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ilius Tiberis 台伯河之子【上】
四帝之年——‘无主的城连墙面都不想再撑所谓的脸面’。
注:本文仅推荐年龄与心智皆成熟的读者,在非工作/公共场合阅读。
索西乌斯·韦罗提斯,或许你出生时除了三个异母姐姐外还有个愿意接受你的父亲和家,而当你的弟弟出生时便不再有了,只剩那个家族名虚掩着你私生子的身份。显然你的议员父亲把你的生母转手送去乡下,是想让你以养子的身份正大光明地成为他的男性继承人,谁知他与他正当妻子的正当男子嗣来得比夏日恶臭还快——你最熟悉的气味。每一年某个在凯撒广场和利维亚柱廊下苏醒的清晨,那气味在你身边的砖缝中发芽,蛇行进你的鼻孔。然后原有的一春的美梦都被打散了,在赶不走的逼近的苦暑里,像蜡版上的字迹般溶解,没有一句能兑现的诺言。可你也知道美梦曾有过,你的背脊当然记得棕榈床垫与赤地的区别——奥古斯都名过其实了,他根本没把整座城都变成大理石;那些高穹顶下的阴影处,还有总被当撒尿点的华柱脚下,这些你当床铺的地方,只有嶙峋无比的坑洼奇石。但罗马城总比山野好,至少在这里你有的是活路。
他过得比住在浴场厕所里的逃跑奴隶和真正的乞丐好多了!他还有一幢富足的民居,为他留了一扇后门,让他时不时来厨房里吃一顿,有时甚至能揩一口亲父亲口留下的剩菜。他至少除了名分外完全是个公民:他每晚的铺盖每日是他的托加,沾上的污渍,都能去台伯河边淘干净,至少没漂过的白布也并不显脏。他觉得那微黄的颜色就是台伯的颜色,散发着鸥雁、沙石、鱼鳞和想象中的海水味,他好像把罗马之河缠绕在身上,就当台伯河神才是他真正的父亲——而幸运女神是他的母亲,他从没见过她,她可能根本不存在。但也仅限于蹲在河堤上的那些日落时刻,一艘艘归来的小船漂过眼前,桨声、喊声和靠岸声中没人注意到他。他冥思着这浑黄的水波拥着金贵的夕阳和卑贱的船底,看上去如此软和,或许亚历山大的波斯丝毯都不过如此,好梦就藏在波涛里。但他每次一伸手,那锐利的水波都含着沙砾咬他一口。他还是得醒来。
认为自己是神之子是发了疯的迹象!是最可悲的野种想法!哪怕是真正的神之子这样说时都被笑话了,而且他们最后哪个不是死成了一块焦炭——韦罗提斯只知道一个被太阳烤得通体焦熟的法厄同,他有学上的时候,只学进了这么几句奥维德·那索斯的《变形记》。
云彩拖着那么长的橘色尾巴,像只瘪了皮毛的老狐狸。他去妓院的泥地院子里,把托加挂到两座普里阿普斯的陶吊上。露天睡觉算是他的本事,算是他虚弱地幻想他的落魄能引来怜悯,但他早就长大了,学会冷笑比怜悯实用得多。他租的那张妓院木板床闻着差不多,多么亲切,还总有个枕头能睡。某日,一个法绮莉丝姑娘(她们都叫这种名)带着客人与他分席(不列颠的布狄卡之乱被平复了,妓院生意一下很好)。他被震得睡不着,就加入了。为什么不呢?人的皮肉比什么动物毛皮都软滑,也少点骚腥味,他从来没睡得这么好。他们俩顺走了那个不列颠英雄之一的钱包(传统艺能!),各买了一条新腰带;韦罗提斯的那条麻绳腰带上还有木珠装饰。他特别开心,罗马城竟这么好玩,那就赶快接着去探险吧,有的是角斗场、集市、神庙和巫医小店,总能拼接出一条花花绿绿的快活绳。绝不能断,肢体鲜活和头脑清醒的时日太难受了。韦罗提斯大嗤“难受”为“无聊”;他可是这世界的男人,是街头和巷尾的迷魂药,怎能被认为是在高攀什么精英阶级、什么议员生父?他十三岁了,或者更年轻一点,一头金发,眼睛像含水的青苔,这么炙手可热的年纪怎能被虚度呢?不出几年,他的金发便会沾上土色,变成台伯河的棕黄色。
他永远看不腻堕胎手术,永远吸不够角斗士学校里的气味;凯旋式那天,香料、彩带、花环和掉落的零食满天飞。他吃了好多根气味浓烈的香肠,喝了大半壶别人的酒,骑在阳台栏杆上看将军和士兵被鼓乐推着走。不一会儿,那不列颠的金银战利品就闪得他眼睛疼了,他踢了只罐子下去。紫灿灿的大将军迷茫地抬头看了看:他壮硕的鼻梁和脸肉也经不起大半日的曝晒和噪响,看上去就是个疲惫不堪的大伯,甚至好像想和韦罗提斯换位置,好像只想睡一觉。仿佛全未发觉韦罗提斯差点杀了他。
“……你很引以为豪吗?我们一起喝过多少口酒,你就和我说过多少次这回事。”一个路西乌斯对他说,在几年后的一个地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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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罗提斯几个月前在艾西斯的神庙边找到了他;韦罗提斯拿着几个法绮莉丝要去送洗的衣服,路西乌斯在柱子背后拿着要送给女神的蜂蜜。韦罗提斯在把那些鲜艳的布料卖给贩子,路西乌斯在把蜂蜜往自己嘴里抹。韦罗提斯像狐狸甩尾巴一样把手里的衣服从一个肩膀甩到另一个肩膀,笑看着路西乌斯像吓了一跳的麻雀,连着他的蜂蜜罐子一起吓得栽倒、撞在了柱子上。
“你什么都没看见;”幼羽异常卷翘的小麻雀尖声说道。“那是自然,”裹在妓女衣服里的小偷一直在微笑着,“只是个女神的小偷罢了。”这就足以将你屈服成我的跟班了。于是他们就跟随起了对方,如影随形,在那个春天里——那个罗马皇帝像车轮上的杂草般疯长又纷纷被斩去的春天。
韦罗提斯自认为知道路西乌斯是个胡诌的弗拉维,就像路西乌斯知道韦罗提斯为何总半路消失进巷尾的窟窿里。但那第三个皇帝和卫兵驻进了罗马,让维斯帕先去了埃及,提图斯在犹地亚,图密善当了家,路西乌斯没饭吃。“这个地步上了,还咬着自己的名字不松口,就永远找不到饭吃了。”韦罗提斯这样冷嘲过他一回,几乎就要说出“你得学学我”。但路西乌斯直直地盯着他,锋利的黑圆眼睛,这瞪视像一把刀尖,沉默像是一种怜悯,没说的话只是蹭着韦罗提斯的脸皮虚晃了过去。那种蓄势待发的恐惧,韦罗提斯说不清但清楚地知道,有关真相和清醒。他闭了嘴,路西乌斯也是。
他们接着沿春雨后的街道走,两侧斑驳的红黄墙漆泛着嫩绿色, 无主的城连墙面都不想再撑所谓的脸面。韦罗提斯看路西乌斯下一串台阶,他穿着苔绿斗篷,裹着小小的身体;韦罗提斯忽然一阵那斗篷抢了他的绿色的嫉恨,一脚把路西乌斯踹了下去。路西翻滚了好几圈,捂着胳膊爬起来,身上都是湿泥沙和擦伤;但他冲了上来,扯住韦罗提斯的衣摆,两人再次滚下那被磨滑了的石阶,浑身钝痛。路西乌斯一拳又一拳地揍向韦罗提斯的躯干,指骨直接敲到肋骨——没多少肉隔着,两人一样痛。无人的街道上,无人拉架;他们真到了厌倦疼痛的时候,便都各自蜷了起来,抹掉进了嘴里的苦泥巴。
“……你知道吗?”韦罗提斯忽然失声笑了出来,“我有好几年的晚上就是这样睡觉的。”
“那你知道吗?我就是这样揍图密善的。”
“知道了,你这个狗屁弗拉维。”
“你这个疯子。”路西乌斯不想松开他咬着的牙关,但他连恨和训斥的力气也不剩,太累了。
薄薄的灰云里洒下薄雨来;两个人踉跄地爬起身,谁也不搀扶谁。韦罗提斯看见路西乌斯和他一样脏成了泥灰色;他满意了。他决定喂他一点吃的。
他带着路西乌斯转了几个街角,爬进一个下水道的入口,又走了一段,在一块还算干燥的拱门下面从衣服里掏出几个面包卷给路西。路西已经饿得眼冒金星,还是记得把腰带上挂着的小陶罐拿出来,要给韦罗提斯做交换:里面是路西本该拿去艾西斯神庙祭祀用的蜂蜜;这个跑腿差事他被图密善指使着干了半个月,图密善是料想着路西乌斯是个敬神的臭小子,故意这样想让他被馋到受良知折磨;但是图密善没想到路西也开始偷藏那些蜂蜜了,内战时期没有人是好孩子。韦罗提斯没有要,他看着路西把小罐子发狠地往粗面包上压,蜂蜜堵在罐子口,他想都没想就把罐子在墙上磕碎,捧着一手心的碎陶片和面包和蜂蜜把脸埋进去、舌头牙齿喉咙一起用。血和蜂蜜一起滴上他的脚趾。韦罗提斯笑着看他,似乎笑得很温和,目不转睛地等到路西把指甲缝也舔干净了。瘦干干的小东西,真可怜,没了我你怎么活得到明天呢?明天你就只能吃自己的头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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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BC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