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谈——犹记那淡淡的血痕
(“三一八惨案”九十六年纪念)
96年前惊撼一个民族的血影,不知有多少人还记得?
猛兽与其鹰犬仆从的残杀,一场精致的欺侮与瞒骗,也终究骗不过良知而渐觉醒悟的世人。沉默的寒夜终究会迎来回旋爆发的雷鸣,预示着云和雨润的天地共生。那淡红的血色浸入地下,温润而催养出新的猛士的肉体来,这便是希望永在的实据。直至改换了造物者怯弱的天地,春回大地,枯容焕熳,他们亦是终究殒身不恤、不知倦惫地奔驰着理想,燃烧着希望,从彼时直至此刻。
今夜的月色,淡然如水,已然没有了当日的冷寞。温泽的天地间,也不再有那时的飞溅的血影。今日之世界,已不是当日的世界,而我们却仍然记念着。
我从淡淡的月光中,隐约看到那条由碎骨铺成的道路,曲折阴冷至此,却在余寒的折拂中透射出长长的暖气来。旧时节黑暗的冬季有着怎样的气候,我已不能清晰地感知道:它是残忍的,是布漫谎骗与流毒的,是从早至晚不见日色的,抑或只是荒村野冢边上那惶然麻痹的望不到边的沉默……但我却感到这仅有的暖气,在血的沉默中挺身,于火光中出离了寒夜的死地。于是我们听见,一种咆哮的声音自泥底破出,在迁移的天地里回响,成为新生者嘹远而震荡的号角,成为苏醒者果敢而绝毅的回答。这险恶幻变的路上,总少不了几个挺身的英雄,少不了那满地刺目的血迹与碎骨;当然也少不了虚妄的看客,少不了那无自觉的营滋和腐祸。然而直前者,不过是冷眼瞥过,却依然微笑而战斗着的灵魂。他们感到的是一样伟大而平和的幸福。他们,是为真的猛士。

猛士的鲜血,有多少是我们所忘却的呢?墨写的涂饰可以暂时盖过血痕与苦痛,但它不能长久,终是要被后来的人们所洗掉的。真的猛士,可以一呼而使天地变色,使怯弱的造物主肉跳心寒,他们留下这淡淡的血痕,也使我们记住,这样一个韧性的民族有血性有骨气的斗争。这样的战斗,是可谓有天地恸容之大哀大勇,奔赴于恶兽的枪弹骤雨中,游行于狰狞的凶神残鬼之间,危临不惧,怒痛疾首,而为国必争。这些猛士将生命全然淋漓地献祭于理想,纵身消失于融晕的光芒里了,而地上的血痕,仍然吐露着寒冷残杀的死寂,仍然将那样沉重惊痛的时刻呈现于我们眼前,我们又怎能不哀悼呢?长歌哭定,悲者悲矣,而前程所向处,亦有更多难能忘怀的铭记。这些过去流驶的血痕,必将成为真正的奔驰的猛士。
今夜的风,吹的可有些淡了,不知是月光冲淡了风声,还是我心中的沉默?但我的心却是不能止于这沉默的。想想猛士们飞驰的疾影,看看那刺目的血影陈迹,我亦是不甘止于这沉默的。更何况那些血迹里的蔷薇,确是开的如此绚烂的,纵然凋尽,却仍然高尚着、闪烁着平凡的名字。她们的开放流尽了血迹,却流向这个民族千万个园圃里花的苏生!这是更恸情的血影,与积压了千年沉默的爆发融为一体,与凝滞了千年沉默的呼声响成一片。勇毅的猛士里,从来不少与全体并肩战斗的蔷薇们,她们一道向着禁锢了生机的寒夜而战斗,也一道为着象征着独立的渴求而牺牲。她们从来不是史书上的看客,而是同全体一道战斗着的历史的主人!虽然这仅仅几处斑驳的血痕,并非很可观的见证,但是这样的战斗在那些朦胧的寒夜,却是千千万无穷尽的。我永远记得那些为了生存与战斗而融入血痕的蔷薇(譬如刘和珍君),她们生来不是精致而艳媚的玫瑰,她们为了自己而活;她们永远微笑着,永远贡献着;她们,是一群从不吝惜于虚妄之死生的真的猛士!

一个民族的苏醒,若没有血痕的警慑,大抵只是虚妄。但仅有的血痕,却仍然抵不过虚妄来得猛烈。当年的流言放到如今,也未尝成悖时之物。但猛士之谓猛士,是因为他们永远为着全体而战斗,而绝非编织什么精致的理由,他们的奉献牺牲,也固然是为了民族的伟大。我们要铭记那些宝贵的血痕于全体民族的意义。要使这淡淡的血痕,与那些微笑着的和蔼的旧影汇合,在我们心间联为一个完整的肉体,他将在天地间继续奔驰,为着全体的幸福而战斗不息。
宁静的夜,仿佛一切安然着,又仿佛在不知什么地方进行着隐秘的战斗。然而所有的杀声沉寂过后,总会在某个地方留下淡淡的血痕,那里延伸着的寒夜与战斗,也许未曾停止。那淡淡的血痕在沉默里徘徊着,使那些光影中奔驰的真的猛士,永成我们的记念与醒示。
(二零二二年三月十八日)

“现在到了帝国主义列强直接用枪炮军舰大队人马间接以实力扶助卖国军阀,企图根本消灭全国的民族解放运动——全国民众历年牺牲的结晶,甚至稍具民族色彩的势力。消灭全国的民族解放运动,就是实行屠杀全国民众,使全国民众永无翻身之一日,死无葬身之地!
爱国同胞死于帝国主义者之手,已足使人愤不欲生;今爱国同胞为爱国示威而死于自称中国执政之手,全国民众又将何如!?
在此种时势之下,民众或则坐以待毙,或则急起直追,杀出一条血路,除此以外再没有其他的办法了!”
——《中国共产党为段祺瑞屠杀人民告全国民众(一九二六年三月二十日)》

“呜呼,人和人的魂灵,是不相通的。
血不但不掩于墨写的谎语,不醉于墨写的挽歌;威力也压它不住,因为它已经骗不过,打不死了。”
——鲁迅《无花的蔷薇之二》
“会觉得死尸的沉重,不愿抱持的民族里,先烈的‘死’是后人的‘生’的唯一的灵药,但倘在不再觉得沉重的民族里,却不过是压得一同沦灭的东西。”
——鲁迅《死地》
“死者倘不埋在活人的心中,那就真真死掉了……
这回死者的遗给后来的功德,是在撕去了许多东西的人相,露出那出于意料之外的阴毒的心,教给继续战斗者以别种方法的战斗。”
——鲁迅《空谈》
“叛逆的猛士出于人间;他屹立着,洞见一切已改和现有的废墟和荒坟,记得一切深广和久远的苦痛,正视一切重叠淤积的凝血,深知一切已死,方生,将生和未生……
造物主,怯弱者,羞惭了,于是伏藏。天地在猛士的眼中于是变色。”
——鲁迅《淡淡的血痕中——记念几个死者和生者和未生者》
“我将深味这非人间的浓黑的悲凉;以我的最大哀痛显示于非人间,使它们快意于我的苦痛,就将这作为后死者的菲薄的祭品,奉献于逝者的灵前。
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这是怎样的哀痛者和幸福者?然而造化又常常为庸人设计,以时间的流驶,来洗涤旧迹,仅使留下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在这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中,又给人暂得偷生,维持着这似人非人的世界。我不知道这样的世界何时是一个尽头!
她不是“苟活到现在的我”的学生,是为了中国而死的中国的青年。
惨象,已使我目不忍视了;流言,尤使我耳不忍闻。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呢?我懂得衰亡民族之所以默无声息的缘由了。沉默呵,沉默呵!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中国军人的屠戮妇婴的伟绩,八国联军的惩创学生的武功,不幸全被这几缕血痕抹杀了……但是中外的杀人者却居然昂起头来,不知道个个脸上有着血污……。
纵使时光流驶,洗成绯红,也会在微漠的悲哀中永存微笑的和蔼的旧影。
苟活者在淡红的血色中,会依稀看见微茫的希望;真的猛士,将更奋然而前行。”
——鲁迅《记念刘和珍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