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钥
张广天 著 中国历来有坛台、宗庙和社稷。坛台分圜丘和方丘,分别祭祀天地。宗庙为祭祖的场所。社稷,社为土地神,稷乃后稷,谷神。 天子,为神天之子,神授权柄来统治地上万民。从史载以来,一直信奉一神诸灵,唯一神是上帝,其下为地上诸灵及祖宗灵。神这个字有时指万神,有时指天神,但天帝、上帝只用来指最高神。关于何以上天垂象、何以亿兆从景、何以圜丘祭天、何以方丘祀地诸种学问,并不在民间,甚至也并不在学术中,只在代代相传的皇族系统里。中国不似日本,不是万世一系,而是频频改朝换代,这又如何保证天命无误、一脉相承呢?这些学问的一部分,靠博学的宗师来传递,比如商朝的伊尹。这类宗师既不是儒家的人,也不是巫觋、方士、道家一流,但他们悉知百家,熟读文献典章,是上古祭司传统的嗣芳。只是他们晓得敬奉上天和诸神之然,并不了解此间所以然。所以然者,尽在天命。上帝选择谁,只有被选择的人知道。庸人以为,神和天子之间的联系是虚妄的,可以随意编造的,便以“造书”、“托梦”欺世。如陈涉丹书“陈胜王”于鱼腹,洪秀全自诩天兄起事,但结果皆以失败而告终。曹魏逼汉帝禅让,司马逼曹魏禅让,从黎民百姓的眼中看,是实力的较量,是枪杆子里面出政权,但何以实力可以转换,何以昨盛今衰呢?伊尹观“九夷之师”从弃夏桀而知天意,武王孟津观兵,有白鱼跃入舟中,有火自天而降,诸侯以为纣可伐,武王却说:“女未知天命,未可也。”天命以怎样的方式选择天子,又以怎样的方式更迭王朝,以常识和一般的典籍,是难以窥明的。
而所谓国学,理应包含这一部分。国学是什么呢?经史子集,甚至延伸到野书笔记中。只是这些以儒学为中心的正典,或者涵盖到佛道仙怪的旁卷,亦语焉不详,不甚了了。而这类学问明白无误地,是确实存在的。中国旧时的读书人,读破万卷书,也几乎只在边缘打转,更别说当今的读书人,或者比较中西文化的汉学家,他们对上帝与这个国学传统的关系,及这个国学传统的根源,漠不关心。所以,尽管洋人的联军据斋宫以为幕府,设火炮于圜丘之巅,甚或革命破四旧烧毁庙坛,开商埠,辟租界,东西方相撞,急切与国际接轨,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刺探,剥离,闯入,翻腾,竟都未曾动弹得这个根本一毫,也未曾推开过这所神殿的一丝门缝。所有西方人士,不论与百年多来多少届政府签过多少条约,却殊途同归地得出一个相似的结论,那就是,“为什么至今我们没有进入中国!”
中国作为一种生活方式,也作为一种信仰方式,有表里两个方面。天圆为里,地方为表。天道为里,人道为表。从孔夫子以来,言“择善而固执”,便是从表处做文章,以诗书礼乐的末节来限定人,这一路走去,儒学便成为维护统治的工具。当然,孔夫子是知其里的,他认为民众不能理解,也不可为,甚或根本就不宜让民众知晓,不如“使由之”而不可“使知之”,由性情中之善势利导。老庄一路的人不同意他的做法,认为这样做,会割裂人为与天为的联系,会以人的标准渐渐取代天的标准,是故圣人不死,大盗不止。但汉以后,儒家的书只剩下规章制度,道家的书只谈论方技巧术,纵高士贤达,也只在表皮末梢处隔靴搔痒。但皇帝又是讳莫如深的。他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直接针对老子“被褐怀玉”的圣人说。他握有一把打开神殿的钥匙,那就是玉。他为什么要订出严法,不许他人拥有玉呢?民间私藏玉,杀无赦,直至发冢者入墓穴也竟弃玉而只取金银。他的目的,不单纯只为独享世间珍宝,他干脆毁灭玉市,不许买卖,不许有价。所谓“黄金有价玉无价”,就是由此而来的。那么,他所珍贵的,定然不是玉在地上的价值和价格,而是把玉当作一件有神力的圣物。得玉者得天下,得玉者有重威。和氏璧出世以来,各国君主浴血争夺,最后落入秦王手中,秦一统天下。秦王命工匠琢璧为玺,刻字“受命于天,既寿永昌。”之后和氏璧以传国玉玺的形制存世,谁得到它,谁就有正统的皇权。刘邦得了,项王未得,刘邦赢了。汉献帝失之,曹操得了,曹操得天下。晋遭胡乱,皇室东渡,传国玺落入军阀之手,北人笑曰,司马家乃白板天子。及永和八年得玺,国人才又视东晋为正统。玺至建康,百僚毕贺。玉玺其重若此。后又经隋唐,至后唐李从珂时,契丹军至洛阳,帝与妃后携玺登玄武楼自焚,自此不知所终。鲁迅断言,宋以后的中国是一部衰亡史。或玉玺亡,天命绝,神授不继?后来的历史,当然中国未亡,在蒙古-通古斯的努力下,拓疆开土,反而壮阔非常,北至地极,南至赤道,东至太平洋,西至欧亚边界,只是汉人政权亡矣。满清通古斯女真,出于白山黑水间,上古也崇玉,其地出珣玗琪夷玉,入中原后倍崇昆仑玉,又修四库全书,将汉人的文化复兴起来,国祚二百六十七年,末期因玉龙喀什河玉籽采空,不得已以滇玉翡翠代之,遂亡。
唐宋以降,玉渐入民间。百姓不谙其理,只当佩饰。但心中惶惴,闻其有神力,不知神力何在。于是,士大夫文人玩玉又敬玉,心情十分复杂,畏而好之,据诗所云,“言念君子,温其如玉”,《礼记》所言“君子无故,玉不去身”,又夫子所谓玉有五德,君子比德于玉,便渐渐往品德养性一路走去;农工商贾,市民野人,用玉以巫道祝由,状神迎神,状鬼接鬼,或初浅以吉祥图案讨口彩,辟邪魇胜。
然而,上帝安排下了经与玉。经是锁,玉是钥。打开经锁的,必是玉钥。所有经书上的文字,倘由文字来注解,仿似龙而蛇,蛇而虫,又间生秽物杂草,裹蛇虫以庞然,超乎地界时空,无处容身。尽管中国文字传承有序,但信息的连接,若得不到不竭之源的灌植,或枯或讹,必失真滋谬,面目全非。于是,天设玉牍,以之为介,直通神明。中国的书,每一句都要由玉来明鉴,由玉来直指真谛。在漫长的人生中,玉的光华照耀每一寸迷惑,以其五德,即五种属性,或者更多重的属性,润泽以温,缜密无间,声文舒扬,不桡而折,裂不伤人,带人归正其途,入天矩而不移。读书,靠着玉典指引,发明幽隐,不知不觉中,了然于心。玉,内蕴精光,并无夺目之彩,竟有夺魂之华,先以其表迷人,及至涉足深微,便浑同血肉,视之若己出,与体肤一色。
玉,并不是“钙镁硅酸盐”、“透闪石”、“腰石”、“肾石”、“摩氏硬度”、“折光率”等等这样的理化或者经验的分析能指定的,它是神仙血肉,古人谓之亦神亦神物也,又说它初为膏液饴糖,黄帝的日用饮食,又上古祭司在瘗埋敬祀中炙烤玉璧,做成糕饼,以飨神明。它的结构像精液,它的水产形态像天神舍利,它的山产脉理像巨人的身体。它在西为球琳,在东为珣玗琪,在中为瑾瑜,在南为瑶琨,纵其色纷呈,其质不二。
所有未从玉鉴照明经义的儒生,一生总在学问的皮毛中出没,然然不已,昧盲夜行。所有由玉引领的君子,触玉怀玉,灵泉应手顿生,直入心底,终日不闻不问,天下事尽知皆晓,如有明灯在手,洞见万变中不变,立于不败之地。玉,乃中国这样方式中一切学问的真根底,天道中的莫大恩典,国人不知,不入其户,洋人不知,亦难启其门。洋人进到中国,难与抱朴守拙的文人相处,总搭上些落第的士子、匪盗强人、娼门伶人、学徒走卒,与这个文化的门外汉结盟,欲以怨恨和不满撬开神殿,往往费尽心机,无功而返。日本人进到中国,弄不透兄长的真学问,不肯坐下来用功夫,只想逞强显能,到头来也是竹篮打水。倒是蒙古人和通古斯人,愿意虚心学习,深究不弃,结果反倒服了人心,做成了中原的皇帝。也有些洋传教士,可算得上不凡之辈,他们为了传播教理,竟也拜倒在儒生的门户之下。所以,这不是一个民族问题,也不是一个侵略和反侵略的问题,而是一个方式问题。认同这样的方式,才有起点。事实上,西学东渐,影响甚微,这边的真人并不肯出去,那边的坚船利砲动摇的不过是些疥癣皮屑。万年神殿,巍然屹立,兴师动众,只落下一些泥灰碎石,并不值得冲动欢呼。
仿佛有一种特别的安排,设下这别样的字和玉,拒人于千里之外,让交流、融通和趋一的大势在这里停步,针插不入,水泼不进,既有恩宠,亦有选择,令世人在热衷进步和文明的途中打道回府,作鸟兽散。这是一件最终将令近现当代的自以为是头疼的事情,出离天道的人道,在这里遇见了不可逾越的屏障。
(摘自《妹方》“部分注解”第三节“玉钥” 张广天 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