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浪
麦浪
再三犹豫后,小心翼翼的将名字写在纸上,心脏窒息般跳动着。第一次,第一次可以和你离得如此相近。你的名字被他用钢笔写在这儿,距离感被拉近到他的眼前。
你总是急匆匆地往前走,无论时间有多么宽裕,总是像被追赶一样,急匆匆地。你告诉他,风儿追逐自由时不需要理由,就像人会衰老,花儿会枯萎一样流畅自然。
他当然不能理解这句话的含意,所以只得慢跑着才能跟上你的步伐。
电话打到你家的座机上,他只微弱的说了一句抱歉,信号就断了。你意识到不好事情的可能发生,不断的回拨,他却只在你脑海里不断回旋着抱歉。
你给他的领导打去电话,却无人接听,这更让你的心沉下去一分。
你不自觉的抓着客厅桌面上的药盒子,来回踱步。
这时你注意到墙上的一幅油画,是一片金黄色的麦浪,你曾告诉他这代表着希望,他却说希望不能填饱肚子,麦子是白色的面粉,不是景象。
他想用中东难民举例子告诉你粮食才是能活着看见明天太阳东升的希望,而你却走到窗前,目光停留在天际线的东方。黎明时分的天空深邃且幽静,你打开窗户闭上眼,感受空气的脉搏。
起身离开家门,你想去他的单位问个究竟。其实你不愿说的还有一句话,你想亲眼看见他突然发觉你站在门外产生的那种惊喜。和小朋友忽然发现妈妈站在班门口的那种惊喜一样,他会跑向你的跟前,眼里溢出爱意的光芒,却再也说不出其他的话来。
出租车司机非常健谈,他能告诉你叙利亚和土耳其的战争原因,也可以告诉不经常上网的你林山又爆发山火。
无心听进,可司机又像自言自语,像极了你曾经无处安放的孤独灵魂。一个人走过的孤独岁月里,你把应该说的话都对自己说了一遍,所以遇见他时,你总是沉默着。
下车后,你往他的单位走去,你在心里计算着,这个时间应该是训练时间,可你却没有听到口号声。
站岗的那个人你认识,去年你和他有过一次短暂的交流,他笑嘻嘻的喊了你一声嫂子,你没有反驳,却也没有认可。
他知道你来这里做什么,这一次没等你开口询问,他向你轻微侧着脸点了点头,随即又恢复原样。
你敏锐的察觉到了危险的气息,这种本领是你与生俱来的。百万年前,人类的祖先和羚羊猎豹没什么区别,它们都属于自然。但后来人类进化,脱离自然、控制自然,所以自然赐予的本领也便消失了。
你曾一再的对他说过,你很危险,因为你属于自然。他说人类之所以向往自然,正是因为自然的魅力无法阻挡。
胸口闷的厉害,你感觉到有一股压抑了二十五年的情感突然迸发出来,岩浆肆无忌惮的流过你身体的每一个角落,沿途一切的垒墙被化为灰烬。你站立不住,站岗的小伙发现你的异样,匆忙跑下站台搀扶着你。
你听不清楚他的声音,因为岩浆已经流进你的大脑。你的大脑里还有三座连绵起伏的长城,一个叫做童年,一个叫做青春,还有一个叫做死亡。
坚不可摧的长城,被岩浆的火星轻轻触碰,却是比纸片燃烧还要迅速的崩溃。
等你再次恢复意识时,你看见了他的政委,你注意到他躲闪的目光。你上一次看见这种目光时,是在殡仪馆,政委代表队里前来慰问烈士家属,你静悄悄的站在走廊里,撕心裂肺的哭喊和政委躲避的目光成了对比。
离开殡仪馆时,他骑着单车载着你,没有回家,你问他去哪?他却反问:“如果我躺在那间黑色的小屋里,你会为我哭一次吗?”
你的沉默就是答案。他没有带你走完全程,城西仓库着火,他要紧急归队。
你一个人骑着单车走在乡道里,你看见与天空相连的油菜花,这让你想到那一幅麦浪油画。
你轻轻说:“希望。”
政委告诉你他去了林山,大概是知道你不经常上网消息不灵通,又加上一句:“林山山火已经烧了一个月。”
“请转告他,家里的水管坏了,让他早一点回家。”你试图用最后的倔强来维系可笑的尊严。
政委低下头,但你还是看见了从他眼睛里掉出的两滴眼泪:“他失联了,风突然转向,队里所有人都失联了。”
你没有为他哭泣,你知道他想听到的答案是不会,他希望你重返黑暗后能够坚强。
一天后,你与他相遇在殡仪馆。整理遗物时,你在他的口袋里发现一张明信片,背景是麦浪,无边无际。
明信片背面用钢笔歪歪扭扭的写着:“希望,蒹葭。”
你抓着明信片冲出屋子,站在满是哭声的院子里,终是落泪,用你最后一丝若有若无的倔强说道:“我不为你哭泣。”
曾踏足黑暗,你张开手臂向不知的方向抓去,每一次你都在拥抱着自己近乎腐烂的灵魂,也愿有人能够读懂晦涩,可你只藏身夜晚,寂静的城市中,他们无处安放的灵魂挤满着你的孤独。
你无人倾述,无人倾听,只能依靠药物控制自己的思想,与世界告别的思想。
重生的第一天,不自觉的浮现眼前。
第一天,你把脏乱的屋子收拾规整漂亮,温暖的阳光透过玻璃折射在你的红色外套上,猫咪小酷懒洋洋的依偎在蓝色窗口旁。你满意的扫视着屋子里,自言自语着:“好像还差一点什么,差点什么呢?”
你东瞧瞧,西看看,微微皱眉叉着腰站在客厅。当你看到墙上的油画时,露出恍然大悟的微笑:“是的,差一份希望,那就再添一束红艳艳的鲜花,一定是要阿清家的,香飘柔情,这样才配得上完美的屋子。”
花瓶已经空置很久,你在厨房耐心洗刷着,最喜欢的钢琴曲环绕在耳旁。
入夜,半躺在沙发上,你只觉得二十三年来第一次拥抱生活。生活充满欺骗,人与人之间充满欺骗,就连自己也在不断欺骗。你今天把抗抑郁药通通扔进垃圾桶,五年来是第一次断药,可心情却是异常的阳光。
他们不止一次告诫你,活着,抱有希望的活着才是抗争命运的最好方式。你一直这般听话,如温顺着妈妈的怀抱。
你哼唱着月亮船:“再见了妈妈,今晚我就要远航,别为我担心,我有快乐和智慧的桨,当你醒来千万别告诉别人,我正摇着月亮船在银河上远航……”
生命最后一刻,你想把今天的喜悦分享给陌生人:嘿,陌生人,你知道吗,今天的蒹葭像一朵向阳而生的向日葵呀!曾经的怯懦和灰色被我一股脑儿丢进垃圾桶,我不放心,又把垃圾袋打上一个死结。原来我们的生活这样温馨,但很可惜呐,剩下的日子我要先告别了。今晚的蒹葭很困很困。嘿,陌生人,今天很高兴认识你。
你在贴吧发完这段话,刀片只轻轻划过手腕,还没有疼痛时,红色的液体把你的素青裙子染色。
你知道的是,短暂的、糟糕的、痛恨的、不堪回首的一生就此结束。像一团烟雾,深吸一口气,呼的一声后,连同你的记忆和存在,化为风飘啊飘,就在某个山脚下,丢失。
你不知道的是,熟悉的、陌生的、善意的、哭泣的人啊,为了你彻夜未眠。他们寻找你,寻找蒹葭,这一次只是为了你,亲口告诉你听:嘿,朋友,我们是朋友对吗?!
善良的人群中,他的力量很微弱。他就住在你的楼下,你总是苍白着的小脸格外吸引着良善的人。你们之前从未有过交集,你不相信命运,可命运却在向你证明着祂的存在。
林一认出你的头像。坐在一颗参天大树下,你苍白的小脸像是在控诉这个该死的世界。职业的敏锐,使他没理由不相信你选择自杀。敲不开房门,等不及物业,他在没有防护措施的情况下从十七楼爬下你的家。
你没能如愿,被他送进医院。他的假期用在医院陪你。
而第一天就这样结束。
那是第五天,傍晚。
“可以等一等我吗?我想和你一起走。”林一局促着对你说。
你想从他的眼睛里找到欺骗,如同我们创造的文明时刻欺骗活着的人一样。可你只瞧了一眼,便闭目点了点头。多年的经历使你锻炼出一种超能力,透过眼眸可以看穿对方的心。也许可以用心理学解释,但你没兴趣知道,也不愿知道。他笔直的站立在病床旁,无处安放的双手在摩擦着裤线。
“窗外有风。”你虚弱的说。
林一立马转过身想抬手关窗,却发现窗户紧闭:“你感觉到风了吗?”
“没,风不会为我停留。”
林一似乎懂得这句话,但是又不知道接些什么。沉默片刻,最后向你敬礼,他大概是想以此表达自己的态度。
出院后,林一在;生日时,林一在;情人节,林一在……
今天你在院子里落泪,心如死灰,他却跟着风一起走了。没有向你告别,不愿看见你的挽留,就这样悄无声息的离开。
结局写在明信片上:希望,蒹葭。
你终于读懂这句话,希望是蒹葭,那一幅麦浪油画是因为蒹葭才被赋予希望。
希望,蒹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