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风鸢】总
一、歌姬姑娘
我叫燕子溪,是服风派门下最小的女弟子。
师傅派我下山来接单杀个大魔头赚钱。
那魔头是玄音教现任教主,周深。
要是成功了,就能得朝廷赏银一千两,再也不用跟师傅窝在山门里每天苦哈哈地喝稀粥。
想到这儿,肚子不争气地叫了一声。我打怀里把干了的烤饼掰下一块儿来扔嘴里,嚼着继续赶路。
当然,杀魔头主要还是为了为民除害。新皇帝登基还没一年,他就撺掇着玄音教的教众到处搞事。搅得内战连连,人心惶惶。
最要命的是,百姓难过,门派的日子也好不了。山上山下都缺粮食,师兄们都得出去谋生路,最后只留下我跟师傅在馆里饿得互相瞪眼。
刚入夜,我两步跃上房檐儿,往街心最繁华的天鸢楼腾过去。还没靠拢就听见那儿飘过来的丝竹之声,啧、这玄音教的人过得还挺享受。
我去得正好,那帮教众最近汇集瑜州,像是要搞什么大动作。眼下大都聚在天鸢楼里,听台上一位蒙面姑娘抚琴。
我蹲在房梁上往下打量,从怀里掏出周深的画像来一个个地比着看,谁都不像,他今天怕是没来?
在我认真思考要不还是给他下封战书的时候,台上那位姑娘开口唱起来了。
我背脊一麻,汗毛倒竖。
好家伙,人唱歌还能这么好听呢?
我在房梁上蹭着听完一曲,心下有了计较。
那为民除害的事,咱先放一放。
我得把这位处于水深火热里的青楼姑娘救上一救。
怎么能让这么灵的女孩子委身这等风月场所?
不应当、不应当。
于是我悄无声息地从房梁上滑到台前去,在玄音教众人的惊呼里,搂过歌姬姑娘纵身一跃,从窗边儿蹦了出去。
走之前,我也没忘了拿飞镖放出去一封“战书”给玄音教。
总要通知下,我是来找他们教主单挑的嘛。七天之后约在玄音教总堂决斗,方便为民除害,行侠仗义的事儿,那是两头儿都不能耽误。
我正听着背后教众的惊呼满心得意,怀里的姑娘却捏紧了我胳膊,声音都吓粗了些,问
:“你是什么人?!这是要干什么?!”
即便我轻功再了得,拖着个人一起跑路也有些费劲儿。好在这位姑娘身量轻巧,带她逃个几十里还算没问题,我环在她细腰上的手又收紧了点儿,说
:“姑娘别怕,我是来救你于水火的!”
:“救我??”
她有些不敢置信,倒也正常,毕竟进了那些地方的女孩子再想恢复自由身几乎是痴心妄想。如今这天大的好运落到她头上,有些惊讶也是合理的嘛。
我对着她的大眼睛和善一笑:“是呀姑娘,从今往后你就脱离苦海,不用呆在那见不得人的地方了!”
我怀里的身子一僵,腾空的步子都被带得往下一坠。
姑娘扭头看了眼咱们身后的天鸢楼,哽着声音说
:“那、真是谢谢女侠了啊。”
这谢字儿里仿佛有咬牙之声,可见那地方让她受了多少罪,万幸万幸,得亏是遇上了我呀!
一路奔袭无话,我把姑娘带到远郊一所破庙里暂作安顿。胡乱捡了些可燃的东西升起堆火,把怀里的饼摸出来一分为二,插树枝上烤着。又从背囊里掏出几颗土豆扔进去。
火堆偶尔轻炸两声,映出两个光点儿在姑娘的眼里跳跃。我凑过去碰碰她肩膀,弄得她似乎有些不自在,悄咪咪把身子挪开了些。
:“来,这个热得差不多了,给你。”
她大眼珠子盯了我一会儿,倒也没客气,说
:“女侠这个你留着吃吧,我等烤土豆。”
她既这么有主见,我就不再劝了,埋头吃起烤饼来。要不是因为下山搞业务,我这会儿怕还在跟师傅喝稀粥,感恩周深大魔头,既填饱肚子又创收。
我正啃饼啃得如痴如醉,姑娘轻声问
:“敢问女侠是何门何派?姓甚名谁呢?”
事出突然,我让饼给噎着了。赶紧锤锤胸口灌下去些凉水擦擦嘴,说
:“我是服风派门下的小徒弟,叫我燕子溪就行。”
姑娘的眼光一动,朝我上下打量
:“女侠是服风派?我听说那派功夫净是刚猛威武的路子,怎么见你这么轻盈飘逸?不像他家门风啊。”
她问得我脸发烫,捏着饼尴尬一笑
:“姑娘你还晓得这些事啊…这个嘛。因为我吧…实在不是块习武的料。虽然是打小跟着师傅培养了十多年,可是门里的硬功夫,一样也学不好。师傅看我不合适,就钻研教我逃跑的本事,没想着我在逃命…呃…轻功这门儿上倒挺有发展潜力。”
姑娘听得眼神一滞,又问
:“那女侠来瑜州是为何?总不能是专程来救我吧?”
我把最后一口饼塞嘴里,拍拍手上的渣,说
:“䀚,救你是顺道儿的,我师傅让我下山来杀玄音教教主周深。我探着他们要在天鸢楼聚集,没想到那魔头竟然没去,就下了封战书,七日后跟他在他们总堂一决高下。”
:“哈????”
姑娘震惊的气息有点儿大,火苗都给驱到一边去了。
我拨弄拨弄火堆,戳了戳里面的几颗土豆,离熟还有一阵呢。
:“怎么了这是?”我瞧着她的大眼睛问
:“那个,燕女侠。我听说周深的武功……还行哈。你师傅都知道你不适合习武…靠轻功恐怕是对付不了他。而且…为何一定要杀他呢?”
:“我师傅当然知道我菜呀,但是他交代过,说我去找周深肯定不会有事的,有很大很大的胜算。想必是我的功夫本身很克制他?嗯,师傅有他的道理嘛。”
姑娘不太信,缓缓摇着头说
:“我不觉得…”
哎,江湖上的事,她怕是不能明白。
:“即便我打不过他,也是要为天下人出出气的嘛,谁让周深搅得四处不安宁。”
姑娘身子朝着我这方倾过来些,急着问
:“怎么这么说?”
:“他不是反对新皇帝登基嘛?然后带着教众四处造反,要那个戍边的王爷座上皇位。大家本来安安生生过日子,这会儿搞得南北都要分治了,还动不动就起冲突打仗,老百姓谁受得了这个?”
我把话说完扭头一看,那姑娘垂着眼睛,看不出神情。
:“原来是这么想的…”她在那儿喃喃自语。
夜深露重,看姑娘带着没有辣椒面的遗憾,心事重重地吃了三颗烤土豆之后,我问
:“怎么你吃东西都不摘面纱呀?哎别说,你面纱上绣的那些个蝴蝶呀蛾子呀都挺好看。”
姑娘语气似乎有些不悦,说
:“那个…我脸上有疤,不好叫人看见才遮住。还有…那些都是蝴蝶哈,没有蛾子。”
:“哦……原来如此。”
她既有不便,我也就不再问了。
现在天色已晚,怎么着都该歇下了。
破庙的窗框上连张纸都没有,门缝儿也是风进风出。我收拾干净出一块儿平地来邀那姑娘过来躺下。
她磨磨蹭蹭的,半天挪到我跟前儿来低着头不言语。我拍拍身前离火堆进点儿的干净空地,朝她扬扬下巴。
:“来来,这块儿暖和点儿,留给你。”
她浑身不自在似的,硬邦邦挡在我跟前坐下。
我摁摁她肩膀问:“你打算坐着睡一晚上?”
她肩膀从我手里滑溜出去,说:“嗯,我不习惯,坐着就行。”
:“这么冷的天,火堆后面会越来越小越来越冷的。你个弱女子哪儿熬得住?咱俩凑近些不容易着凉,睡得好些。而且要是有人追来找你,这个位置我方便立即把你带起来跑路。”
她回头望我一眼,说:“一、一定得躺这么近吗?不、不太好吧?”
这姑娘未免也太矜持了些,我抬手一掰她肩头,借着巧劲儿她惊呼一声就倒我前头了。
:“都是女孩子,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别那么害羞嘛!”
她几缕发丝不小心挂我脸上了,我正抬手去拂,却闻到阵香味。
:“你们城里姑娘的胭脂好香呀!还挺好闻。”
她肩膀颤颤的,说
:“我没用胭脂,大概是平时熏的香吧。”
我望着她的后脑勺儿,笑眯眯地说
:“你唱歌又好听、身段儿又漂亮,还香喷喷的,把你这样的女孩子救出来真是太好了。”
那姑娘的后背一僵,显出些线条来。我戳戳她肩胛骨
:“就是有点儿太瘦了,等找到地方安顿你,你可得多吃点儿。”
姑娘抖着声音回我道
:“谢、谢谢女侠关心…”
:“嗨,别那么客气嘛!睡了!”
自此,我带着这位歌姬姑娘在远郊过了三日,这两天还是颇安全开心的。姑娘也依旧矜持,愣是没让我看见过她洗漱打扮的模样。不过在我的温暖关怀下,她终于敞开心扉。对跟我睡一块儿这个事情,习以为常了。
最后她挑了一处小镇落脚,正巧这地方离玄音教总堂不远,我想着自己身上也还有事要办,就要跟她辞别。
清晨的草尖儿上凝出些白霜,粘得绒靴上起了团儿湿印子,我朝歌姬姑娘拱拱手
:“姑娘你就送到这儿吧,天寒露重的,快回屋暖和着。往后在这儿好好过日子,空了我再来看你。”
姑娘朝我眨眨眼,低头伸手在怀里摸索片刻,递过来样东西。
:“承蒙燕女侠这几日来照顾,小小心意务必收下。出来得急,身上没带多少银两。”
我定睛一看,好家伙,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大一锭银子呢。不由得激动了些,问
:“这这这是多少?”
:“就五十两而已。”
:“而已??!”
心窝子砰砰跳,这也怪不得我,咱山门不富裕,还是头一回见这么大的数。
姑娘把银子硬塞进我手心里说
:“跟着燕女侠这些天,都是蒙你照顾,又知道姑娘自小过得贫苦,却生得一腔热血。这些俗物不值什么,你万不要推辞。”
手心里凉飕飕、沉甸甸的,五十两银子原来是这么个手感。我扭身蹲下找了两块儿石头,费尽老力地把银锭敲下来一小块儿,然后把大块儿的又塞回歌姬姑娘手里说
:“你往后还要在这儿过日子呢,钱留着自己用。我分这些就够了。”
姑娘看着手里那块被砸得磕磕巴巴的银锭,眼里疑惑地看我
:“燕女侠你这…”
我赶忙摆摆手,说
:“姑娘快别说了,拿了这五十两,我为民除害的心都短了一截。我还要匡扶正义呢,不能因小失大。”
开什么玩笑,有了这些银子,跟师傅在山上吃香喝辣也能过好一阵了,哪还想费劲去拯救苍生?我得按捺一下这消极的想法。
姑娘还是颇有疑惑,但无所谓了,我早已转身远去,只留下一道潇洒的背影。
二、周深
这玄音教的总堂,建得倒不甚气派,我立在房顶上四处打量打量,瞧见许多半新不旧的屋子,看着也就那样。
约战之期已到,我早早的来了,冲下面围观的教众问
:“怎么,周深是怕了吗?还不出来迎战?”
下面一阵人头攒动,忽然都向两边儿站开让出条路来,由大厅里不紧不慢走出来几个年轻人,为首那穿着深青色外袍的,正是画像上的周深。
我低头一看,哟,没想到他挺小只。那应该不难对付。
这唇红齿白的,比画像上还好看些,不由得暗暗摇头,指着他喊
:“魔头,看你长得清清秀秀的,怎么一天不干好事?本姑娘现在就来替天行道,收拾了你。”
这一声宣战,激得下面的教众一阵嘈杂。那大魔头周深仰脸看着我,嘴角气得抽了抽。
:“姑娘,你我无冤无仇,大概是有些误会,不如先下来我们好好谈谈如何?”
:“嗨呀?这人还挺狡猾,想拖时间是吧?那可不行。”
我这么想着,眼瞅时机正好,一个翻身跃下房顶说
:“少废话,来战!”
他倒不怂,也飞身迎上来了一掌。
我不避退,上去就是一击。说时迟那时快,手臂感到冲力,不知怎么着眼前一晃,整个人给悠了出去。
:“诶?我被他给拍飞了?”
我正后知后觉,扭头一看,周深皱着眉头往我这边飞过来。
哦豁,完蛋。这是要穷追不舍地揍我呀。
过完这一招,自己跟他是怎么个实力对比,心下已经非常通透。就我这菜鸟功夫,怕是给人家当沙包都不够练的。
师傅啊,这跟说好的不一样啊?
在他伸手快要薅住我胳膊的瞬间,我赶紧侧身躲开。刚舒了口气,却听见“啪嚓”一声,我整个人栽地上了。
背都疼麻了,我挣扎着要站起来,却发现右手使不上力。低头看一眼,好在没骨折,怕是有点儿脱臼。
此时周深也落了地,他朝我看了眼,竟然又迈开步子走过来。我暗道一声不好,赶紧撑起身子摁住自己右臂,咬牙把关节往上一推,打算给错位的地方矫正下。
结果“咯吱”一声,胳膊更没劲儿了。
哦,疼疼疼疼疼。
我拿最后一点儿力气看了眼肩膀,完咯,这下怕是彻底脱臼了,眼前一黑,没知觉了。
再睁开眼的时候,我盯着雕花大床帘幔外面周深的人影,欲言又止。
屋子里都是煎药的苦味儿 ,我发力动动手,发现自己的胳膊腿儿被绷带缠得十分周全。
:“燕姑娘醒了?身上可有什么不适?”
还不等我开口,周深掀开帘子眼神颇为关切地询问。
:“呵,猫哭耗子假慈悲。”
我翻个白眼,咬牙说
:“这不是被你打成这样的吗?还做出关心的模样干什么?你要杀要剐随便。”
周深脸色纠结,抿抿嘴辩解道
:“姑娘,我只是开始的时候随便迎了一掌,然后自觉力气用大了,却已经将你拍飞出去,就赶紧要去拉住你。可是你为了避开我,改了下坠方向,摔在地上肩膀受伤了。然后我又想去拉你起来,你又动手给自己调整脱臼,这才彻底把胳膊卸下来晕过去了。那时候的情形,大家都有目共睹,实在不是我刻意要伤你。当然,我也有错,真没想到你这么一掌也承受不起…”
我赶紧抬起还能用的两根手指制止道
:“好了你不要再说了…”
合着意思是我自己在一众人面前表演伤敌为零自损一万八是吧?好歹是有门有派的人,总是要脸面的。
:“士可杀不可辱,不管怎么说我是输了吧,你就别废话了。”
那周深垂着眼睛长叹了一口气,装模作样地摇摇头,隔了会儿问
:“姑娘这算什么士呀?”
我愤愤而答:“女士。”
没想到他听了这个,竟然捂着眼睛绷不住地笑出来了,我心里那个火啊,蹭蹭直往上蹿。
他还挺瞧不起人!
周深笑了一阵儿,朝屋里忙活的两名侍女摆摆手吩咐她们出去,然后兀自坐在床沿边儿上,盯着我看。
可给我看得一身汗,连忙费劲地往床里边儿挪挪,威胁道
:“离我远点儿啊!不然用头撞也撞死你。”
他还是笑眯眯地看着我,跟看傻子似的。
不过…嗯,这魔头身上也有股好闻的香味儿,跟歌姬姑娘身上的一样。
哎,我要是还能逃出生天,横竖也弄点儿他们那种香回去跟师傅熏一熏。
他坐那儿只是笑了会儿,然后伸手在长袖里掏出样东西来递到我眼前。
我定睛一看,是块儿被敲得坑坑洼洼的银子,那轮廓透露着一股亲切和眼熟。
这不就是歌姬姑娘给我那五十两吗?
:“这东西怎么在你手上?!你把天鸢楼的歌姬姑娘怎么了?”
我忍着疼,翻了个身恶狠狠地瞪着他,他神色一慌,赶紧把我摁下去,说
:“不不不,不是…”
他撒开手垂着眼睛,轻轻咳了两声 ,说
:“燕女侠,你有没有想过…有可能,我就是那天你在天鸢阁带走的那个人呢?”
周深的声音不复之前的低沉,完完全全变成了歌姬姑娘那样的声调。
我听得头皮发麻、眼前发昏。
心口堵,人都要不好了。
:“你你你你………岂有此理!?你干嘛装成女孩儿骗我去救你?”
周深错开我的眼神,笑得颇勉强,说
:“燕女侠,我那时候并没说过自己是女子,也没求你施救于我呀。”
我脑壳愈发的昏,气血那个往上涌啊。
想起我“救”了这个大魔头之后,鞍前马后照顾“她”的情形,简直傻透了…那个悔恨啊…那个…
等会儿?
忽有一件要事飘上心头,我抬眼盯着周深
:“我还抱着你睡过几次…?!”
话还没说完,他满脸通红,手忙脚乱地来捂我的嘴,喊
:“那、那都是误会!”
误会你奶奶个腿儿啊。
我用仅剩的两根手指,自腰间摸出师傅为我保命备下的三枚毒针说
:“今天不管是为民除害、还是为了我的清白,你都得死了大魔头……”
我抬手一刺,却被他接个正着,轻轻松松地打我手里捻过那几根针,说
:“这么危险的东西竟然随身带着,不怕伤着自己吗?”
谁带暗器能伤着自己呀?他是不是傻?
我正疑惑欲骂,他却不紧不慢把手里的毒针扔在地上,顺手封了我的穴道说
:“好了不能再闹了,我们之间真是有太大的误会,你听我说好不好?”
我横竖不能动,还能怎么着?
于是翻了个白眼,说
:“行。你爱讲就讲吧。”
他站起来,转身把床帘都挂到边儿上,退后两步整理了一番衣冠,忽然向我跪地行了个大礼,嘴里说
:“臣,前左钦光禄大夫周元之子,周深,叩见缙平公主殿下,公主千岁千千岁。”
我脑子“誊”地一下就懵了。
:“你这又是搞什么玩意儿??!!”
三、身世
原来我真的是一国公主。
原来周深会变成现在的“大魔头”,竟然跟我有脱不开的干系。
原来,事情之所以会变成今天这样,都因为我有个位极人臣、权倾朝野的外祖父——辅佐过三代君主的当朝宰相,严范。
严相国热衷权力远胜爱他女儿,也就是我的母亲,严皇后。
我母亲打小就是被他奔着后位来培养的,她年少时也遇见过自己倾心的人,只是她从来都明白,在父亲的安排里,没打算让她自己选择过。
那位和她互相倾慕的少年也知道自己的家世根本入不了严相的法眼,却没放弃守护自己心爱的人,拼尽全力入朝为官。
那人就是周深的师傅,已经病故的玄音教第一位掌门人—顾寅熙。
我母亲虽然贵为皇后,在后宫里却过得并不容易。
我那身为皇帝的父亲并不真正在意她,为政治权谋缔结的婚姻,讲得最多的自然不是感情,而是相互制衡。
当时另有一位宠妃势头正盛,她娘家为官的父亲,刚好跟严相很不对付。大有只要她首先生下皇子,我母亲就要后位不保的风头。
严相眼里绝容不下这些,好在我母亲当时已经怀有身孕,严家上下都伸长了脖子期盼,盼她能生下皇长子,彻底消了那家的气焰。
但偏偏不幸,我不是他们翘首期盼的皇子,只是个女孩儿而已。
我的外祖父严相国当时毫不手软,竟然派人把我和严家刚出生的另一个男孩儿调了包。他在宫里安插的势力众多,竟然不顾女儿反对,要除了我这个碍眼的婴儿。
襁褓里的我被抢走的那一刻,母亲严皇后终于意识到,她永远不可能靠着乖顺听话和知书达理来填满她父亲对权力的欲望。而柔弱可怜也换不来别人的疼爱和尊重。
她终于横下心来反抗,于是拜托顾寅熙在宫外尽力寻找我的下落,另一边暗暗地培养自己的势力,为将来跟严家反目做准备。
顾寅熙不负所托,在我被扔进臭水沟里之前救下了我。他那时候被严相的人穷追不舍,辗转到了服风派的山门之下,趁他们还没跟上来,把我托付给了现在的师傅。并以我母亲的严姓和他名字里的熙字给我起了个谐音的名字,燕子溪。
此后顾寅熙放弃功名利禄,本就是武林世家出身的他在江湖里腾挪辗转多年,逐步建立了玄音教。
而周深之所以会卷进这些事情里,是因为他父亲当年晓得了严相暗易皇子之事,于是多次上书要让皇家严查。
严相国当然不会坐以待毙,栽赃和弹劾很快把周家搞得流离失散,只留下周深一个“罪臣之后”在生死边缘挣扎。
好在顾寅熙虽然身在江湖、朝堂的事情却并没彻底不闻不问。得知周家还剩下一个孩子的时候,立即动身去救了他。
周深从此拜在玄音教门下,与深宫里的皇后娘娘等待时机搬倒严相和他扶持的假太子。为了暗地里方便入宫接受皇后的旨意,他时常乔装为坐部伎的女乐师进宫,得到消息后又以音律为密信,把它们传达给玄音教其他教众,指挥各分部的行动。
前年,我的皇帝父亲驾崩,新帝登基。这正是玄音教和皇后多年熬来的最佳时机,因此各地频频出现小皇帝并非龙脉,严范奸相误国把持朝政要江山易主的流言。
而玄音教聚集多年的力量在瞬间爆发,跟严相和朝廷形成抗衡之势。但这势头太猛,打乱了天下人的平静。
严相趁机把冲突里出现的所有问题和民怨都引导扣在了玄音教头上。
一时间,百姓生活饱受战乱困扰,这些乱象最终波及到了全国,服风派也不可避免地愈发贫困过不下去。
而我师傅看着这个时机,觉得严相已有颓势,恐怕再无暇威胁我安全。又看着山上日子过着太艰难,就谋划让我去找玄音教,周深如果见我知道我服风派的来历,必定会想办法让我跟母亲相见。
意外就意外在,菜鸡如我,竟然满腔热血要去救位歌姬姑娘。
现在那位“歌姬姑娘”跟我一起跪拜在皇太后的脚下,叩首行礼。
我被带到了亲娘跟前儿,本来该是世上最亲的两个人、如今谁都说不出话来。
过了好一阵,我才听见母亲微微叹息的声音。
:“十六年来,我常常想着你我相见会是什么光景,没想到真到这一天,竟然百味陈杂不知所措。”
她把我从冷冰冰的地上扶起来,拉住我那还缠着绷带的手腕儿。
:“你我同是生在帝王将相之家,都遇平生不能左右之事。如今局面大有机会改观,今后我儿可有意向治理天下?”
我听得心一惊,手一抖。
:“治、治天下?”
我赶紧摇头。
母亲看看我,眼神深沉,又问:“那我儿是愿意坐拥江湖,一生潇洒恣意?”
坐拥江湖??
娘诶,您怕是对自己女儿的能力有什么误解。
我再次摇头,说
:“这两样,我看我是哪个都不太行。”
我的诚实有没有打动我妈我不清楚,反正肯定打动了周深,他都憋不住笑出声了。
这深宫大院儿太后面前的,啧,有失体统、有失体统。
我回头瞪了他一眼,又对母亲说
:“我打小长在山里,哪有一天学过怎么治国安邦,治天下的事我不懂,也不该接手。但娘亲,我现在倒是有件事想做。”
母亲眼神温和地看我,示意我继续说。
:“既然身为公主,也对国家有一份责任。我虽然不能在朝堂大计上出力,却也愿意为百姓们想想办法。我自小长在民间,晓得他们的苦楚,如果公主身份能换个什么东西,我愿换百姓们过得安康幸福些。”
:“你打算如何?”母亲问。
我挠挠头,问
:“我能去民间做个公主吗?游历到哪儿,遇见什么百姓觉得不平不幸的事情就去帮他们。”
母亲听完却笑了很久,她拍着我的手背说
:“你呀,真是严家最傻的孩子了。”
我听得满头雾水,回头看看周深,他却脸色严肃。
:“也罢,你太年轻,多些磨练才能成熟。我安排人跟着你,这几年你先按着自己的心意去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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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阳如血,我反复想着和母亲的对话,立在山头儿上回望皇宫成片的朱墙琉璃瓦。
风送过来阵熟悉的香味儿,周深青蓝的衣摆也跟着飘到我跟前儿来。
我抬手“啪”的一声拍在他胳膊肘上,说
:“你完了,刚才竟敢笑话我。”
他却丝毫不慌,还是微微笑着
:“主要是没见过您这么心怀大志的人啊。”
我心下不爽,说
:“你可是奉旨陪我一起游历的属下,怎么如此没有求生欲,也不讨好讨好我这个上级?”
:“公主殿下现在任重道远,正需要我这样直言进谏的忠臣,我自然不需要溜须拍马咯。”
他弯弯的眉毛和亮晶晶的眼睛被夕阳渡出暖色,我看着,挺好。
:“周深,我外祖父害得你家…”
刚严肃下来跟他开了个头,他却抬手制止
:“就像严太后说的,你们都生在帝王家,有很多无可选择之事。但那些错不是你犯的,我不会算在无辜的人头上。我跟我父亲一样,只是想求一个真相和天理。离严相倒下还早,我们要做的事还有很多很多,你快成熟起来吧。在此之前,我会好好护着你的。”
周深跨上马背,伸手来拉我,我不大满意道
:“哎,就不能多给匹马吗?怎么还得跟你挤?”
周深嘴角得意地翘起来
:“主要是你又不会骑。”
行吧,算他有理。
马蹄声卷在晚霞里,渐行渐远。
风呼呼地刮过耳边,我问
:“我要不是公主,你是不是就不管我啦?”
:“不是。”
他回答得有点儿太快了,我都没反应过来。
:“我想保护的,只是你而已。”
北极星挂在天边,静看夜幕沉向人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