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天舞干戚
文/桥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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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操作,要不您最近先避避风头。”何渡刚从操纵仪中下来,经理冯云就会马不停蹄地赶过来祝贺加关心,他笑容扬起的弧度是这场比赛利润的参数,吹捧出的甜腻话语是对何渡这株摇钱树的松土与维护。混在在甜言蜜语之间的“避风头”,确实让何渡感到有几分意外。
刚刚在比赛中出的冷汗浸着衣服,贴在身上有些粘腻,何渡用毛巾简单擦了擦头皮上的汗水,冷冷看向冯赟,不对脸上残余的疲惫和凶狠做一丝一毫的修饰。
“您知道的,最近不太平,而且您风头正盛,我很担心会有什么意外。”冯云像个小蜜蜂一样跟在何渡后面,又是递饮料,又是接装备,这种在其他操作师眼里绝对看不到的谄媚样子,是何渡眼里的常态。
手机在这个时候响起收款到账的声音,打断了冯赟的喋喋不休,是何渡收到的屠云集会的完赛奖金,又多又快。她冲冯赟摆了摆手,表示有空再说,然后就拖着放在门口的行李箱——她的比赛机甲刑天,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屠云会场。
被留在操作室的冯云没有露出反感的神情。机甲操作员本身就是靠精神力来工作的群体,脾气暴躁、与人高傲是很常见的现象,更何况还是屠云集会这种地下机甲竞技场所。真正令他有些失落的,是最近上级针对赛制安排的风云变幻,他总有一种预感,自己能靠何渡这棵听又老实的摇钱树赚钱的次数不会多了。
回到家,何渡拿出行李箱里的机甲刑天。
一米五高的机甲自动扭曲成三折,像偷渡的孩童一样蜷缩在行李箱里,等被拿出之后,又自动恢复原状,变成“刑天”,一个没有脑袋,胸口有一对眼睛的仿人形机甲。他的脖颈切面处被设计成可触控操作,只需轻拍一下,就自动浮出操作引导。何渡点击“机能恢复”,机甲就长出滚轮,自己滑行到充电桩处,掌心充电口对准插头,没有迟疑地插了上去。
与此同时,刑天胸口的两只眼睛缓缓亮起,散发出幽幽绿光。一开始的时候,何渡对刑天的这项功能很不满意,那绿油油的眼睛总是会让她无端地想起古旧电影里的那种不通情理的鬼怪形象。但刑天已经来到她身边快五年了,参加屠云集会操作机甲上场作战也有小半年了,何渡还是不喜欢那双眼睛,但她已经适应了,适应到可以熟视无睹的程度。
瘫倒在沙发上,何渡回想着冯赟对她说的那些话。她自然知道在屠云集会进行机甲角斗是一种刀口舔血的行为,可她参加这种被政府明令禁止的活动是为了追求作奸犯科的刺激吗?还不是图其中的高风险高利润。只需要一扫眼就能知道,一场角斗下来赚的钱,是何渡给学生补习机甲功课将近一个月的工资。
她需要钱,红色的钱,可能透支自己生命的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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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赛后的第二天往往是工作日,但何渡选择照常去上班。
她在一所国内数一数二的机甲公司工作,名为河图安全制造——负责用机甲维护城市、乡村安全与基础建设。她已经在此供职五年,几乎是一毕业就进了这里。工作内容并不难,甚至对于这个来自顶级机械学院的优秀毕业生而言,有些小材大用。
每天工作六小时,穿戴好操作仪,身体在位于沿海地区的超级大城市,精神却已经游弋到了西南地区某山村。主要任务就是远程操控一些仿人机甲穿梭在山区间,为此地的居民进行水电维修、害虫防治、水样检测等生活性基础工作。有的时候也会小小兼任一下快递员,顺手帮无法进山的快递机甲派送信件。
安全机甲的出现,无疑给生活在此地的居民带来了极大的便利,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让他们过上了一种返璞归真的生活。每天只需要享受阳光照在肌肤上的微热、青草被双脚踏过而散发的草香,以及山风吹过脸庞的轻柔触感。几乎人人都爱安全机甲,尽管他们并不认识远在半个国家之外的操作员。
六小时是绝大多数操作员们的工作极限,往往到这种时候,不用操作员主观切断链接,自身能力就已经无法支撑继续操控远地的机甲,继而被迫退出。但何渡却天赋异禀,她不仅能操控机甲展现极为灵活的身手,甚至还可以在工作中小小摸鱼,比如在检测水质的时候听听耳边各种鸟类的叫声,帮人派送快件的时候欣赏沿途的风景。虽然声画内容的真正抵达还需要一层电流翻译,但这对一直处于“公司—家”两点一线生活状态的何渡来说,仍不失为一种极佳的安慰。
这种工作状态总是会让何渡产生一种错觉,似乎只有和机甲链接的时刻,她才能感受到自己是活着的。刑天的作用就会在夜晚展现得淋漓尽致。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何渡总是会偷偷操作刑天出门,无人在意的角落、幽暗寂静的小路,是刑天飞速奔跑的乐园。等到何渡精神力终于达到一种力竭状态后,她再操控刑天回家。然后她靠着这份疲倦沉沉入睡。如是反复,近五年。
直到她被冯赟挖掘参加屠云集会,她才渐渐将这项爱好遗忘。其实一开始的时候,冯赟说屠云集会只是机甲爱好者们的切磋平台,但当她收到了来自屠云集会的第一笔奖金后,她就确定了这项行为的违法性。没有那个机甲社团会进行如此残酷凶狠的比赛,美其名曰切磋,更不会有什么立意善良的平台会根据不同赛制设计不同的观看准入门槛,为的是赚取大笔大笔的观看费用。
赛中金属撞击的声音从来不是她的兴奋剂,对手倒地时飞扬起的层层灰尘也点燃不了她的high点。她本能地觉得,只要留在刑天的身体里,就会有一种熟悉的陪伴感。她愿意为这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走钢索,不害怕承担走空的风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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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到怪物新人“龙马”的挑战的时候,何渡正前往公司的会客厅,准备去见一个很久没有联系、意外找上门的大学同学。
在等电梯的间隙,她上内网简单看了看龙马机甲的往期精彩瞬间集锦。听说是刚刚出道一个月的新人,非一般的速度击倒了四个实力雄厚的老将,并在此时向更高一级的刑天发出邀约。说实在的,何渡有些羡慕龙马机甲背后操作员身上那种生猛劲,好像要在这无法见光的地下角斗中挣出一片天地,让对手身上被打落的零部件都熔铸成他身上耀眼的勋章。
何渡摇摇头,在进会客厅之前点击了“接受挑战”的按钮,然后一抬头,看到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肖锋。何渡笑了起来,她是很难将眼前这个看起来一尘不染的男人和大学时期在烈日下奔走贩卖机械零部件的肖锋联系到一起的。
“好久不见啊!”可能是见到了过去熟悉的人,因此说话时的神态语气也不由得沾染上一些过去的习气。何渡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我没想到你的变化这么大!”她坐在沙发上,仔细端详着肖锋的脸。
可男人脸上久别重逢的喜悦仅停留了一瞬,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属于成年人的郑重:“何渡,你为什么么在屠云集会的名单上?”像不下战书就攻打上来的偷袭战队,肖锋的直接让何渡猝不及防。但她没有丝毫惊慌:“还得是你啊,说话永远这么直接。”
肖锋把话题不加铺垫地推到一片难以抽离的沼泽中,而何渡却没有一点努力挣脱的意思。他又继续道:“如果不是这次的搜查名单,我们谁都找不到你了。”极速发展的信息时代,找一个人其实并不是难事,但同时,隐匿自己的行踪也十分轻松,更何况这还是何渡有意无意去做的事情。
“我,”何渡想说些什么,但又说不出口,只好转移话题:“我刚进来的时候,还以为你成了一个政客。”她说完就有些后悔,因为她已经不确定自己和眼前这个人的关系是怎么样的,甚至常年只和机甲打交道的她已经有些拿捏不准他人的情绪了。
“我只是城市安全规划局的一个小职员,只是这次正好接触到了屠云集会的事情。”说到“屠云集会”那几个字的时候,肖锋像是被人发现一样用夸张的口型发出气音,仿佛是担心被人听了去一样。
“我没想到你的名字在那份搜查名单上,甚至我还以为只是同名同姓。”肖锋的脸上并没有久居闲职的笨拙与浑浊,反而有一种常年处于追捕状态的巡视感。何渡意识到自己这个在机甲方面笨拙的小同学真的今时不同往日了。“他们都说你拿到了国外的录取通知,都以为你留在国外了。如果……”
“我父亲出事了。”何渡不想听肖锋追忆往昔,那是她潜意识里最抵抗的一段记忆。“工厂爆炸,他失去了半边身体,到现在还没有醒过来,靠我赚的钱来维持一些基本的生命体征。”
“五年前郊区工厂的一个意外,现在还没有查明原因。我父亲是里面的员工,负责组装机甲,那天正好是他值班。”这是何渡第一次对外人提起父亲的事情,她本以为自己会退缩、会抵抗,但这些话就自动打开闸门,汇成一道细小却又坚定的河流,源源不断地流淌。
“所以我必须参加屠云集会,我要赚到足够的钱给父亲做恢复手术。下个月会有一个美国的专家来开研讨会,他们团队专门研究怎么将植物人与机甲结合,让人恢复自由行动,我必须要给父亲试一试。”原本这个念头只是一团浓雾,但当她这样说出来之后,何渡发现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中为此铺垫已久。她看着肖锋表情凝固的脸,又在心底深深的下了一次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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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天是父亲送给何渡的毕业礼物。
它并不是一个高能的战斗型机甲,而是何屿结合机甲安装工厂里被毙掉的设计图纸自己制造出来的。用的料不是攒了很久的废弃边角料重新熔铸,就是他画大价钱从黑市购买来的,最后终于赶在女儿大学毕业典礼结束的那天晚上,作为礼物送了出去。
对于何渡从小就展露出过于出众的机甲天分,何屿从不骄傲说是所谓的遗传,但他总是能在各个领域无条件地为女儿做出最大限度的支撑。他没有办法出国,所以就选择制造一台机甲陪伴女儿,而选择“刑天”这一形象,则源于他很喜欢的一句话: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一种传统东方男人式的祝福与希冀。
但最后女儿还是没有带着刑天坐上前往太平洋彼岸,而是在机缘巧合下,加入了绝大多数正常社会成员都鄙薄的地下角斗场——一个以对抗为看点的取悦观众的凶残场所。何渡深知父亲不会想看到这样的刑天,所以她干脆把刑天变成了一座忒修斯之船,每一次试炼后都会换掉刑天的一个零部件,用以更坚固、更轻便的高质量材料。甚至她还会为刑天设计出很多方便战斗的功能,比如手上开刃的指甲,以及可以传播声音的肚脐眼也可以放射出毒箭或甩出重锤。
刑天剩余的零件被好好地安放在何渡床底的箱子里,她一直念着,如果父亲清醒过来,她就立刻将刑天组装回原来的样子,就像父亲一开始送给自己的那样。但她无法确定,自己到底还能不能回到从前。
和龙马机甲的战斗如期展开。何渡前往屠云会场的时候,并没有感受到什么异样,除了冯赟几次三番欲言又止的表情。
屠云集会的比赛一直是分级的,根据机甲操作师的能力以及意愿进行不同等级的比赛。何渡以往参加的比赛都是仿人型机甲,温吞如水的比赛没有什么暴力因素,冠冕堂皇的修饰性话术在这里成了现实。刑天因为独特的外形以及过于灵活的身手,一直是许多观众颇为关注的存在。因此当大家得知刑天接受了龙马的挑战后,有人戏称这是刑天的“第一次下海”。以后还会有更多变形兽类机甲的挑战。
不过刑天或者说何渡确实没有让支持他们的观众失望。在这场高强度且残忍的角斗中,龙马顶坏了刑天的一只眼睛,原本绿油油的胸膛眼球布满空荡荡的阴森。而刑天以眼还眼,卸掉了龙马的翅膀前蹄转换件,那是龙马的最大优势。最后那个初出茅庐的可怜小家伙只能被人架着仿马型的长脖子抬出擂台。
直播弹幕上满是对刑天的赞誉与打赏,而何渡早已累瘫在操控椅上。她第一次尝试这种招招奔着毁灭对方的比拼,如同原始兽类撕咬一般的比赛让她只犯恶心。但这种不适在收到奖金之后就骤然降低。何渡有些激动地看着账户里的数字,只要再一场,再一场类似规模的比赛,她就能凑够为父亲手术的钱。
就在何渡沉浸在这种喜悦中的时候,新的比赛邀约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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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个名为八爪的机甲团队,主赛场在另一片网络,因此何渡对他们了解不是很多。可接来冯赟递上的视频资料后,何渡有些退缩。在视频中,仿佛是一个身体扭曲到无法辨认的机甲,随着镜头缓缓拉近,何渡才发现,竟是一只变形兽正在绞着另外一台变形兽的脖颈,做出现实世界里动物厮杀的样子。
何渡看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并不是因为视频里两只机甲过于迅猛凶残的对决,而是这种对决中,近乎是明目张胆的讨好感。他们用暴力谱写颂歌,为每一个打赏的观众献上“优雅”的血腥篇章,并且命名为文明。她第一次有了屠云集会就是奴隶斗兽场的实感,而接下来,她也要步入这场厮杀。
“我还是劝你放弃。”犹豫了很久,冯赟终于说出这句话:“跟八爪比,你没有胜算的,即使是拿到了高额奖金,刑天也会废掉。”冯赟直接将视频进度条拖到最后:“而且是彻底报废。”视频截止画面,是一个虎狮兽机甲与一滩机甲废墟。
“你没有听说过八爪很正常,我也很少接触那条角斗线,但我听说,八爪的作战准则就是,虐杀。”
就在何渡和冯赟说话的间隙,八爪团队竟然在屠云内网发布了公开挑战令,语气傲慢且轻浮,随之同步发出的,还有挑战机甲的视频,据称是新研发的机甲——章鱼博狮,一只章鱼与狮子的结合体,长得就十分丑陋且变态。
冯赟心里凉了半截,他道:“看来他们是在赶鸭子上架,如果你拒绝了这次比赛,也会大概率被屠云集会放弃掉。”冯赟知道何渡这株摇钱树已经处于一种进退两难的境地,他随意地叮嘱了几句无关痛痒的内容,就离开了。
何渡意识到屠云集会将会有一场自上而下的大变动,而自己将成为这场变动的炮灰。但为了最后一笔钱,她退无可退。
于是何渡答应下和章鱼博狮的角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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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爪团队的背后投资人,是一批极为嗜血的富豪。他们这次之所以盯上何渡,只是想以在屠云集会中名声正盛的刑天作为一个小切口,让八爪团队的“精英们”被更多圈层的人看到。
何渡对自己的炮灰身份心知肚明。
但她并没有退缩,也不想退缩。那幽森阴冷的角落里对机甲的异化与人类的变态狂欢,像一朵反射寒光的冷花,远看甚美,但一触碰就会被花瓣割破皮肤,那其实是一朵以弯曲刀刃铸就的花。
邻近比赛前一天,何渡去医院看望父亲。她很久都没有来看望他,因为恐惧。这种情绪很少出现在何渡身上,但只有她看到父亲没有一丝一毫活气的身体的时候,她就会感到一种如鬼火燃烧般的恐惧。凝固的、冰冷的身体无法向何渡给予任何指引,只有身上插着的管子引出的红绿光线在向何渡解读:活着。
但如何定义“活着”的状态呢?
父亲生平最爱体面,即使是做着最寻常的机甲安装工作,他也有自己的原则与守护。从不私吞器材、自己研制独特的机油清洗剂、上下班必换工作服以防工厂里的味道染到家里。他永远都以一种极为体面的状态出现在何渡面前,甚至何渡每个阶段的毕业季,他都会提前三个月去花大价钱定制新西装,只为了参加短短三个小时的毕业典礼。
何渡伏在父亲的病床边,眼泪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那当初那么体面的一个人会想到未来的某一天,完全丧失正常人的活动能力,像一具没有知觉的尸体一样活着吗?他会想到自己的女儿为了延续这条命,甘愿去参加非法角斗活动吗?
何渡陷入了对自己的深深厌恶。
她主动找到肖锋,讲述了自己的决定,并且表示如果自己出事,希望对方能帮自己为父亲做手术。
“八爪是政府的重点盯梢对象,为什么你会跟他们碰上?”肖锋十分担心何渡的安危,此时面对何渡的,不仅仅是与八爪战后能不能健康存活,还有政府正在筹谋中的行动也会影响到她的后续人生。
“如果你信任我的话,我愿意帮你把信息交给政府。”肖锋坚定地盯着何渡的眼睛,这让何渡想起大学刚入学的时候,在机甲操纵比赛中,肖锋就是这样盯着自己的机甲的。那时候他是来自偏远山区的穷学霸,对机甲一窍不通,只有停留在纸面的专业知识过硬。肖锋一直对何渡表现出异样的敬佩与尊重,何渡只觉得那归功于自己几次居高临下的指导,但此时看来,对方确实有一颗赤诚的心。
“我们会及时赶到,救下比赛中的你和刑天。”肖锋语速飞快地安排了一套严密可行的计划,最后给何渡一个郑重的承诺。何渡觉得自己无法拒绝这个邀请。屠云的大船在覆灭之前就已经将她至于祭海的位置,她没有必要在撞上暗礁前与危船共存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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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问屠云集会的观众,一场机甲角斗的中心或者说是看点,到底是台上那速度、能力远超人类的机甲,还是台下处于操控室里的机甲操作师呢?这个话题历来有不同的看法、争论。在冯赟看来,机甲与操作师之间,是征服与被征服的关系,一种动态的权力流动。
他没有去八爪角斗场,而是准备在线上看直播。仿古罗马斗兽场般的擂台上,立着两只机甲,左边是怪异的章鱼博狮,右边是他最为熟悉的刑天。虽然他已经认定了刑天的输局,但还是在打赏一栏中选择了刑天的名字。就当是为老伙伴送终了。
何渡脚下是肖锋给的隐形追踪器。在被送来八爪斗兽场的路上,竟然都没有人发现。何渡进了操作室,透过刑天的电子眼看到了场上密密麻麻的摄像头,抖动着红光,仿佛是正在摇旗呐喊的看台观众。
对面是只在视频中见识过的新奇怪兽,章鱼博狮,此时是一个八爪章鱼的形态,可以在战斗的时候化身成狮子。何渡已经见识过随意转变形态的龙马,知道这类变形兽机甲的唯一弱点就是变身时无法进攻,而自己的最大优势就是极为灵活如真人版的身手。
可即使认识到这一切,何渡还是没有丝毫把握,她隐隐能感到一种眩晕感,就仿佛周围的那些红眼摄像头形成一种诡异的磁场,能将她拽进遥远的古罗马时期,成为赤身裸体的斗兽勇士。用身体的血来取悦上位者。
“伟大的战神,战无不胜的英雄,刑天,请多指教!”一道带着动漫风的浮夸男声经过电子折射后,传递到何渡耳里,激起她一身鸡皮疙瘩。同时那八条腿都穿着裤子的诡异怪兽不知道在哪里搞来了一顶传统的复古礼帽,还用前面一条灵活得不可思议的手做了个“优雅”的脱帽致礼动作。
电光石火间,八爪怪物一下子震开身上所有布料,以后面两腿做支撑,延长身体,伸出前面两条爪子向刑天发起攻击。积年累月的机甲操作让何渡的身体有着先于大脑的反应,一个跳跃,刑天完美躲过进攻。
对方是训练有素的杀手型怪兽,不会再度虚伪问好,直接出动八爪,像飞蛇一样四面八方包抄刑天。可何渡能做的,好像只有躲避。她只能等待对方在变身的间隙发起进攻。可这招躲避又能撑到什么时候呢,也许自己的精神彻底涣散的时候,章鱼博狮就会将毫无反应能力的刑天彻底撕碎。
何渡不想面对那场的场景,于是她决定主动出击。在章鱼博狮收回触手爪子的间隙,刑天迅速后撤下身助跑,直接跳到章鱼博狮的头上,同时双腿还夹住了怪物的电子眼睛,惹得八只触手胡乱地伸长又缩短。刑天趁这来之不易的机会,举起拳头重重地砸向章鱼博狮的头颅,但对方纹丝不动,而那种震感却让同步在操纵室里的何渡精神力一颤。
对方真的不是个轻松的家伙。
刑天被胡乱抖动的章鱼博狮大力甩开之后,很快又站起身来,胸口处的电子眼发出绿色的镭射光波,左右手各自变成锋利的矛与坚固的盾。这种颇具古典主义色彩的武器对付章鱼博狮好不好使不知道,但却让摄像头对面的观众兴奋起来,他们疯狂地为刑天打赏,以期这个极具东方色彩的机甲成为新一代的机甲偶像。
章鱼博狮的作战风格一向是用八条难以抵抗的触手将对手绞杀,可此时显然它没有办法近刑天的身,于是它周身亮起一阵刺眼的红光,刺激到作战室里的何渡闭上了眼,而就在恢复过来睁开眼的那一刻,她看到了一只浑身都是发着亮红光芒的金属仿生毛的狮子向她扑过来。猝不及防,何渡被逼出机甲体!她透过室内的监控屏幕,看到那由八爪章鱼化身的发光狮子已经将刑天扑倒在地,似乎进行着啃咬的动作。而她焦急地想要回到机甲里却不得其法。
连悲伤都来不及,她掐着自己的大腿强逼自己集中注意力回到刑天身体里,再睁眼,是狮子兽近在咫尺的空洞的电子眼,以及能清晰感受到的,刑天那被压碎的左手和双腿。
没时间想别的,在狮子兽没意识到何渡已经归位的薄弱防守下,刑天化出右手的锋利指甲,向狮子的监控电子眼睛刺去。狮子兽重重倒地。失去了眼睛就失去了所有战斗力。而刑天也没办法再站起身,它只能半支着身体,等人上台。
“何渡,快起来快走!”控制室里,肖锋刻意压低但并没有什么效果的声音传过来,“政府的人已经包围这里了,我先带你离开!”何渡被强制抽离操作台:“可刑天还在擂台上!”可何渡刚刚下到地面还没站稳,就直接体力不支倒在地上,头重重磕在地面上,彻底失去意识前,看到的是肖锋焦急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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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渡醒来后发现自己在医院。护士守护在旁边,似乎时刻等待她醒来。
肖锋很快就进来了,这次他没有穿西装,而是很普通的运动服,就像是大学时期:“你醒来啦?”看何渡疑惑的眼,他倒了一杯温水递给病床上身体仍虚弱的人:“我在休假。你好好养病,我慢慢给你解释。”
原来何渡已经昏迷一周了,而在这一周里,政府如秋风扫荡般取缔了屠云集会的所有组织,尤其是八爪斗兽场。虽然何渡曾经是屠云集会的成员,但因为她的传递消息以及肖锋的大力争取让何渡的罪责可以得到从轻处理。
她只需要上交一定的罚金,就可以无罪释放。这是肖锋的最后结论。
“可我的父亲怎么办。”何渡脑子里完全没有自己未来的概念,她只想着仍躺在病床上的父亲。
“何渡,为什么你不愿意承认,你的父亲已经死亡了。”肖锋第一次,以一种极为残忍的语气向何渡问出这个问题。是啊,其实何屿早在五年前就判定脑死亡了,可何渡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一直拿高昂的护理金让某私立医院照看父亲,甚至寄希望于大洋彼岸的科学团队,一个空有理论并没有进行实验的实验室。
见何渡陷入沉默,肖锋又缓缓开口:“刑天是个普通的机甲,但却有一颗仿生的电子心脏。”肖锋顿了顿,“心脏里没有别的,除了跳动的指令,就是一个录音。你可以听一听。”何渡呆滞地看着窗外,不知道有没有听到肖锋的这句话。
又一周后,何渡出院。上缴了所有罚金,去私立医院开出了父亲的死亡证明,和肖锋一起将何屿下葬,并举办了迟来的葬礼。
“所以你听了刑天心脏的录音了吗?”肖锋忍不住问。
何渡第一次展露笑容,像是恢复了大学时期的活泼与狡黠:“你猜。”
床底下的零部件重见天日,五年前的刑天重新回到何渡身边。一个熟悉且浑厚的男声透过刑天的电子音响发出一句话:“刑天要一直保护女儿何渡。刑天要一直陪伴女儿何渡。”
卧室内白得刺眼的灯光,映照出何渡脸上的每一寸悲伤与幸福,她听到了迟来五年的亲切呼唤。
(部分灵感来源:刘宇昆《尤马机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