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年琐忆 殇旅
需要与人沟通交流的问题,我总处理得一塌糊涂。还不如阿狸。奶奶说,养成了的狗狗什么都懂,特别是我们聪明听话的阿狸;只是它们不会开口,说不了人话。阿狸,我琢磨狗语是怎么样的时候,很佩服你。我曾按响玩具狗的发声器想和阿狸交流,也曾傻傻地模仿阿狸的呜呜叫,阿狸都没理会我。小时候的我就想,聪慧的阿狸会三门语言呢,狗语、普通话和我们的方言。阿狸的宝宝们也不例外。
我不知道阿狸每一批孩子的父亲分别是谁家的狗。如果阿狸会说人话,是不是可以和我们讲起从小到大的经历?也许比我编的故事还精彩。我的想象中,拟人化的阿狸是个梳着一条及腰麻花辫的温柔女子,身穿童话里的公主裙,她一手拎着行李,一手牵住同样衣着华丽的宝宝。她的宝宝是全天下最可爱的小孩,后头一蹦一跳跟着,他们一起来到一座大别墅门前。这是我想象的拟人化狗狗的故事开头。
没编下去。本来计划是编一个阿狸带娃找娃爹的故事,仿佛可以看到编下去的内容非常狗血,集合了我妈妈看过的言情剧的所有套路,以及我看完的童话书里的魔幻元素。
阿狸有几只宝宝并不需要找爹。我觉得我猜得没错。
一只眼熟的狗狗出现在我的梦中。上午时分的公园,花丛草木的西外侧,忙碌的行人来往经过,自行车缓缓开走。我来到他们走过的那条小路,人渐渐稀少。然后——眼前突然冒出一条很像阿狸的茸毛小花狗,两种毛色的分布几乎相同。但它身上对应阿狸棕黄狗毛的地方,脑袋、后背、臀部的颜色都是纯黑。小花狗就在我的脚边逗留,弓紧头,摆尾大摇,凑近了我穿的鞋子。
似曾相识。因为,它也像我在住附近的亲戚家见过的一条大花狗,它像个迷你版。我经常看见那只大狗出门溜达,我家门前踱过。黑白两色的微胖的他还没阿狸高,没阿狸年长,但是胖乎乎的狗狗确实比瘦弱的显得可爱,一胖遮百丑。
我的确观察能力差。虽然我带出去遛狗的,但从没发现任何阿狸和大花狗的故事的细节。我的猜想全靠梦中感应。
我无意间预知了阿狸未来宝宝的大致模样。另一个梦境像在暑假傍晚,我趴着家中二楼的阳台看它。我本想呼唤阿狸,看她竖起耳朵爬出来,仰起小脑袋,望向俯视她的我。可这时,抬头看我的是谁?黑白两色的小狗,那只公园遇见的小花狗。毛茸茸的它比阿狸胖了一圈,站在石阶下抬着头,肥硕的白毛尾巴又朝我摇了起来。
黑白小狗狗是男孩子,他叫毛绒。和毛绒一窝的兄弟,还有一黄一黑两只。他们出生在05年的秋季,我做完那个梦的几个月后。
在此之前,我对不起另一只小花狗。晓晓被卖掉后的一段时间,我生病打了几枚吊针,妈妈想使我开心起来,也为堵住我对晓晓的思念,想了一个笨办法。从医院回来,她带我去附近的堂亲家领了条出生一个月的小狗回家。圆胖的小花狗全身近白,唯有头顶长出小小团的黄毛,好像脑袋上戴了顶浅黄色小帽子。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他和几个兄弟姐妹趴在客厅门前蹒跚学步,他们的母亲出门未回。亲戚同样没有养下所有小狗的计划,很大方地把小花狗送给了我们,把他抱上妈妈的自行车篮。他似乎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接下来的错误更严重。我和歆儿边逗他玩边聊天,我不知怎么联想到了牛奶瓶,“叮咚牛奶”四字脱口而出,结果这种不知所谓的原创合成词用来给小花狗取名了,我们还为想到一个如此别出心裁的狗名高兴许久。可我知道叮咚牛奶肯定高兴不起来。他刚和家人分离,我家全然陌生的环境让他害怕。寂寞孤独驱使他爬向阿狸,阿狸即刻狂吠冲他大发起火,险些能把他咬死。叮咚牛奶在那刻一定想起了他的妈妈和兄弟姐妹,呆趴着呜咽了几声。一到夜里,他对家人的思念倾泻而出,哭诉不止。第二天一早,被打搅整晚睡眠的家人们批评了我和妈妈,我也体会到小狗十分难过,于心不忍,又哀求妈妈将他送回。
不知道妈妈有没有送他回到家人身边。大概两三个月后,我和歆儿逛街发现一个眼熟的身影,怀疑涌上心头。“叮咚牛奶?怎么在这?”叮咚牛奶是只有我们俩知道的名字,毕竟他仅待我家一天。我们看到的那只可怜的花狗的毛色分布与他一模一样,但体型大了好几倍,可能高出阿狸一个头。干瘦的他沿路捡食垃圾而来,完全没认出我们,而我们必然不好意思上前认。我后来又遇见过花狗几次,他越发消瘦,除了毛色,和叮咚牛奶胖胖的样子已判若两狗。再后来,夏去秋至,流浪街头的疑似叮咚牛奶的身影消失不见。
我们又害惨了一条狗狗,我悲伤地想。
阿狸,有件事没告诉你,你这八年里知道了吗?有年寒假,大姑姑和我们闲聊时说起,小杰带去的小黄狗被人顺手牵走了,因为那时他们家还没建起院子,不准入室的狗狗只能一根绳绑在屋外。白天小杰要上学,姑姑、姑父上班很忙,等他们回家,门前仅剩一小截割断的粗绳,狗没了。小黄狗的结局可想而知。从那以后,我警惕地看紧家里的狗狗,即便大人们说,阿狸这种没几两肉的小种狗没人盯上,肥一点的毛绒还凑活。
自以为是地当自己是狗狗们的救世主,我不止一丁点的有毛病。毛绒记不记得跟着我们到塑料厂周围散步的日子?记不记得塑料厂里一只朝我们摇尾巴的大黄狗?阿狸和毛绒都不认识他,看到我,比他俩个头加起来还高大的大黄狗在链条束缚下依然兴奋地蹦跳起来,有时还用劲挪往围墙,半个大鼻子挤出了铁栏杆。阿狸和毛绒吓得躲老远。
不记得我给大黄狗起过名字,也许是烂大街的“小黄”、“阿黄”。他和阿狸他们一点关系没有。某天晚上快速写完了作业,我和妈妈逛到塑料厂门前。由于厂里有妈妈的熟人,我们在门卫坐了会儿。门卫又带我们去看了一只出生不久的狗狗。这应该是最早的相见,灰黄色的小狗狗不怕生,很乖巧地摇了尾巴,任我们摸头。我和妈妈经常隔几天看看他,他一直记得我们。黄狗狗长得很快,几周未见已长到小半个矮小的我的高度,若这次尾巴没摇,真认不出他。
但是黄狗狗的故事没有后续了。因为我懒,脑子更懒,长时间忘记去看黄狗狗,后来又把小狸抛在脑后。
小狸是阿狸第三批孩子之一,生于05年春,叮咚牛奶走后的日子。他有个同胞姐妹,我给起名小狐,都是非常随便的名字。这对双胞胎的颜色很像晓晓,覆盖大面积白毛,黄褐色绒毛较晓晓稍多,但我记不起他们的黄白分布了,只记得小狐胖些,小狸偏瘦。一个月后,小狐被卖掉,小狸送给了妈妈一个朋友。起初,我习惯每周六跟着妈妈去她朋友家,顺带陪小狸玩。看到熟悉的我和妈妈,小狸激动地冲过来,狂摇尾巴,舔我的手指头。我这种行为一定很让人讨厌。好在我和小狸玩时,妈妈她们忙着天南地北地聊,懒得管我。
有次静玉和她妈妈也去了那儿。回来的路上,静玉飞快跑回家,落在后面的我只好和妈妈她们走一块儿。接着便听到了我妈妈和她妈妈议论起那个朋友。她们大概说了些那个朋友性格不好之类的话,说她和丈夫儿子关系很差,也许还有更多的话我没听完,我听得很难受。我忽然觉得如果我继续看望已送人的小狗狗,小狗狗的现主人心里肯定也在想,真讨厌的小孩,然后对小狗狗出气。那天是和小狸最后一次见面。
我还是好好关心家里的阿狸和毛绒。随着毛绒渐长,他乌黑的毛发竟然退色成棕黄,这个披了件棕色外套、内搭翻领白衬衫的黄发小孩,已和阿狸七分相像了,剩余三分因为他不瘦。我和小杰偶尔讲讲“毛绒像条虫”、“毛绒是只大肥虫”的笑话,小杰无意中帮毛绒起了个冠姓人名,好像把毛绒当作他亲弟弟了。除此……已过去太多年,关于毛绒及以后小狗狗们的回忆几乎是模糊的。差不多都是每天一早带出去遛狗;我去上学,被关家里的他们母子两眼巴巴望着;放学回来,两只狗狗热情地迎接我;傍晚再带狗狗出门;周末打扫狗窝。
爷爷为毛绒套上了项圈。那是以前准备给阿狸用的。我和阿狸看他拗了粗绳、塑料绳,比对地裁下,再缠绕几圈碎布,其中扣上一只小铁钩。我们家不知何时多了根铁链子。由一块光滑大圆石固定在台阶上下间的角落,曲折向上拖至狗窝附近。不过阿狸和晓晓前几年没受到桎梏,家里的长铁链闲置地缠绕在圆石上。此套组合这时被爷爷搬上台阶,成为狗窝周边的界线标识——南面过道,北面为狗狗屋外的小院范围,闲人勿扰。
被束缚的毛绒整日呜呜哭喊,借此打动二楼写作业的我。我同情心过剩,跑下楼替他解开链子。我还没把铁钩扣出,指间温湿,他舔起了我的手指,亲切表示感激。重获自由的小狗狗即刻欢蹦阿狸面前炫耀,两只狗一同跑到铁门边,他俩都想出去玩。毛绒为了挣脱狗链曾花了很大力气,他这时不再哭叫。我听到楼下好像有重物拖地的响声,急忙跑去看怎么回事。狗窝边的圆石翻倒台阶下,铁链依旧缠紧其上,链子另一头,小狗狗仍奋力硬拖。他的活动范围已在树荫下,够到我家的井边。毛绒转头一脸无辜地看向我,两只黑褐色大眼睛眨了又眨,眸光如泽。这下,我一点也不同情他了,看心情遛狗。
小杰在我家时也会加入遛狗。我们把狗狗遛到了公园附近。毛绒新奇地打量着这里,来回跑了一阵,很快跳窜到公园外的小路上。他可爱的模样落入花丛中的那刻,仿佛和我的梦境重合起来。而阿狸不喜欢离家远的地方,她觉得不安全。虽然我家到公园只有五分钟步行的距离,她没多待片刻,调头就跑了回去。
阿狸的谨慎源于一次险些造成她伤亡的散步。阿狸在我家的第一年,跟我和爷爷去了田间、街道等更远的地方。我们走的是从家门口出发往西的路线。她时而快跑追上我们,时而落在后边。走入乡间田野,我跨过搭了木板桥的小水坑,转头瞧瞧阿狸是过木桥,还是绕远路跟上我们。她踩在破旧木板上过来,又飞快落下我,跑到了爷爷身边。爷爷打理完菜田,我们换了另一条路走回家。阿狸跟着我们沿公路向东走。我记忆中的回家路,拐弯朝北,经过冷饮店、卫生站那边,然后在药店左右的位置,右转入一条小道。左侧路过的小巷,几年后会搬来一家现今建在银行边的幼儿园。我们走得慢了,阿狸欢乐地奔跑在我们前方。
还没左拐朝北走完公路,意外来临。跑得飞快的阿狸蹭到了迎面开来的卡车前轮。她全身毛发竖起,仿若一只花色小刺猬。下一秒,反应敏捷的她脱了身,飞窜在马路边。她逃命似的跳到我和爷爷身后。之后,她反向跑往我们来时的路,狂奔回家。阿狸永远也不会知道我们走的那条回家近路了。从那以后,阿狸的散步足迹像被一条无形的拴狗长绳束住,只有我家和她的小窝让她安心。公园再过去几步路的外边是村口,通往车流不息的公路,必然吓跑阿狸。
我和小杰叫回乱跑的毛绒,不时瞥向公园旁的垃圾箱,我们以为他又钻箱里了。爱捡垃圾的狗狗不只我们家那几条。我时常看见公园垃圾箱周围聚了多条狗,有只幼小的黑狗在一群成年大狗中分外显眼,小狗并不是挨它们欺负,大狗们似乎很恭敬地围它而坐。狗群捡拾垃圾时,我离它们那么远也看得很清楚,小黑狗每次占最前位置,像是勇敢引导它们的领袖。我见小杰也注意到狗群,便一起发挥想象。我们想,那群狗建立了一个垃圾国,公园垃圾箱是它们根据地之一,小黑狗则是垃圾国王子,所以大狗们如此尊敬它呢。
我们津津乐道别的狗狗,我现在也讲了好多别人家狗狗的回忆,阿狸可能有耐心,毛绒会嫉妒吗?我努力想了想关于毛绒的剩余记忆片段,它们或洒落在我向同学夸起毛绒的吹嘘声里,或铭刻在我荒诞的梦中。
我闭上眼见到的毛绒是只一间房大小的巨狐,毛色一比一复制了现实的毛绒。他颈部毛发雪白,头上的毛色由白转黑,漆如黑缎,后背至尾巴一溜的纯黑,直至扫把尾根变为浅淡的米黄。巨狐泅游沧海,不见停歇。他拖着的那条大白扫把随着自身的动作摇晃起伏,拍碎数朵浪花如流珠飞雪,我不知他欲往何处。旁观的我在疑惑之时醒了。
我家近海,我从小晕车,却意外地不晕船。小时候每年过年,大人们带我乘船去阿太家,甲板下土黄的海水打破了我根据动画片对大海的想象,失望的我在自编的故事里仍然延续想象中的碧蓝海水,梦境也随之影响。
有时是海为背景的噩梦。那次我孤独地站在一艘轮船的甲板上,白羽海鸥盘旋上空。似乎没有一个旅客走上这里。我正这么想,转过头,却见右边不知何时坐了一个看起来大我两三岁的短发女孩。她紧靠船舷,两手不知怎么地竟伸向了栏外。热风吹动她穿的夏季学生服,靛色的短裙角微微飘扬。女孩奇怪的攀援动作使她腾空离座,上半身倒挂出舷,套了丝袜的两腿还未够上去,踩在栏内侧。我震惊之余,立刻跑向她那边。
“同学……呃,这位朋友……”眼看她的身体呈外倒的下坠趋势,我一次次琢磨的称呼更加混乱了。
“没事的。”女孩开口说。我从栏杆间隙看到她异常冷静的颠倒面孔,神情坚毅,却浮着丝诡异的微笑。她察觉了我的慌乱,依旧镇静得可怕。
“海底才是我的归宿,我会去那里。你们不会明白的!”她又说。她的笑容扭曲起来,观之愈加心惊。“你明白吗?明不明白?终有一天的结束!哈哈……”
她最后的话消散在风中,伴随着短暂的浪花飞溅。
突然间,船舷在我的身前下降,离奇地矮到了甲板里。眼前的视线更宽广,镀了层金色的海面依然平静无波。那个女孩好像从未存在过。可是——
我的目光直直投入下方的海水,似要穿透任何阻碍、遮拦,直到看见深海沟底。
我确实看到了。然后,我抱头尖叫起来。
越往深处的海底,游鱼无几,光线难至。但是,就这么荒诞,这么遥远,我透过海蓝深色,看到了——幽暗的深沟里,那女孩瞪圆眼睛的笑脸。准确的说,是她的头,仅有头。她的身体散裂为六,各奔他处,不易找寻。我把海沟梦成了悬崖。
我惊醒过来,还是夜里。扭头看闹钟,我伸出手按亮了装在顶上的小灯。才晚上九点整。夜很静,甚至能听见隔壁爸妈的谈话声音。
一般来说,我做梦的元素对应梦前某一瞬间的想法,但是这个短暂的梦找不到对应。由于这个梦的印象格外深,我至今记得,睡前跟妈妈看了一部家庭伦理剧,剧中一位年轻父亲在超市儿童区的货架前挑选,给生病的女儿买了一个装在透明的塑料方盒里的洋娃娃。看得我非常羡慕。如果有关联,就是玩具娃娃可以头和四肢拆卸,我和歆儿都爱拆着娃娃玩,我们看起来像给娃娃动手术的医生。
对应元素特别明显的一个噩梦是在我四年级下学期。
我一个人在简陋小屋里。屋外呼啸的寒风仿若流散地狱的嘶吼的阴魂,凄烈瑟瑟,无止无休。忽然,木质屋门被粗暴地吹开了,飞卷的落枝与枯叶灌入室内。我本该上前关上门,但脚刚落到门槛,我的身体就不受控制起来。诡异的步伐引导着我,跨出,右转,沿着隔壁人家的围墙,一直走下去。
阴沉昏暗的天空,欲雨欲雪,笼罩着空寂无人的街道,愈显凄凉。我走过一条街,却不敢继续走了。我停在街角冷风中。
一种惊心刺目的浓稠之色顷刻包围了我。黑色,红色,红深至黑。鲜血淌过我的脚边,蜿蜒蛇行,源头却是……木杆架设的电线上,具具尸身缠挂,森然可怖。断头裂肢,半身裸体,血肉模糊……零乱的风吹过,尸首散乱摔落,铺撒一地,依旧血流不止,恍如通向地狱的死亡之路。
疾风还在吹,风声如泣。血如雨般飘来,随着几具尸体落地,一颗人头滚到了我的脚边。散发如蛇纠缠一团,半掩搀着血色的空洞眼眸。我木然站着,挪不动腿。惊愕、恐惧,抑或伤痛、悲愤,一齐涌来。我的心开始炸裂。嘴巴尽力地嚅动,可是哭不出来,我的嗓子好像哑了。我想象着开始哭泣,梦中哭声像一缕陌生的悲歌。
“闭上眼睛吧。”忽然心底恍惚有个声音传来,“只要闭上眼睛,就什么都看不到了。”
于是,我闭上了眼睛,仿佛盲人,世间丑恶皆不见。伸手不见五指的无尽黑暗里,没有万物可憎,没有苛言琐碎。我像挣脱冥域的幽灵,咒骂,恶讽,游荡,飞升。
我很清楚噩梦来源于昨晚语文作业本上的课后阅读题,一篇南京大屠杀的记录文章。
现在已找不到当年的作业本,网上能搜到意思相近的段落,摘录如下:
“第一排人被杀了头,第二排人被迫将这些尸体投入江中,然后他们自己也人头落地。这种屠杀从早到晚不停地进行着,但他们用这种方法只杀了2000人。第二天他们对这种杀人办法已经厌倦,便架起了机枪。砰!砰!砰!砰!扳机被扳动了。俘虏们跳入江中想逃走,但没有一个人能游到江对岸。”
“我记得南京城外有一个小池塘。它看上去像一片血海──有着耀眼的色彩。要是我带着彩色胶卷的话……那将是一张多么令人震撼的照片!”
“在东京大地震中我曾见过成堆的尸体,但与这里相比,那简直算不了什么。”
我知道我又笨又懒,从小识字不多,我很羞愧以这样的方式认识了“屠”字。几天后的午间,爱丽丝帮语文老师整理资料,不时读出声来,我才意识到读错字,丢人得想挖地洞钻入。
本意是核对时间线,查着语文课文联想起更多,又是当时天真所想。教到四年级课文《世界地图引出的发现》之前,我爱看电视上的天文地理纪录片,了解得多便自得意满起来,差不多照搬了板块学说对爸爸吹牛说是我的发现,爸爸懒得理我,压根不信。《两个铁球落地》有道想象围观群众如何说的课后题,我脑子里想的是和哆啦a梦坐时光机穿越到17世纪,降落在比萨斜塔周围,然后用翻译道具,把人群说的话收录一遍,这道题就解了。我只想怎么偷懒怎么来。
这期间,发生了一件事让我怀疑同桌田心。四年级放学后的一天,妈妈拎过我的书包,找到的问题。“你这书包里放的什么?”放到桌上的书包,印图案的正面刚好对着我。也是此刻,我才发现,包左侧的网格小袋透出黄、白、深蓝与正红等颜色。“吃剩的糖纸!是谁扔这儿的?”妈妈把手伸进袋里,伸回时,手里多了张椰子糖的包装纸。是校内丢弃的垃圾。不,是班里。那个网格袋也被班上同学用剪刀剪破了,使我背了快四年的书包更显陈旧。我感受着书包的疼痛,愈加憎恨,心里给那个同学取了椰子人的绰号。
怀疑田心是因为她和几个女生每天桌边分糖吃,其中就有椰子糖。没见过班上还有其他人在吃,不是她,就是她那几个交好的女生之一。我把怀疑对田心挑明说了。田心一句话也没有,不做任何解释,直接重重拧了我胳膊一下,拧痕好几天才消退。
我本就不愿装得多合群多友善的样子,都是因为听爸爸妈妈的话。过了几天,我以书包被破坏事件写了篇周记,当然除去了怀疑部分,这点不敢写在让老师批改的作业上,毕竟是公示的东西。在椰子人看来,肯定很好笑。我心有不甘,暗暗编起了故事——
我想象自己会施法术,召唤出了书包图案印有的人物,一个头戴尖帽、手执与人齐高的魔杖的小女巫,和一只被项链等首饰堆砌满身的华丽小猫。她们更强大的法力施展开来,几分钟便锁定了椰子人。秉持着同态复仇的原则,书包的左袋对应人的左手,椰子人顷刻被卸下左臂,痛哭求饶。小女巫没有理会她,抓起一把椰子味的碎糖,洒在她断臂截面。椰子人的惨叫声中,小猫欢快地喵喵叫……
五年级同桌换成了讨厌的舒茜。她又开始炫无聊的戏法。她自顾讲完一个最近的噩梦,神秘兮兮地对我说:“我讲出来就是把灾转给你了,你会梦到和我一样的。”那我希望别人多讲讲他们的噩梦给她听,多多益善。
说起来,舒倩是分到田心糖的女生之一,她和田心关系很好。我也怀疑过她是椰子人。除了怀疑,我讨厌多管闲事的人。我承认,我闲下来翻着自己文具盒里的铅笔橡皮玩的行为很无聊;体育课自由活动时间,我捡了几根小树枝摆好阵,假装施法,确实给人一种傻气的感觉。但当面制止人,就为了能听人说出她想听的话,这有意思吗?我烦了不想理一同走来的田心和舒茜,她们气恼,田心没说什么,舒倩倒只会一句“你这么凶以后没男朋友要”。我当即回她,那可太好了。如果我有说错,就是当时没有祝福她男友、丈夫多多,千万别闲着。
那些矛盾可笑的人。一边觉得没有对象好像天塌下来的事,一边又在嘲弄绯闻主角,同时害怕自身被说有对象。那时班里传起了小书法家郑馨和一个同姓男生的绯闻,我真想知道缘由。至今奇怪,看热闹兴起的闲人们总爱说,相同的姓氏千百年前是一家这种论调。聊到郑馨的绯闻,没有一个人来认领。
郑馨的书法拿过奖项,她来我桌前看到我忙着写书法课作业,我顿觉班门弄斧,不好意思地停下笔。其实郑馨是想叫我先别写了,快看精彩的电视剧,教室电视机上正放《暖春》。而真实用意在减慢我完成作业的进度,等她的作业赶上。记得班上优秀生们暗自较劲,写作业比谁快算是明面上的比赛,我猜每天的赢者应该是高效率的慧君。
我不是优秀生,赶作业的理由说出来让人笑话。我想赶在每晚动画片播前写完,虽然作业质量常常参差不齐。非周末时段,由于惧怕爸爸责备,我从没有先看电视、作业暂扔一边的习惯。
也有次既没写完作业,也没看电视。我们全家赶在了去阿太葬礼的路上。为早起,我前一晚早睡。
一个人的逝去静悄悄的,与之相关的记忆变得如云般轻飘飘。阿太长住我家时,我不曾叫出她的称呼。或许迫于羞涩,或许心里总在好奇我们喊出口的称呼有何深意,为什么这个人只能叫规定上这个人的称呼,为什么不能自创。同样我不曾习惯地叫过“姨爹”、“姑父”、“舅公”、“舅婆”等年幼的我一点也想不明白的亲属称谓。逢年过节才见一面的亲戚肯定认为,我是个很讨厌的小孩。但是想到阿太是慈祥和善的老人,同我一起看过电视,家里的狗狗对她很熟,淘气的毛绒都乖巧地在老人身边坐下。相比之下,我没规矩,真过意不去。
这也是最后一次去阿太家。葬礼上如何吹打哭喊的已然不记得,路上经过的建筑设施勾起了一连串感伤的回忆。
我和爸爸妈妈坐了一段舅公驾驶的轿车,我还在想以前乘爷爷奶奶三轮车上的场景,紧盯车窗,寻找着一路熟悉的影子。以前奶奶骑着三轮车,开过一长片幼儿彩绘的校用围墙,坐在后座的我不由把目光投了过去。我不指望看出点名堂,但墙上鲜艳饱满的色彩是那么吸引我的眼球。恍惚间,我以为自己化身为一名手执画笔于白墙前的小画家。然后,课本上《画龙点睛》的插画在我脑海里蹦现,遐想无边;马上又被神笔马良的故事替代,心向往之。也许奶奶能感受到她背后视线的转移。她只偏了偏头,看了眼车右侧的墙画,逗我说:“画的好像都是妖怪啊。这幅,那幅,一张张看去,这个……像什么,真看不懂……”
可是,我没有再找到。好像一个遥远的梦。我接着想起有年过年,我坐爷爷的三轮车上发现公路当中躺了条已死的蛇,死于拦腰截断,惊吓的我马上指给爷爷和坐旁边的小杰看。我和小杰就此聊了好久。但从阿太家回来的路上,再经此处,蛇不见了。小杰似乎略感失望。
仍在的是必经的两条隧道。我乘车必晕车,几年前乘车开过隧道时,我忽然喜欢上了隐藏其中的某种神秘感觉。通过第一条隧道,突如其来的黑暗阴冷暂时分散了我晕车的昏沉感。直到艳阳再度高照,烦躁晕眩又回到我的身体。奶奶这时会为我打气,说还有一个隧道呢,等会儿就凉快了。我自然而然期待起来。在第二条隧道里,企图转移注意的我发现,汽车从我们车旁飞驰而过的啸声居然如此美妙,不规则的接连重响汇成一曲含蓄包容的轻音乐,我静下心来。
大人们在阿太家忙活,我和小杰计划爬岛上的山,歆儿被我们远远落在后面没跟上。陡坡歧路未使我害怕,疲惫更谈不上。但爬了会儿功夫,我和小杰走散,迷茫地徘徊在陌生的山路,我前所未有的恐惧。后来应该是乱走绕对了路,我走下一座眼熟的斜坡,看到了山脚下的歆儿,小杰早已回来。然后,我们三个去了码头边的小卖部。那时岛上店铺零星几家,小卖部里挑不出我爱吃的零食,小杰挑半天买了包小袋薯片。接着沿岸绕岛逛起来。在更东的山边,我们看见一条拴着铁链的黄狗趴在地上,体型长得比阿狸健康点,它清澈的眼睛透露好奇,目送我们又离开。
我回去时忽然意识到,它是岛上唯一一条狗。同情之余,我想起爷爷曾说,阿太的孙女,小姑住岛上时养过条小狗。每周一早晨,她准备上学前,那条狗都会跟着背书包的她走一段路。一直跟到码头,目送小姑坐上轮船远去,它再独自回家。
那么说,在我更小的时候第一次踏上这座岛以前,那条小狗已不在世了。孤独的守候者。我有种酸涩的感觉,控制着情绪收敛了些,当前表弟表妹在。
两天后,大人们办完葬礼,我们到码头等了两个钟头不见船只,焦虑在人群中弥漫开来。漫无边际的土黄色海水仿佛汇聚成将欲吞噬迷路旅人的沙漠,小岛不是绿洲,各种急需物的稀缺令人焦躁不安。昨天下午,我和小杰想看电视,但阿太家的电视机只能接收十几个频道,有几个还很糊,我们按着遥控器一一调完,心情更加郁闷。记事起家里最早的黑白电视机也只有十多个频道,我都不知道,那时怎么就和大人们看得津津有味了。
吹着海风,我面向这片大海想象起来。如果我们能像走在水泥路一样稳稳地走在海面上,脚踏之处的海水很听话地凝固,那便不需要再等渡轮,我们可以先跑在海上玩,四处找找有什么好玩的地方……胡思乱想中,我跟大人们登上终于等到的轮船,踏上归途。
葬礼后,死亡的话题一度占据了我的脑袋。人死后成了什么?其实三年级时,我已和歆儿讨论过死后是怎样的。我们的兴趣是由一张掉在爷爷卧室窗台上的废纸引起的,纸上可能印了篇“人鬼殊途”或者鬼故事的短文,识字尚不全的我们没看懂。文字旁的配图倒是印象深刻,光下一个古代美女,阴暗角落里站了具骷髅,两者之间似乎暗藏某种牵绊。
我们也没有多谈配图内容,直接否定了世上存在鬼,因为我们没听说有仇的鬼能像电视剧演的那样教训恶人。“如果没有鬼,也不存在神。”我得出这个结论。我理解的鬼和神像非人状态的两面,互有牵制,却成就彼此。结论让人失望。那段日子,电视上不少神话魔幻剧热播,和很多小孩一样,我和歆儿爱幻想成为神仙。永恒的年龄,永恒的青春,平时写作业墨迹的我们可以完成好多事。
即使有年暑假《欢天喜地七仙女》这种配偶如此多对的神话剧很火,我和歆儿仅仅喜欢剧中在如今看来过分浮夸的装扮。歆儿厌恶地说:“七姐妹里选一人来扮演的话,我才不要选七妹紫儿,因为她设定上要生小孩。”“剧中每人有对象,无从选择。”我表达自己的观点,“我倒想自编一个她们另外的姐妹,不用谈恋爱,不用结婚生小孩。”那时想一出是一出,我临时脑补的故事并没有编完。
那些神话剧给人的错觉,我以为隐身的神目击人间恶行是有可能的。我由此幻想,鬼能看到生前的家人正饱受欺凌吗?只在小学,我就被冤枉栽赃数次,阿太能不能看到真相?虽然我知道,阿太就算看,关心的应该是晚辈里与她血缘更近的小姑。不切实际的祈祷在五年级下学期替换了内容。我希望阿太看看毛绒。
两岁不到的毛绒死于毒杀,小花狗的生命定格在07年4月末。别家狗狗之前的命运告诉我们,毛绒的重病是因讨厌狗狗的人往我们院子投扔毒物,挑剔的阿狸不会多瞧一眼,可怜的毛绒误食了。也可能是偷狗人投的毒,他们以为狗一得病,我们会立刻把狗扔门外的垃圾箱,一只奄奄一息的狗总比养家里边的活蹦乱跳防卫你的好抓。听说他们偷走病死的狗,装运一车卖给狗肉铺,大发横财。
不知道毛绒的一生有多少关于他被卖掉的两个兄弟的记忆,他有没有疑惑为什么四条腿的他和他妈妈必须听两条腿生物的话,为什么有的两条腿生物好坏?临死前,他是否为意识到他只是条狗而难过?他因为只是条狗死了。
有人会指责:“怎么不送宠物医院?”十六年前,在十八线以外的小乡村,贫穷和落后,足以致命。爷爷兑了碗感冒药水,用针管注射着给毛绒喝下。喂着连喝了几天,毛绒勉强地缓缓睁开双眼,我们误以为他的病快好了。隔天早晨,躺在狗窝的毛绒一动不动,全身冰冷,气息全无。窝旁的阿狸嗅嗅他,轻轻舔舐他的脑袋,毛绒一定向阿狸交代了些什么。
狗狗能讲人话就好了,毛绒和阿狸就可以告诉我们是具体什么样的人投的毒,我想听毛绒说他的怀疑,我更想听他的遗愿。我天真地又想,阿太有没有看到是谁投毒,请教教我们怎么救狗狗。我想象的鬼神全知且公正。
世上本无鬼,更无神。毛绒死后,胆小的我希望世间存在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