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方舟』《兴衰Ⅰ:伊始》
序章:
月光肆意地洒下来,是如玉般的皎洁与明朗。满地的银光像是给大地铺上了一层轻纱。
夜,寂静寥落。
深夜的微风吹不散荒漠的热浪,炽热在空气中翻腾,流窜,奔跑,阻碍光芒,扭曲视线。
地面上尽是金黄的细沙,微弱,渺小。风起时,任由自己被卷起,风停时,又自己随意飘落。
放眼望去,只能看见无边无际的沙海。
这里,卡兹戴尔,萨卡兹的故地。一个无时无刻不充斥着战乱,杀戮,与疾病的地方。
广袤无垠的荒漠中见不到任何人,惨白的尸骨遍布整片沙漠,食腐的秃鹫在天空中不断盘旋。
一座纯黑色帐篷立在山崖背后的阴暗处,那被月光所遗忘的地方。
帐篷边角处的白色徽记表明了他们的身份,这是一支来自拉特兰的商队。
帐篷中的灯火相当敞亮,即使是身处账外也能隐隐见到其中的光芒。
帐中坐着几位萨科塔人,其中两人站在灯光下,像是在讨论什么,而另外几人则坐在帐角边上,一动不动,保持着长久的缄默。
『该死的!』
人群中的一位中年人突然攥紧拳,使劲锤了一下自己的大腿,裤腿上因为长途跋涉而积累的灰尘被拍落下来。
『我们已经在这个破地方困了好几天了,要是再找不到出路,咱几个都得栽在这里。』
『你冷静一点……』
声音来自灯下站着的老人,他手里握着钢笔,在一张做工粗糙的地图上不断勾画着,银制的笔尖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那些亡命之徒和卡兹戴尔的正规军都没有发现我们,时间还比较充裕。』
『我只是想早些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而已。』
男子将双手环抱在胸前,看向帐篷另一边的角落。
那里除了堆积成山的货物之外,还有一个……孩子?
那是个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的少年。他安静地望着帐篷的顶端,神色平静,手中握着一把银白的短铳。昏黄的光晕从灯芯处蔓延开来,使人可以清晰的看见那把铳上的铭文。
毫无疑问,这是一把经历了赋名仪式的正式铳。
可一个孩子为什么会有正式铳的使用权?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恐怕任凭谁都不会相信吧。
『诶,话说我们为什么要带个小鬼来?』
男子看向身前的老者,但老人却并没有回答他,周围的人也依旧保持着沉默。
『上头也真是的,竟然会同意带着一个小鬼启程。简直就是胡闹,你说是吧,塔尔?』
再一次的,没有人回应他。
『塔尔?』
『啊?对!简直就是胡闹。』
人群中的一位低着头的青年突然抬起头来回答,随后又低了下去。他的手掌不断摩挲着自己是裤腿,另一只腿不停地抖动。
『咱们干的都是些刀头舔血的事情,怎么能让这种毛都没长齐的小鬼来?』
男子用力地一踢,一颗小石子从他脚下飞出,溅起地面上的些许灰尘,像是在发泄对上司的不满。
『实际上,这就是上头的命令。』
老人依旧研究着手上的地图,头也不抬。
『哈?』
一时间,男子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上面命令你带一个孩子启程?』
老人点了点头,却也没有再说什么。
『详细情况我也不知道,不过……还是不要过问的好。』
他抬起头瞥了一眼面前表情惊讶的男子,示意他不要追问。
帐篷中又安静下来,时间在这份寂静中缓缓流逝……
『轰!』
爆炸声从不远处传来,在空旷的山谷中回响。
众人先是一愣,紧接着便露出一副骇然的神情。
他们事先安置在帐篷周围的地雷爆炸了,但这个荒芜的地方可没有什么能触发引信的大动物。
那么结果便显而易见了。
『敌袭!』
帐篷外,难以计数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黑压压的一片士兵缓缓朝着帐篷压近。
为了隐蔽,他们特意选择了一个背山的地方,可现在这个决定却让他们失去了自己的退路。
『该死的……全体都有,准备应战。』
老者向其他人招了招手,随后一把抄起自己的铳直接冲出了帐篷。
在如此突然的情况下,这位老迈的队长却仍然能够做出冷静的判断,尽管依旧这不能为他们争取到任何生机。
所有人都迅速收拾起自己的武器,接连冲出帐篷,除了……塔尔。
他有些木讷地直视着自己的双手,像是没听见似的,看着自己的手臂带动着那些装备,将 它们一件一件放进包内,恍惚间似乎听见了机械钟表的咔嚓声。
短暂的动乱后,帐篷中便只剩下了塔尔和那个少年。
下一刻,帐篷外响起来相当嘈杂的声音。枪声,法术声,人的怒吼声,惨叫声,全部混在了一起 宛如地狱序章的乐曲一般凄厉。
塔尔试图把眼球和帐篷上的小洞镶嵌在一起,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帐外。弥漫着硝烟的弹片嵌进地面,令它的瞳孔随着它一齐微微震动起来。
借助着月光和冲天的火光,塔尔勉强能看清帐篷外的情况。
他看见一位萨科塔人的子弹洞穿了一名萨卡兹雇佣兵的头颅,但随后这位萨科塔便被其他雇佣兵的法术给炸成了肉块。
另一名萨卡兹在硬接了几发子弹后,丝毫不在意自己不断溢血的伤口,依旧将手中的刀刃插进了面前敌人的胸口。
『*拉特兰粗口*,一群怪物,尝尝这个。』
一颗炸弹在人群爆炸,鲜血四处飞溅,破碎的尸体飞到了帐篷上,挡住了塔尔用于窥视外面的小孔。
纵使萨科塔人个个都是用铳的好手,但对上同样训练有素的佣兵团,在人数这个绝对优势面前,一切都是毫无作用。
铳声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愈发稀疏,仅仅只是一会,这场突如其来的遭遇战便以商队的全灭而告终。
啊,不对。应该说……还有两个人。
『哈……哈哈哈哈……』
帐篷里原本一直局促不安的塔尔,此刻却像是疯了一样,突然歇斯底里地狂笑起来。
『很好,很好。现在,我可以安全的离开这里了。』
『果然,向萨卡兹那群疯子告密是个好方……』
『呯!』
塔尔的笑声戛然而止。
铳声回荡在帐篷中,使他觉得耳膜隐隐有些疼痛。
他感觉到一股剧痛从胸口传遍全身,让自己的思维变得愈发迟钝。
血液随着渐渐缓慢的心跳从伤口溢出,鲜红的液体缓缓向下流淌,染红了大片的衣物。
塔尔的意识越来越模糊,他有些僵硬地转过头去,看到的却只有少年那依旧毫无表情的面容,以及他手中那把银色的铳枪。
这群混迹于卡兹戴尔的萨卡兹,在今天或许见到了自己从未见过的奇迹。
少年从帐篷中走出,左手提着塔尔那失去生机的尸体,任由他的腿在地上摩擦。右手则握着自己的短铳,亮银色的枪口在月光下反射出刺眼的光泽。
少年的头上缓缓生长出犄角,原本明亮的光环,却突然暗淡下来,逐渐变得漆黑。
纯白的光翼破碎,碎片随风飘扬,逐渐消散,只剩下了残缺的翼根。
白色的短发被风吹得摇曳起来,仿佛此刻他不再是萨科塔,而是一个……萨卡兹……
一名身上带着几处伤痕的士兵冲了出去,疯狂地挥舞着自己的剑刃,试图杀掉这个孩子来发泄自己的愤怒。
『呯!』
这位不幸的士兵还未冲到少年面前,便已倒在了血泊中。
没有人再敢上前,因为他们无法分辨自己眼前的这个长着犄角的萨科塔究竟有怎样的能力。
少年也并未前进,双方就这么对峙着,时间仿佛在此停滞。没有任何人会想到,这些长年在刀头舔血的雇佣兵们,竟与一位少年相互对峙良久。
人群中一位身材高大的萨卡兹走到了队伍的前端,他缓缓取下自己的头盔,凝视着身前的少年,苍老的面容上布满皱纹,岁月却掩盖不住他久经征战的伤疤。
『…………』
『名字?』
『修……』
少年顿了顿,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只是从那毫无波动的眼神中能看出他的毫不在意,仿佛自己的队友全部被杀了这件事对于他来说没有任何关系一样。
『科亚。』
『佣兵团团长,奥洛。愿意为我效力么?』
他看着自己手中的铳枪,很随意地点了点头。
『可以。』
毕竟对于这样的他来说,加入佣兵团也只是换个地方替人做事而已。
『好,不错。』
奥洛转过身去,对着所有人招了招手。
『留一部分人搬运货物,注意不要有遗漏。其他人,撤。』
奥洛下令后,科亚很自然地扛起地上的货物,跟着其他雇佣兵一起向着驻地行去。
虽然没有人能理解自己的团长为什么要收养这个说不清种族的孩子,却没人敢上前询问。
毕竟……在卡兹戴尔这种地方,弱肉强食才是唯一的真理。
这便是故事的伊始。
夜色朦胧,月明星稀。风,云,亦或是声音,似乎都在此刻消失殆尽。
在卡兹戴尔很难遇到如此安静的夜晚。战争,厮杀,屠戮,感染……这片大地承受了太多太多的苦难。那些难以计数的死亡,让它不得安宁。
惨白的月高高悬起。光线照耀着那片贫瘠的荒漠。金黄色的沙砾反射着冰冷的光泽,倒是有几分说不出的凄清。
由远及近的脚步在荒漠上响起,几个黑影在沙海上飞奔。急促的步伐像是在逃亡,却没有丝毫慌乱。
每个人都披着宽大的黑色斗篷,篷角末梢因为奔跑而随风飘动,露出背后漆黑的铳枪。而在最前端,队伍的领头者背后还背着一个银白色的金属匣。
没有光泽的光环,漆黑却完整的光翼。尽管有某些细节不同,但这也足以证明他们的身份。
『停!』
队伍的领头者突然一个急刹停下,向着身后的两人打了个手势,随后缓缓退到后方。
剩余的两人早已举起铳枪,谨慎地向前压近。
卡兹戴尔的月光算不上明亮,不过也足够他们发现前方的异样。
一个看起来像是人的东西矗立在远处的山丘上,背向月光,难以看清它真正的模样。
他们并不清楚那是什么,却也没有半点放松。
毕竟在卡兹戴尔,没人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
三个人背抵背缓慢向前,可当他们真正看清那个东西时,却都不由得有些惊恐。
那是一具被木桩支撑起来的尸体,皮肤干皱,两颊凹陷,徘徊在溃烂的边缘。
这种东西遍布整个卡兹戴尔,就连杂草似乎都比它稀有。没人会关注这些最后会归于大地的尸骨,纵使它的主人生前再怎么声名显赫,无非也只能成为那些茶余饭后的杂谈罢了。
可为什么这具尸体会被立起来?而且是在这种没有集市和驻地的地方?
三个人来不及估计队形,转身便朝着远处狂奔。
可惜,那个在阴影处等候多时的人却不会给他们这个机会。
『呯!呯!』
清脆的枪声响起,打破了这难得的寂静。
干净利落的两枪,队伍前方的两人应声倒地。
最后一人下意识地用手护住身后的银匣,另一只手举枪试图朝着阴影处射击。
『呯!』
枪声后便是弹壳落地的清脆声响。
子弹集中了男人的手臂,刚举起的短铳直接在冲击力下飞出,落到地上。
青年从阴影中缓缓走出,显露出身形。
如墨般的光环散发着淡淡的灰意,背后那对只剩下翼脉的翅膀尤为骇人。黑色的犄角与白发毫不相称,却也算不上违和。
男人的脸上早已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汗珠,长时间奔跑的疲惫和手臂处的剧痛刺激着男人的神经。
『黑光环,黑光翼 。公证所的人啊……』
他凝视着面前的男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角和残翼,堕天使么?还是未注册状态。作为曾经的拉特兰人,你应该明白公证所的权利。』
男人的神情有些凝重,从刚刚他杀掉另外两人来看,这家伙可不会跟自己讲什么拉特兰的法律。
科亚沉默着,并没有回答男人的问题。
『杀了我对你有什么好处,异类?』
『至少……』
男人的瞳孔猛地一缩,强烈的危机感涌上心头。
『呯!』
枪声回荡在荒野中,逐渐远去。
『没有坏处。』
男人的身体倒在地上,激起些许尘埃。
他俯下身,小心翼翼地取下身体背后的金属匣,将其平放在地面上。
钢制的匣面上,正中心雕刻着拉特兰的徽记。徽记周围是复杂的纹理,凹凸有致,像是件宝贵的工艺品。匣盖与匣体之间看不到接合的缝隙,仅仅只在其侧面有着一个小凹槽。轻轻发力,匣盖便随着清脆的声响缓缓打开。
狭长的金属匣中没有任何的装饰,只有一把展臂长短的铳枪静静地躺在里面,像是在等待谁的召唤。
膛室处,一个拳头大小的紫色圆盘慢慢转动着,散发出淡淡的紫光。漆黑的枪身上镌刻着几行拉特兰的铭文,食指粗细的铳口让人不寒而栗。
任何一个对铳械稍微有些了解的人都能明白,这种大口径铳枪的威力早已不是“击穿”这个概念能描述的。绝大部分生物在它面前几乎没有留下全尸的可能,用“撕烂”去描写它的威能似乎要更为恰当些。
科亚轻轻地抚摸着匣中的枪械,像是在鉴赏什么至宝。手指顺着枪管向下划动,随后他感觉自己触到一个冰冷的硬物。
那是个不怎么起眼的卡扣,手指轻拉,匣体下方便弹出一层滑屉。屉中密密麻麻的塞满了半掌长短的子弹,尾部都清一色的镌刻着他从未见过的源石回路。
合上匣盖,他将三具尸体上所有的铳械以及刻蚀子弹分别装袋,随后头也不回地朝着远方行去,任由那满天的风沙将地上的尸体掩盖…………
厚实的阴云挂满了天穹,将原本明朗的阳光掩盖 只留下一片阴暗。地平线处的黄沙与灰蒙的天际连成一片,难以分辨。
寒风呼啸着略过山谷,卷起一阵飞沙。山谷中是一片佣兵驻地,帐篷排列地整齐有序。
『你最好解释一下。』
一顶帐篷中,中年男人用手指使劲敲了敲面前的木桌,神情凶恶。
男人头上高高耸起的漆黑双角以及屋子里那些风格独特的装饰,都昭示这男人的身份。
木桌对面站着一位装束有些怪异青年,面对男人的提问,他并没有回答,甚至连表情都未曾变化。
『问你话呢?没听见么?』
男人的语气中夹杂着些许怒意,脸上的厌恶和不耐没有半分要收敛的意思。
科亚微微皱了皱眉,背过手去。将身后一大一小两个袋子随手扔在木桌上,便头也不回地朝着外面走去。
袋中的铳械和子弹与木桌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
『喂!给老子回来!你*卡兹戴尔粗口*的……』
男人后面的话,他已经听不到,也不想听了,尽管他听见了也不会有任何反应。
他缓慢地行走在一顶顶帐篷之间,向着营地后方的山崖走去。他能很清晰的感觉到那些眼睛,那些或在明处,或在暗处的眼睛。怀疑,警惕,绝大多数是厌恶。
他仍旧没什么反应,自从几年前来到这里,他便无时无刻在承受着这些异样的目光。他也很明白这是为什么,作为一个不属于这里的异类,这很合理。
但对于他来说,这些其实都不重要。
他是不幸的,因为他从未拥有过享受童年的机会。
他的父母都因为一次意外而感染了矿石病,而那迂腐而刻板的拉特兰却不允许自己的国土上出现感染者。就连他们刚刚生下的孩子,也被视为感染者的后代,遭到排挤,歧视。
他连自己的父母都不曾见过一面,就被公证所的某位高级执行官收养。然后在残酷的训练中,成为拉特兰的武器。
而正因如此,自己本身便是被当做武器培养,所以为谁效力,帮谁办事,替谁卖命,区别仅仅在于上司不同罢了。
只要能活下去,能拿到好处和利益,这就足够了。
缓缓踱步到山崖边上,他将身后的银色金属匣放下,取出了那把从公证所手里抢来的铳。
无论看过多少次,这把铳的设计却依旧会让人赞叹不已。
举枪,瞄准。他能清晰地看见光学瞄具中对岸骑车大小的巨石,就连风沙在它身上所留下的伤痕都能轻易分辨。
他取下弹夹,将一颗半掌长短的子弹摁入其中,旋即重新装上。
『呯!……』
巨大的沉闷声响在山谷中不断回荡,逐渐变弱,变弱,最后消失不见。
子弹镶入石中,巨石表面赫然出现了一个深邃的孔洞,周围布满了辐射状的裂纹。
科亚并没就此打住,反而是从匣中取出一颗雕刻着紫色纹路的子弹,重复了一次刚刚的动作。
『呯!……』
又是一声悠长的枪响。子弹极速朝着那块巨石飞去,紫色拖尾在空中留下一道淡淡的紫痕。
至于那块巨石……不,现在应该叫做碎石。
他刻意避开了上次的弹孔,以避免影响对威力的判断,可这块小车大小的巨石却像个西瓜一样被子弹扯的粉碎。
科亚仔细盯着瞄镜,尽管脸上依旧很平静,但从他急剧缩小的瞳孔中感受到他的震撼。
短暂地呆滞后,他再次瞥了眼那些子弹,将铳枪重新放回银匣,走下山去…………
灰暗的天空,飞扬的沙尘,呼啸的狂风。
这般极端恶劣环境下,大部分生物的视野都会被影响。而这对于那些习惯于靠偷袭出奇制胜的佣兵来说,这便是再好不过的机会。
风沙中,一支十余人的队伍颇为艰难地行走着。
几位全副武装的萨卡兹士兵站在队伍的边缘,将整支队伍包围起来。而队伍中央则是些手无寸铁的其他种族,他们神色慌张,不断地朝着四处张望。偶尔会有着一两个试图逃脱,但最终是在那些士兵的击打下悻悻而归。
而这些人并不知道,在这支队伍四周稍远的地方,早已围满了其他佣兵团的佣兵。他们手中紧攥着自己的武器,屏息凝神,静静等待着那个事先约定的信号。
『呯!』
铳声回荡在荒漠上,队伍前端的一位士兵应声倒地。子弹从这个不幸之人的额头击入,巨大的冲击力震碎了头骨,从头部后方穿出。脑髓夹杂着殷红的鲜血,从后脑勺的空洞中缓缓满溢而出。
忽如其来的袭击让这只队伍乱了阵脚,他们慌乱地挥舞着手上的武器,试图将偷袭者击毙。
紧接着,那些在四周蛰伏已久的佣兵突然暴起,笔直地冲向那支队伍,手中的刀刃反射着这刺目的光泽。
一场战斗往往只需要些许优势便能达成胜利,这支早已自乱阵脚的队伍在佣兵的攻势下宛如一张白纸,被轻松撕碎。
当队伍里仅剩最后一位士兵时,无论如何挣扎,这场奇袭的结果便似乎已成定局。
但战场总是瞬息万变的,没人知道原本绝对优势的局面又会在何时反转。
士兵周围突然爆发出一阵强风,卷起大片,挡住了佣兵的视线。尘埃落下,士兵却不知何时挟住了一名佣兵,另一只手紧握着短刀,对准了佣兵的头颅。
即使是萨卡兹之间,或许也依旧会顾虑同僚的性命。但……他不会。
『呯!』
子弹击穿两人的躯体,在胸口处留下一个瓶口大小的血洞。
周围剩余的佣兵有些无法理解眼前的景象,一时间,空气寂静下来。只能听见那些被当作战利品的其他种族,他们的窃窃私语……
『拉特兰的杂种!你杀了我手底下的人?』
一名身材极为壮硕的萨卡兹用手提着科亚的衣领,怒目圆睁。
很显然,科亚击杀同僚的举措让这位看似是佣兵领导人的家伙很是不爽,即使那是为了胜利。
『是。』
科亚毫不避违地回答了萨卡兹的问题,没要丝毫要逃避责任的意思。
『好,你很好……给我等着!别以为自己在这里混了几年就能为所欲为。』
萨卡兹撒开他的衣领,转过身去,语气重带着明显的怒意。
科亚的神情依旧平静,他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过错,假设当时他不开枪,死亡或许会更加惨重。
在战场上留给敌人任何机会都可能是致命的,就算对方只有一人……
时间缓缓流逝,夜幕降临,卡兹戴尔再次回归黑暗,得到了片刻的寂静。
『团长……』
帐篷外,方才那位身材壮硕的萨卡兹掀帘而入,踏入了这顶属于佣兵团团长的帐篷。
『有什么事么,莫德?』
奥洛坐在一张古旧的木桌后,手里翻阅着一本古朴的旧书。书本的封面早已磨损,只能勉强看清开头的几个字母,“La”,“ter”。除此之外便再分辨不出任何文字。
莫德缓步踱到桌前坐下,神情凝重。
『团长,您五年前收养的那个孩子……』
『你想说,我捡了个祸害,是么?』
被奥洛直截了当的点明来意,莫德有些不悦。
『您应该也知道,他不服管理,擅离职守,现在甚至还射杀同僚……』
『但他的实力我们有目共睹,不是么?』
奥洛打断了他的长篇大论,面无表情的看着面前的莫德。
莫雷德眉头紧锁,他也并非什么糊涂的人。他很清楚,从奥洛的表情和话语来看,借这个团长之手除掉科亚几乎不可能了。
『或许他却是给我们带来了不少麻烦,可同时也为我们解决了不少麻烦。』
奥洛合上书本,将其重重地拍在桌上,年久失修的木桌在这般力道下嘎吱作响。
『莫德队长,请回吧。』
莫德放在双腿上的拳头早已攥紧,面部抽动着。
『是……』
他缓缓起身,朝着帐篷外行去…………
『*卡兹戴尔粗口*。奥洛,你会为自己的行为后悔的。』
帐篷莫德狠狠砸着手边的石块,发泄着自己的怒火。
『队长,我们该怎么办?』
莫德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位身披黑袍的佣兵,脸上的刀疤为他平添了几分凶煞。
『做掉他,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何时下手?』
『找个机会……不,就今晚。』
听见莫德的话,佣兵的表情明显有些惊讶,但也仅仅只持续了一会。
『是……』
大部分时候,夜晚是漫长而又无趣的,尤其是那些习惯于熬夜的人。
佣兵团驻地的一处帐篷中,科亚安静地躺在床上,凝望着帐篷的穹顶。钢制的骨架搭成一个六边形,使其拥有足够的抗风能力,粗布制成的面料虽然不能保暖,但至少可以隔绝风沙。
即使是这样简陋的住所,也是一些人所渴望的。
『沙沙……』
周围突兀地响起脚步声,细微得像是一只老鼠,却仍旧他被察觉到了。
脚步声只持续了一瞬便消散,世界重新归于寂静,听不见任何声响,仿佛根本就没发生过任何事。
半晌过后,黑影悄无声息地走进帐篷,手中捏一把漆黑的钢刀。
他屏住呼吸,朝着床位缓缓靠近,刀刃猛的落下,笔直地朝着“科亚”刺去。
『哧啦……』
布匹撕裂的声音响起,刀刃刺中的不是人体,而是一堆裹好的粗布。
与此同时,另一道银芒从黑影的背后暴起,锋利的刀刃直接没入他的后脑勺。
发力,抽刀。黑影重重地倒在地面上,血液浸透了他后颈处的黑袍。
科亚蹲下去,用手帮这具尸体翻了个身。轻轻掀开尸体脸上的黑布,显露出面容。双眼瞪大,嘴唇微张,看上去倒是有几分可怖。
科亚认得这个人,莫德为数不多的几个心腹之一,实力即使是在整个佣兵团也排得上号。若不是那细微的一点声响,再加上科亚并没有睡着,或许他便已经得手了。
不过既然他会在这里,那么很大概率意味着一件事——莫德下手了。
『已经待不下去了么?』
自己本来和他们就不是一个种族,即使是将这件事公之于众,大概也得不到任何公道。
科亚沉思片刻,站起身,擦去刀刃上的血迹,放回刀鞘。随后将尸体拖到帐篷的边角处,用一堆破布盖住后,重新躺回床上。
他需要一个机会,一个莫德实在忍不住的机会。
夜晚归于寂静,没有风,也没有鸟叫虫鸣……
与此同时,卡兹戴尔的另一片荒漠上。
一位披着斗篷的萨科塔缓步行走在这满天飘飞的风沙中,看起来漫无目的。
宽大的斗篷盖住了他的身体和面孔,只能隐约看见他背后的那把长铳。斗篷下是一件黑色的短衣,而在他的后腰处,却还挂着不少银色的圆筒。
而在他右侧的腰带上,则挂着一枚半掌大小的黑色长方形金属牌,上面有着极为精细的金色雕花。
“暗金色雕像高举着赤金色的酒壶,色泽如黄金般的葡萄酒从中缓缓流出。”
他忽的停住脚步,缓缓蹲下,凝视着身前微微隆起的沙土。双手轻轻挖开上方的土层,那被风沙所掩盖的几具尸体便暴露在了空气中。
他缓缓取下后腰处的一个银筒,挑开封口后,将筒中的大部分液体倾倒在了尸体上。
晶莹剔透的液体浸湿了尸体的衣物,浓郁的酒香在空气中窜动。尸体干瘪的皮肤慢慢舒展开来,尽管依旧没有任何血色。
『啪!』
响指声清脆而短促。
随后,他脚下的空气开始迅速升温,淋上酒的尸体剧烈燃烧起来。
他举起银筒,将其中剩余的酒一饮而尽后,随手丢在了地上。
酒滴从银筒边缘滑落,燃烧起赤红的火焰。
尸体在火焰的高温中逐渐化为粉尘,淡淡的荧光从粉尘中脱出,向着高空飞去。
『愿我的祷告,能结束你们的痛苦。』
他从衣包中摸出一沓纸条,抽出一其中张,再次浏览着纸条上自己早已读过无数次的文字。
『尸体回收,完成。』
他将纸条随手丢入火焰中,随后伸了个懒腰。
『啊……真麻烦,还有一堆事情。』
翻阅着剩余纸条上的内容,他的表情有些不耐。
『回收实验试制型源石铳械,抹除事件相关人员;回收或销毁密录抄本残卷,抹除事件直接相关人员……无论哪个都很麻烦啊……』
『卡兹戴尔么?公证所还真会使唤人……』
他微微叹气,用手扶住额头,将纸条重新放回衣包,继续在荒漠上寻找起来…………
深灰色的积雨云挤满了天空,雨珠不断从空中滴下,落入地面,浸湿这片荒漠上的土壤。
卡兹戴尔气候干燥,一年到头几乎看不见多少雨水。长期生活在这种地方,能遇见一阵这样的雨,也不失为一件幸事。
莫德坐在自己的椅子上,手指不断地敲击着桌面,显得极为不耐。
『队长 ,他已经失联三天了。若不是临阵脱逃,那恐怕……』
声音来自莫德身侧的一名萨卡兹士兵,那副惶恐的模样宛如大难临头。
『我知道。』
莫德打断了他的话,语气中带着不小的怒气。他的眉头紧紧宁在一起,手指敲击的力道越来越重,就连木桌都开始颤抖起来。
『还继续吗?』
『我们还有退路么?你觉得那个杂种会察觉不到我们的动作?』
『那……我们该怎么办?』
『那个杂种最近每晚都会到后山去,对吧?』
『啊?啊,是的,每晚都去。』
莫德不断敲击的手指突然停下,眉宇舒展开来。
『那就好办了……』……
雨依旧下着,淅淅沥沥,从白昼到黑夜,未曾间断。
雨滴落到他的身上,又由肩膀滑落到指尖,事后变从指尖落下,浸入他脚下的泥土。
科亚伫立在山崖上,安静地望着山崖下方的荒漠,没有任何动作,倒像是个被安置于此的雕塑。
『忍不住了么?』
科亚话音刚落,巨大的破风声便从他的身体右侧响起,紧接着就是一把散发着血红色辉光的刀刃朝他挥砍而来。
银白色的光芒从科亚腰间闪出,向上划出一道白影。
『叮~』
匕首与长刀碰撞,发出清脆的嗡鸣。
匕首格外精准地挑在了刀尖上,将其弹开。莫德见状,顺势转身,血红色的辉光在空气中勾勒出一个优美的圆形。
『叮!』
血红与银白相撞,刀刃之间摩擦出燃烧的火花。
弹刀,挥刀,下砍,直刺,横劈。
莫德不断地变换着招式,血红的光芒在黑暗中不断跳动,像是鲜红的闪电。
面对莫德宛如暴风骤雨一样的攻击,科亚依旧相当冷静,不过他却并没有莫德那怪物般的耐力和力量,在一次又一次的短兵相接中,银白的刀光逐渐乏力起来。
『叮!』
又是一招横劈,沉重的力道由刀刃传导到科亚的手臂,握住刀刃的手微微颤抖。
但莫德并没有抬刀,反而是再度发力,试图以绝对的力量突破。但科亚却突然松开匕首,往后一撤躲开剑刃,拉开了双方的距离。
这无疑是个明智的决定,如果科亚再硬抗下去,那么结果只会是自己被砍下头颅。
他原本的计划是在离开这里之前,将莫德引出来杀掉以绝后患。虽然现在的一切,包括自己落入下风都在科亚的计算之中,但如果当初直接走掉,或许会轻松不少。
尽管勉强压制住了科亚,不过力量突然打空,再加上长时间的猛烈进攻,莫德也算不上好受。他将刀刃倒插在地面上,微微喘气,汗珠从额头上滑落。
『呵,你这杂种在近战实力也不弱,萨科塔不应该擅长铳械么?』
『呯呯呯呯呯……』
一连串的枪声响起,科亚不断倾斜着自己的弹药,整个弹夹的子弹宛若雨滴般落到莫德身上,在他的衣服上留下数十个弹孔。
莫德被子弹连续的冲击力给逼退了几步,但脸上没有任何痛苦的表情。被子弹击中的肌肉没有像预料中那般鲜血流淌,只有暗红色的血液从伤口中以一个极其缓慢的速度溢出。
『啧……感染的萨卡兹……』
即使科亚原本就料到会是这个结果,但自己亲眼所见也依旧有些不可思议。
拉特兰经过赋名仪式的标准铳,威力在铳械里算不上巨大,但与普通的刀剑相比依旧不俗。可在如此近距离下的子弹,却也仅仅只让莫德受了点轻伤。
不过这对他原本打算做的事情来讲,已经足够了。
『喂喂,这就是萨科塔人的铳械么?拿来挠痒还不……』
『轰!』
莫德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一阵巨响给掩盖,那些科亚提前埋在土里的炸药一齐起爆。火光冲天,烟雾弥漫了整个山崖。
『哧啦!』
『这就是你最后的手段吗?倒说不定能杀了我。可惜,你位置预估错了。』
血红的刀刃带着破风声划开了浓雾,莫德的身影重新显露出来,布满尘土的脸上表情格外狰狞。
『是么?』
科亚捡起掉落在地的匕首,将其插回腰间的刀鞘。那副轻松的模样倒像是自己已经胜利了一般,丝毫不在意旁边的莫德。
莫德有些无法理解科亚反常的举动,直到山崖倾塌的巨大轰鸣敲击他的耳膜。
莫德早该想到的,先前的爆炸没有伤到自己并不是因为科亚估错了位置。他的目标从战斗开始到现在都只有一个,那就是当莫德站到山崖边缘时炸塌它。
莫德的身体和许多巨大的碎石一起朝着山崖下的荒漠落去,片刻之后,沉闷的声响一直从山底传到山崖。
任何生物在不穿戴任何措施的情况下,从几百米的高空坠落,结局只有一个。
科亚在山崖的断面蹲下,仔细观察着下方的情况。
莫德的身体已经摔成了一副鲜血淋漓的模样,上方的巨石将整个尸体碾得不成人形,从几个不同的地方可以看见他被压断的肢体。
『呼……好,该走了……』……
夜已过半,大部分佣兵团驻地中的士兵都早已熟睡,但却有一顶帐篷的灯仍然没有熄灭。
帐篷中,奥洛静静地坐在自己的椅子上,手中依旧拿着那本封面磨损到看不清的书。
不知何时,奥洛面前却突然多出了一个身披黑色斗篷的男人。他凝望着面前的奥洛,眼神稍稍有些烦厌。
『我想,我并没有邀请过客人,执行官先生。』
奥洛缓缓将头从书中抬起,对视着面前的男人。
『你知道的挺多啊,萨卡兹。因为这本书么?』
『原本只想问问有没有密录抄本的消息,没想到直接找到了,倒是省了不少事。』
奥洛合上书,将其重重地拍在桌上。
『所以,您打算回收它吗?』
『要是我每个任务对象都像你这家伙这么明事理,我大概做梦都会笑醒。』
男人长舒一口气,右手朝着背后的铳枪摸去。
然而他的手指才刚刚触碰到那冰冷的枪身,手臂便被另一只手力量给摁在了背后,那是奥洛的手。
木桌后早已空无一人,如果不是帐篷内那飘飞的粉尘,甚至会让人觉得奥洛原本就站在男人的身后。
『速度么?』
男人微微摇了摇头,脸上的不耐愈发显著。
『我收回之前的话,你很麻烦。』
男人猛地发力,挣脱奥洛的手,一个后撤拉开距离。背后的铳枪早已取下,漆黑的枪口反射着冰冷的光泽。
『「调酒师」泽染,拉特兰公证所高级执行官,编号十一。』
奥洛并没有理会泽染的话语,右手抽出自己的短刀,将其反握住,随后便朝着泽染刺去。
面对如此锐利的刀锋,泽染却并没有开火,甚至连最简单的回避动作都没有。
他安静地站在哪里,依旧保持着举枪的姿势。
就在奥洛的刀刃要刺中他的一瞬间,漆黑的刀锋却突然消失,旋即便又重新出现在泽染的身后,笔直地朝着他的后颈刺去。
然而刀刃并没有像奥洛预料的那样刺入泽染的后颈,他的身前早已空无一人,只有些许飞扬的尘土。
『就这点程度么?』
局势又变回来了最开始的模样,泽染站在奥洛背后,举枪指着他的头颅。
不过这次泽染并没有再做停顿,而是直接扣下了扳机。
『呯呯呯呯呯呯……』
急骤的枪声连续不断,大堆大堆的弹壳散落在地。仅仅几息之间,一个弹夹的子弹被一泄而空。几十个弹孔几乎覆盖了奥洛整具尸体,大滩的血液从中满溢而出,将他身下的沙砾染成鲜艳的红色。
泽染小心翼翼地捡起桌上那本残破不堪的书,将其放入衣包。
『回收密录抄本以及抹除其直接相关人员,完成。』
泽染把手上的铳枪放回后腰,微微叹气。
『好了,还剩个试制型铳械回收。』
『麻烦啊……』……
太阳从东边的地平线上缓缓升起,这个多事的夜晚也在时间的流逝中过去。
『父……父亲?』
雇佣兵营地里,一位少年看着身前那具趴在地上的尸体,双腿一软,跪倒在满是鲜血的地上,表情呆滞。
『怎么……可能?』
片刻之后,他猛地回过头,瞪着自己身后的一众士兵,双眼血红,神色狰狞。
『谁?谁干的?』
『告诉我啊!谁***干的啊!』
士兵们都缄默着,没有任何人回答他的问题。
人堆中一位年龄较大的老者紧紧盯着尸体上的弹孔。
『弹孔,铳伤,铳?那个萨科塔?』
『去把他给带过来,快!』
周围的士兵依旧一动不动,没有半点要执行命令的意思。
『你们在干什么?执行命令!』
『实际上,副团长,他失踪了。』
士兵中的为首者有些胆怯地说出了实情。
『我们在后山崖下面找到了莫德的尸体,后山上有非常多战斗的痕迹。』
『科亚!……』
少年使劲地锤击着地面,表情格外狰狞。
『你给我等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