力压着声音。我询问为什么,却没有得到答复,反而被更用力地捂住了眼睛。 十几岁的懵懂和矜持,促成了那一场奇怪的交流。我们沉默地坐在床沿,一言不发。她或许在等我开口,但我却嗫嚅着不知如何述说,勇气仿佛在翻墙时就消耗殆尽了。时间过了好久,大约到了父母熄灯的时间。 “你不回去了吗?” 冴月攥着被单,小声地问。她的发尖有点湿,一缕缕黏在一起。坐在她旁边,可以闻到淡淡的柑橘香气。她和我四目相对。 “你最近,很奇怪。发生什么事了?” 我知道自己不该再踯躅了。 “我要搬走了。” 她瞪大眼睛。 这时,一种冲动占据了我的身体。 “我喜欢你。”我说。 那晚我居住在她的房间。熄灯的夜里,时不时会响起几道憋笑声和无奈的叹息。她困得比我早,但房间太暗,我看不清她的面庞,只能在脑海中慢慢勾勒一个略带婴儿肥、嘴角微翘的轮廓。我仔细听她轻轻的呼吸声,平稳入睡。 “那晚,我一直害怕你是个禽兽。”冴月眼里噙着笑意。 所以人们总说女孩早熟,这不是没有道理的。 “哈,谁让那之后几天,你总是翻过来找我?要说你没有别的想法——我当初肯定是不信的。”她说着,忽然俯下身来在我耳旁吹了一道气,我立刻按住脸颊将她推了开。“赶紧去你的画室啦,不是要看画吗?”她白了我一眼,嘀咕了句没情调什么的,才回答:“我待会要出门,应该没时间修画。”我说行。 看她走在前头气鼓鼓的样子,我脑中一个闪过的灵感,使我结合起那晚她湿漉漉的头发,以及她冲到阳台捂住我眼球的行为,让我明悟了她当时惊慌中又带着些羞恼的缘由,不禁笑出了声。 冴月狐疑地瞥眼看来,“你在笑什么?”我缄口不语。 “对了,那后来是怎么回事?” “什么后来?” “那晚后,你们过了好久才搬走,我问过你为什么,你却一直不说。” 我一怔,不禁停下了脚步。旋梯红槐木细腻的触感与我干燥的足底产生了奇妙的反应,从足尖蹿至整个下半身,骨盆处如转化为蚂蚁噬咬般细微的痒意辐射到上腹和两肋。 “怎么了?” 冴月在旋梯的终点询问。 “没什么。”我吐出一口气,“之所以不告诉你,是因为,那并不是一件值得分享的事情。” 夏季的白昼长,日出也早,我曾经对此多有抱怨。那日清晨,多亏了敏感的体质,我抢在邻居们苏醒之前,就已经与冴月道别(单方面的),并悄悄翻回房间,躺回被窝。 ——! 一道纤细的声音掠过窗外,很短促,像被扼住了咽喉——你是知道的,邻院与我家只隔了一堵矮墙,墙上镶着碎玻璃片用于防贼。从一楼往外,可以发现墙间的沟壑,一日又一日地堆积着无法清理的污垢。就是那里,偶尔会听见猫的叫声,发情时格外尖利。“天杀的野猫。”我骂道。一股不实的感触忽然笼住我的魂魄,不够浓烈的光被阻挡在厚重的窗帘外,某只陌生的鸟类一长一顿地鸣叫。 我起床后。 “你姐姐从楼上摔下来了。” 母亲对我说。 我因此明白了不实感的来源,那声音是从高处往下落的,因而经过了我的窗口。 “可是你没有姐姐,”冴月说,“我从没见过你的姐姐。” “……你肯定没有见过,也不会听过。她的名字叫做梦,居住在阁楼。她和你一样喜欢别着夸张的大红蝴蝶结。那些你听我说的故事,都来自梦。” “你是说,灵梦?那个巫女……我以为她的原型是我。” “为什么不能有你呢。”我笑了笑。 一个虚构的故事,虚构的人物,总是有着许多的原型。 梦是个温柔、慵懒又任性的姐姐。年纪尚小时,每晚我都与她挤在同一张床上,听她讲那些有关于人与妖的幻想故事。我一直认为,或许,如今我写作的天赋都受赐于她。 改变出现在一个平静的周末。 首先是陨石划过耳边的声音,然后是“呀——”的一声大叫,烟灰色的白炽灯脆弱地摇晃。它们头连着尾,一次次地重复。声音结束后,一道楼梯在我的房间外拔地而起。我才发觉这日日与我相见的天花板之上,居然还存在着一层空间。而梦,就搬去了这离地十米的梯形内,再未离开过。 但我想让你知道的是,她并不孤独。幼时的我,不像现在这么拘谨,身体也没有因为意外而留下隐疾,经常和梦游玩。游戏规则很简单,就是不让对方发现。为此,我总结出了一套独特的爬梯步法:俯下身来,四肢并用地,像个正在捕食的壁虎,脸几乎紧贴着台阶。每一块台阶的间距,都比你想象中要小,甚至不足以容下整个脚掌。台阶下,也不存在支撑物,就这么靠着两侧悬挂,稳在空中。每一次肢体的下落,我都不能让木板发出咯吱声。我的双眼几乎触及木板,那奶白色的木料上盘着蜿蜒的深色横纹,还有些镶嵌着棕黑色的眼睛。听我的描述,你就该明白这游戏并不简单。假如失败了——也就是,她一旦察觉到我的到来,世界就会陷入长久的静寂中。我曾趴在门板上倾听,只听得到重叠的喘息声和紧贴着的心搏。但假如成功了,你就能得到她的秘密。 那是一片独特的世界。笤帚扫过碎石,微风穿过树叶,悬铃琅琅地摇晃。水被泼落在地,衣物被细致地摩擦,少女随心哼唱着的歌谣在响着。寂静时,则只有渡鸦在发言。等到黑夜,门缝下偶尔会漏出明媚的阳光。很多晴朗的天气,却反而看不见丝毫光亮。而我最期待的,是门缝下闪烁起绮丽光彩,那时我可以听见张狂的笑声,忽远忽近,有人大肆呼喊着奇怪的咒语。那里偶尔有不同的声音来拜访,有缓声缓语的轻笑,有撒泼似的奔跑声,有你一句、我一句的闲聊扯天,有嫌弃的叹息……不知何时我忽然就明白了,那里是名为梦的巫女的日常。我渴望那边的世界,在热烈无云的天空下,世界被烘烤得变形,巫女缩在屋檐的阴影里擦去汗水,啃一口清脆的西瓜。在骤雨狂风下,她抬起头仰望被吹飞的斗笠,考虑起日后神社的修缮事宜。还有寂静的雪——那里的雪又是什么样子?从雪堆里捡起被压断的枝丫,丢进柴火内,搓着手等待微沸的酒水。回过神来时,笃笃两声轻响在耳边回荡。我微屈的食指关节还停留在未上漆的橡胶木上。 “嗯?还让不让睡觉啦……” 里面传来不耐烦的呢喃声,那声音有些虚幻。我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可能打破了某种律令,可能失去目前一切的恐惧使我不禁全身战栗。 “……梦?” “是我。怎么了?”她又说,“门没关,你直接进来吧。” “不,不用了。”——我害怕那是镜中水月。 “为什么……哦,又是妖精的恶作剧吗?你们这群家伙——” 我听见脚掌接触榻榻米的声音。“不、不要!我只是……”脚步的声音慢了。她沉默片刻,声音变得比以往都要清晰。 “小家伙,你找我做什么?” “我……我想要听巫女的故事。”我找了一个托词。 梦似乎消失了。我忐忑地敲了敲门。于是她再次出声:“没有那么有趣哦?” “我认识了一个女孩,她喜欢听巫女的故事。”我说。门的后方传来几声轻笑。 “不错嘛,名字是?” “冴月……我是说,她的名字。冴月。” 与她整洁的外表不同,冴月的画室相当杂乱,通风窗打开已有一段时间了,但仍然闻得到一股轻微的稀释剂气味。画笔和调色板还未清洗就被随意放在景物台上,地上一块亮灰色的衬布,印着半张脚弓和五粒小小的趾头,浅粉色的。角落的阴暗处,晾着几框画。架子的上层放着油画颜料,下层则是水彩颜料,部分已经干燥结块。置物架被钉在墙上,挤满了练习用的静物,蔫了的白绣球花,停转的钟表,秃了一块的小琴女石膏像,塑料苹果,姿势奇怪的关节木偶…… “如果嫌麻烦,你可以拿块玻璃当调色板,用完了能直接刮掉颜料。” “那样没有灵魂。” 我停在画架前,静默了一会儿,评价道:“一间普通的阁楼。” “是啊,一间普通的阁楼。”她点了点头,“后来呢?你的姐姐,她摔下楼后……” 稀释剂的气味刺激着我的粘膜。 “后来,她失忆了。” 我有时会怀疑那是我的错。 也许,正当我准备离开冴月的房间时,在离地十米的阁楼内,就正有一位少女打开了窗。那扇低矮的,只有膝盖高的,用一帘薄布遮光的透明玻璃。小镇的丘陵遮住了初升的太阳,树林的上方弥漫着一层橘黄色的雾。或许她久违地想趁着人们未曾苏醒的寂静之刻,享受一番寻常人的喜悦。这时,一道黑影从邻家年幼少女的房间中溜了出来,他爬上阳台的石栏,撑、抱着隔墙,跃到了另一处阳台——只要再打开门,他就可以轻而易举地闯入另一个熟睡着的年幼男孩的房间内。她注视那恶人的行踪,但他已经躲进了阴影遮蔽之处。她竭力探出身去,忽地手掌一滑,上身失去了平衡感官仿佛积木一般向下崩塌。 也许,梦露出了微笑——因为这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对于时常退治妖怪,被称作“乐园的巫女”、“飞翔的巫女”的她来说,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你姐姐从楼上摔下来了。” 母亲对我说。 我们去医院做了检查,结果是软组织挫伤,医生称之为奇迹。梦的记忆停滞在了三年前的夏天,她记得我这位弟弟,却不记得“冴月”这个名字。那三年对她来说,是不存在的,一片虚无。但她并不在意,她说,忘了就忘了,有什么不好的呢? 她说得对。 我意识到,在巫女与梦之间,我或许只能选择一端。我选择了后者,我以为我将会收获轻松,但却发觉一身力气仿佛被谁抽离,仿佛只能趴在病床上无声哭泣。 一只手抚摸着我的头发。 “在遥远遥远的东方,有一片荒凉的山林。山的上方,是一座破败的神社,那里连接着一片神奇的世界……” “你长大了,比我还高了。”她说。 “所以那几天,你到我的房间……”冴月叹了口气,坐在椅子上,凝视着自己的画作,“我以为你情绪低落,只是快要搬走了的缘故。” 我站在她身后,没有说话。 “你的故事很少带有伤感的色彩。我记得你说,这是因为你认为自己缺少真实伤感的体验,而有些事情,仅凭幻想是不够的。” 我笑了笑:“这也不算伤感,不是吗?” 出院后,梦去上全日制职高,补上了所有落下的课程。再之后,她考上了个一般的大学,学的是经济,显然,她并不是这一块料,堪堪混了张证就毕业了。一年前,她在相亲时谈了位男朋友,是位和我一样有点沉默寡言的男人,但很可靠。听说,就快要订婚了。 “很普通,但足够幸福。”冴月说。 “所以说,这并不伤感。” 冴月将椅子挪到了我的正面,盯着我的眼睛。“记住了,我的幸福,也只要那么点就够了。”她说着,忽然一把搂住我的腰,将我拉入了她的怀里。 “干什么呢?”我不禁失笑。 “宣誓主权。”我听见砰砰的心跳。 “那你得多喝点豆奶,这近十年来你从不长个儿,否则你想抱抱时,我也不用像这样跪下来了……别揪头发。” 我想换个姿势,让我们俩看起来别那么怪。但她只允许我转了个方向,这就变成了我坐在地上,但仍被抱在她的怀里的姿势。这还是很怪。 她的声音飘浮在上方:“其实我在想,是不是没必要非得画真实的阁楼。” “你是说,虚构?我以为你会一直保持纪实的风格。” “偶尔也尝试尝试嘛。就像你不也开始在虚构中掺杂现实。” 我头顶一重,冴月将下巴搁在了我的脑袋上。一段短暂的沉默后,她开口:“我早就认识你的姐姐了。在大学的时候。” “那段时间,你的状态很糟糕,一直在写那些有关幻想乡的创作——你为此向学校和家庭提出了休学。所以,你的姐姐联系上了我。 “而现在我更加明白,你是不可能放弃的。我们一直是最亲近的,从小学到初中、高中,我们都奇迹般地重遇。可有时,我仍然觉得我距离你很遥远,只有在讲述你所创作的故事时,你才会表露出些许真实。这让我不得不怀疑,在你心中,我是否只是一个完美的读者。” 我望着房间的阴暗处,那里晾着一幅未干的绣球花,是浅淡的粉色。但实物现在是白色的,即将凋谢。我不禁微笑,这不像是她会做的事情,一个纪实派的画家。 我长舒了一口气。 “你说得对,我确实没有放弃。还记得‘包子’吗?” “谁?” “我们高中时的外教。如果你不记得他,大概也不会记得他举办的那次万圣节派对,更不会记得他的妻子,那个化妆成黑白魔法使的女人。我第一次听到她的名字,是在你的口中。” 一个穿着黑白女仆装的女人,右手握着扫帚,一顶宽大的三角帽,几乎将半个脑袋遮住,剩下的半张脸露出夸张的笑容,张大双臂,操着奇怪的口音祝贺道——Happy Halloween! “你说,她叫玛莉莎。” 我欺骗自己,她只不过恰好有一个相似的名字,恰好选择了类似的装扮,又恰好出现在了我生活的某个角落罢了。 某个接近黄昏的下午,我在寻找一本曾经读过的小说,但即使搜遍书店的每一个分区,我都再找不到它的踪迹,而店主则坚称自己从未听过它的存在。正当我将离开时,我看见一个身着黑衣的女人在玻璃门的另一侧走过。我并未看清她的面貌,也未听见她的嗓音,只凭直觉便断定了她的身份。我质问自己,难道天底下真存在这样的巧合,我们注定相遇?我与冴月理应在小学毕业后就此分离,但却仍在初中再度偶遇;我明明拒绝了那场万圣节派对,却仍然在此处与她相遇;我早已下定决心不再关心“幻想乡”的存在,但它的阴影却始终出现于我生活的各个角落。当回过神来,我已尾随着她离开书店。一条条街道,行人逐渐变得稀稀落落,商店街的车辆喧闹声被远远甩在后头。在我未察觉到的情况下,天色已经暗沉下来。周围萧索陌生的气息使我忍不住生出退缩的念头,但迟钝的肉体未接收到我的心绪,丝毫不作停顿地向前迈去。 她在一个转角停住了,影子朝东。 周围空无一人,空气沉重得将凝出水来。我预测她将转过身来。她缓慢地侧过躯体,肩膀裸露,搭着一束金色马尾辫。“需要帮助吗?” 我没说话。她金色的眸子微微上抬,露出一个亲切的笑容,像幼稚园的教师,口齿清楚地重复了一遍:“需要帮助吗?” ——我知道自己必须得说些什么。 “你是魔理沙。” “是的,我是玛莉莎。”她又问,“你是?” 我报出两个字。而她作出了第三次重复。我盯着她的眼睛,那清澈的金色在暗光下,正向棕色褪化。我莫名生出一个古怪的想法,似乎她体内滞锈的齿轮终于开始了转动。我砸了砸嘴,干涩得隐隐有股铁锈味。 “梦,记得这个名字吗?” “梦?” “梦是你的学生,在三年前。” “……” “你偶尔会在课上讲故事,幻想乡的故事。她最喜欢的角色是巫女。” “……” “三年前你辞职了,为什么?” “……” “为什么?” “我怀孕了。”她说。 我低下头,再抬起:“你还记得她的全名吗?” 她再次沉默。 “她的全名是,林梦。” 我将知道的一切,都倾诉了出来,包括阁楼,包括坠落,也包括失忆。夜彻底降临,路灯一盏一盏地亮起,飞虫般的尘埃在她周旁浮沉。 我听见一声沉重的叹息。 这声叹息像是存有神秘的法力,使我置身于黑暗浓稠的泥浆中,无比滞涩。我的脚底有一潭漆黑如墨的水,视野广角的终点躺着一个女人,一个皮肤白皙光泽的女人,棕发由蝴蝶结束起自脑后纷乱地散开,单薄的赭红色布料被浸透了般粘在皮肤上,包裹出每一段曼妙的曲线。她微微隆起的胸部不再起伏,裸露的手臂失去气力而松软地沉入水下。 接下来玛莉莎所说的一切,都属于胡编乱造。在我看来,属于是窃取了我所叙述的一切并将之扭曲拼凑且缺乏逻辑性地推出一个没有铺垫的虚构结局的亵渎之举。 她告诉我,她并不认识什么林梦,只知道巫女灵梦,和她唯一的朋友兼杀死她的凶手,妖精冴月麟。灵梦的尸体是在神社山脚下的溪泉中发现的。永远亭的医者诊断书中写道,她是因头部被重创而导致的当场死亡,而白狼天狗们从现场痕迹推断,灵梦是在下山时崴到了脚,从三百米高的山崖上坠落而死。民间没有一个人相信这个结论,因为大家都知道“飞翔”是历代巫女都有的权能。此后没几天,鸦天狗报就刊登了一则新闻,称有可靠消息确认,巫女灵梦在生前曾结交了一只名为“冴月麟”的妖精作为朋友,但天狗记者们采访遍了幻想乡的妖精,都不曾找到哪怕一个姓“冴月”或叫“麟”的妖精。 巫女被草草土葬于神社后山的墓群中,每一代巫女都长眠在此地。葬礼并没有多少人参加,因为哪怕孩童都知道,这一代的巫女性格暴躁,好吃懒做,毫无责任心,天天窝在神社的被褥中从不出门,哪怕动了也只是在摆弄她那些没用的小人书。若不是有那些向往和平的妖怪,以及另一个神社的风祝少女,幻想乡早已被异变毁坏得分崩离析。 比起死去的巫女,人们对不存在的妖精冴月麟更感兴趣。有传言说冴月每一晚都会出现于神社,听灵梦讲述前代巫女解决异变的故事;有人推论冴月不是妖精,甚至并不存在于幻想乡的世界;还有人说冴月其实就是灵梦,是她为了应对外界流言而假扮出来的虚构存在。 幻想乡始终没有选任下一代巫女,因为人们渐渐发现,巫女似乎并不是必须存在的角色。无数个寒暑春秋过去,人们在准备拆除已经破败不堪的博丽神社前,打算先迁移历代巫女的坟墓。 但那里埋葬的棺材内没有任何一具尸体。 停转的钟表指向十七点四十三分时,冴月起身告诉我,她和朋友约定碰头的时间要到了。这或许是因为时间还早,又或许是已经太晚,总之我们不得不中断此次交流,并约定了一个新的时间,详细探讨这张阁楼画作应如何修改的问题。 这个约定的时间始终没有到来,我在第二天的同一时刻拨打她的号码,接电话的是一个女人,她说我拨打的电话是空号。接着,我在登记失踪人口报案时由于殴打警察差点被处以行政拘留。 不计的时日里,我一直在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走。某天,我在乘坐地铁随着人流在线路中辗转。走出站口后,我裸露的皮肤忽然泛起一股瘙痒的刺意,一粒粒纤细的雪附着在表面缓慢夺走我的体温,鼻腔里混杂着灌木和湿润土壤的气息。我看见遥远处的一片盖着白雪的红花圃旁,伫立着一位红白的少女背影。我朝她走近,看见她侧过的面庞上,鼻尖冻得发红。她捧起手,往手心呼出了一道浅白的雾气。我忽然感觉这一幕有些熟悉,随即从那片红花圃上获得了回忆我几年前就是在这儿拍下了毕业合照。 她发现了我,露出一个令人宽慰的笑容。她坐到花圃的边缘,拍了拍身旁示意我坐到旁边。我忍不住用手指触碰她的脸庞,她立刻躲了开,但似乎又想到什么,主动将脸颊凑了上来。“不好奇我为什么过来吗?”她问。我点了点头,她于是答道:“我听说你的毕业画展开幕了。”我们结伴在校区内闲逛,建筑的灯光映照在河面,河岸草地的雪比别处要秃一些,石块上干脆地裸露着雪水。一个抱着篮球的熟悉的陌生少年搂着我的脖子将我从冴月的身旁拉开,他压低声音在我耳边提醒道——“犯法的,兄弟!”我透过眼角余光看见冴月拾取了一捧雪。那捧雪最终被捏成一只小雪人,用灌木叶当作兔耳与眼睛,摆在了路边的石凳上。风越来越大,我们最终趁一个最安静的时刻,逆着倾斜的雪,进入了画馆。 一张巨大的油画展示在大厅中央。 那是一间普通的阁楼。冴月站在矮小的窗前,将身子探出外边,旭阳并未带来多少阳光,还被她的上半身截走。画并不完美,或许还应该再加一点微风,一点动态,像这样,早晨的微风带着湿润的气息,托起她宽大的振袖。她就像要跃出窗户,逃离这间阁楼。她一直坚信自己拥有飞翔的力量,她会这么做的,她终究会这么做的。只是不是现在,或许是将来,又或许是过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