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瓦修竹(三)
从竹篓中捞起那一尾鲜鱼,叶洛洛将之提到厨房,三两下便将鱼鳞剥去,开膛破肚。扇宝这会儿倒没有闲着,也没有帮叶洛洛的倒忙:她将大小嫩笋都洗净了,搁在案板上,待叶洛洛处理完草鱼之后,扇宝便接过菜刀,将一颗颗白嫩丰腴的笋都细细的切为丝状——叶洛洛时不时的望了几眼,见她的确是在好好切丝,而不是在使什么乱七八糟的刀法,这才略略安心。
一片安详静谧的竹林小庭院中,炊烟正袅袅的升起,不一会儿便被微风吹散了去。
食材处理完成之后,叶洛洛将锅旺火烧热,添油入锅,将备好的鱼肉前后翻煎,动作干净利落。偶尔掂锅时,燥底的火光升腾而起,扇宝看见叶洛洛被照的温暖而明亮的笑容。
红烧鱼焖煮完毕,叶洛洛将之盛上碟盘,将锅中剩余的汁水浇上鱼身,一时间香飘十里。扇宝不知道为什么,看了看锅,看了看叶洛洛,几次想要说话,却欲言又止。不过叶洛洛已经发现了扇宝的小心思,微微一笑:“扇宝,接下来的春笋炒腊味就由你来做,怎么样?我要去准备一样东西。”说着,便将锅铲递到了扇宝手中。
扇宝小吃一惊,右手不由自主的接过锅铲,先是心下一喜,接着却有点不知所措:“哥……你真放心让我来掌锅勺啊?”
“当然。”叶洛洛一弯眉眼,“其他的事情我也许不放心,但扇宝在自己家应该是不会炸厨房的吧?”他拍了拍扇宝的肩:“没关系,扇宝只管放手做就是了。”
扇宝一怔,叶洛洛却已经走远了。她盯着手里的锅铲看了好一会儿,沉默片刻,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走到了灶台前方。
叶洛洛说的不错,她在自己家确实做过饭,也确实没有炸过厨房。但也就仅止于水煮青菜,番茄炒蛋之类的水平,且仅能饱腹,味道很难算得上好吃。春笋炒腊味这般菜式,她的经验只止于观望,从未亲手尝试。
扇宝皱眉思索了一会儿,先将腊肉切片,然后将切丝的竹笋汆水。热油起锅,扇宝正要倒下竹笋,手腕一抖突然反应过来,暗骂自己一声,任何荤素搭配菜式不都应该先下荤菜吗?抬手敲了自己一个核桃,放回竹笋,倒入腊肉,热油一炒,登时香气四溢。扇宝按捺住馋虫,在腊肉渐变透明之后,即刻放入竹笋共炒。捻着时辰,酒盐生抽调味,溜清水炒匀,一通忙活下来,总算是没有把厨房给炸掉。至此扇宝憋着的一口气终于缓了出来,春笋炒腊味好不容易制作完成了。
擦了擦额头的汗,扇宝将之盛入碗中,端上餐桌。见叶洛洛还没回来,扇宝便将剩下的几道菜也全顺手做了,好在剩下的都是她熟悉的菜式,做起来用不着像之前一样提心吊胆。一口气煎炒烹炸完毕,扇宝正要去唤叶洛洛,忽然间,她发现了一个看起来很严重的问题。
……米饭呢???
扇宝眨了眨眼,偏头看向一边蒸饭用的锡锅,它没有在灶台上冒着热气,而是沉默的立在冷冰冰的石案上仿佛地老天荒。
扇宝沉默了一会儿,揭开锅盖一看——空空如也。
“……”
扇宝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虽然说她并没想到,细心如叶洛洛,也会像她一般马虎的忘记了这种重要的事情,但现在情况确实是这样了。没有米饭,难道他们要干吃菜不成?要是现在才来蒸饭,等生米煮成熟饭,别说黄花菜,红橙黄绿彩虹花菜都得凉个透了。
看着餐桌上目前还是热气腾腾的菜,扇宝陷入了沉思。
直到一阵清晰的足音打断了扇宝的思绪,扇宝才抬起头来,正好看见叶洛洛满载而归。她哭笑不得的站起身,对叶洛洛说道:“哥啊……你怎么也跟我一样犯糊涂了……嗯?”忽然间,扇宝话语一滞。
满载而归?
叶洛洛浅浅一笑,并不搭话,将手中之物轻轻放在餐桌上:“扇宝,看看这是什么?”
那是几截滚圆的竹筒,表皮微焦,一股清香之气却从中拼命挣脱束缚,争先恐后的往扇宝鼻孔里钻。扇宝眼瞳微睁:“这是?”
叶洛洛自一旁取刀过来,对着几节竹筒照头一劈,登时,仿佛一颗香气的炸弹点燃了引信,金光四射,被紧紧锁住的香气在刹那间全部爆炸开来!
“竹筒饭!!”扇宝一望之下,惊喜交加!
怪不得叶洛洛会一反常态的没有提前把米饭蒸好,原来他早就做好了计划,刚刚的离去,正是做这让扇宝心心念念,垂涎三尺的竹筒饭!!
香味扑鼻,扇宝那原本勉强端庄的仪态立刻抛到了九霄云外,猿形毕露,抓过竹筷就是一顿大军压境的风卷残云,与早晨那一副斯斯文文的模样简直是判若两人。叶洛洛又是一阵掩口而笑,“扇宝慢点吃,唉,没人和你抢。”这话他从小到大不知道说了多少遍,然而扇宝永远置若罔闻。叶洛洛摇了摇头,也不管了,揭开自己面前的那一截竹筒饭,也细细的享用了起来。
庭院静谧,竹林清风悠悠,岁月仿佛一潭静水凝结在了这一刻。
确实是个难得的好时光。
……
正午时分已过,中天的太阳往西边稍微偏斜了那么一分。在吃饭午饭之后,叶洛洛便独自一人外出了,看样子还是有要事在身。大快朵颐之后的扇宝此刻正百无聊赖的躺在炕上,两眼望着穹顶,有一搭没一搭敲着手指,哼着一首轻盈的小曲:
“明月上柳梢”
“正好把人相邀”
“暖风过 指尖绕”
“看笑意 落在他眉梢”
“心弦 就乱掉”
“看转角 桃花夭夭”
“开得正好”
“心思却都系在他身上”
“第一眼就知道”
“我在劫难逃”
……
哼了一小会儿之后,扇宝发现自己的思绪有点控制不住了,明月,桃花,月老,青丝……各种各样的意境在她的眼前翻来覆去,直翻的她心中波澜起伏,连忙打住。可是当她停下来之后,大脑中的旋律仍然在不断的回响,那些纷乱的想法还在源源不断的往脑子里钻,令她烦躁不已,坐立不安。扇宝干脆心一横,从炕上翻身而起。
平日在家的时候,自己都会练习健身环,今天在叶洛洛家没有健身环可练,倒不如来练练身手。扇宝想起今天早晨偷袭叶洛洛失败还遭反制的场景,暗自不忿,占着偷袭的便宜居然还没能得手,实在是有些丢人。若是传出去被带扇人们知道,怕是又要被笑上十年了。
扇宝呼出一口气,双脚靠合立正,两手垂在身体两侧,眼向前望,舌顶上颚。随后立正抱拳,两手提至胸侧握拳,拳心向上,拳背向下,微微后拉。接着两膝微曲,双脚掌向左右一分,却是已经扎起了二字钳羊马。
架势摆好,脑海中纷乱的想法通通被驱逐了出去,扇宝一声喝出,一侧身,一记箭锤带着破风之声直直向前挥去!!
一摊三伏,膀手,捆手,耕拦手,正掌横掌,按掌分掌,抌手窒手,如此下来,不知多时,一整套小念头训练完毕。已经打出细汗的扇宝扔没有停下来的打算,接着将寻桥和标指也精益求精的加深了一遍印象,打的遍身汗水,这才长出一口气,收了架势。
从庭院中的水井打了些水,擦了擦脸,扇宝正抹的凉爽,忽闻院外脚步声由远而近,出行已久的叶洛洛终于姗姗回归,还带着一小包事物。扇宝见状,放了擦脸的毛巾,迎上前去。
“哥,又是带什么好东西回来了?”扇宝笑着问道,眼神时不时的瞄向那一小包东西。叶洛洛一眼看穿扇宝的小心思,眼珠一转,狡黠的笑了笑,取出一块递给扇宝,“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他说的是“试试”,而非“看看”,但扇宝却当真看也不看,接过那一块片状物就往嘴里送。
下一刻,“叮”的一声,片状物坠地。而扇宝则是“啊”的一声惨叫,捂住了嘴。
那东西,竟是一片青瓦!!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叶洛洛笑的直不起腰,“你个馋鬼,叫你看都不看就上嘴咬,好吃吗?”扇宝那一口差点没把自己牙磕下来,一手捂着嘴唇,眼泪都被震出来了,含在眼眶里打转。
“呜呜呜……”像是被震麻了嘴,扇宝说起话来一阵含糊不清:“哥你坑我!!”
“谁叫你自己粗枝大叶的,都多大个人了,还跟个小孩子似的,一点都不细心。”叶洛洛翻了个白眼,不过看着扇宝两眼含泪的可怜模样,到底还是心软,“好啦,扇宝,是哥哥不对,抱歉了。”
“……哼!”扇宝气鼓鼓的盯着叶洛洛一阵,倒也没真生气,不过为了不丢面子,还是假装气愤的摔门回屋了。
过了一会儿,屋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扇宝心下生奇,又出门去一瞧,发现是叶洛洛搭了个木梯爬上了屋顶。看见扇宝出了门,叶洛洛解释道:“前几天屋顶的瓦片坏了一些,下雨漏水,我上来把这些瓦片换掉。”发现扇宝并没有生气,叶洛洛又道:“扇宝,可以帮我把那几片青瓦扔上来吗?”
扇宝耸了耸肩,也没拒绝,调好力度,让那一包瓦不至于一飞冲天,信手一挥,一包瓦片飞到叶洛洛身旁恰好止住飞势。看到叶洛洛开始全神贯注的换瓦了,自知帮不上什么忙的扇宝正要再一次进屋,忽然脚下踩到了一个东西。挪开一看,却是之前差点敲掉她一颗牙的那片青瓦。
扇宝将那片青瓦拾起来,定定的看着它,思绪仿佛一下子又飘远了。
其实,除了叶洛洛这一家,附近的几户人家已经不再用青瓦了,取而代之是瓷瓦或者石棉瓦。但叶洛洛却仍旧使用着这古朴的青瓦,因为扇宝小时候觉得青瓦素雅,沉稳,宁静。
扇宝还记得,在她小的时候,青瓦是记忆中独特的魅力。如果从天空中向下远望,遍布的青瓦像是一本厚重的史册,铭刻了无数风霜雨雪的斑驳沧桑。这本史册在苍穹下无言的铺展,凝华了悠悠岁月。
扇宝看着青瓦,它是静默承载着历史的记忆。早在西周时期,青瓦就如星火一般点燃。而到了东周,这青色的火焰已经燃遍了大江南北。无论是廊腰缦回,檐牙高啄,还是台衡阶绿,草色帘青,都有它不悲不喜的身影。
那时候,在哥哥家中,她最喜欢的是下雨的日子。雨水像一个个从天而降的银铃,以一种自然的规律落在青瓦上,就像被一个天赋的音乐家敲响。雨滴溅起的水花再次被青瓦敲响,又像是一场空灵交响乐优雅的余韵。透过朦胧的雨雾,扇宝能看见青瓦上的青苔和瓦楞间的瓦松,也看到了青砖黑瓦的家和宁静安详的故乡。
但若仅止于这一重,还不足以让扇宝心绪摇动,最让她心神不宁的,是青瓦的最后一重意义:
她所哼的那首歌谣的名称,就叫做《青瓦》。
“撑伞听小城风萧萧 路遥遥”
“掩盖斜雨潇潇”
“心事知多少”
“谁知道 又在平添烦恼”
“情思如青丝”
“总在绕啊绕”
“连我也无处可逃”
往时的暮雨和如今的青丝重叠在一起,交织在扇宝的心头,那个人的面容在歌谣间,不由自主的又在眼前浮现。
“我总说”
“红尘太嚣嚣 路迢迢”
“而你 弯眉笑笑”
“前路知多少”
“谁知道 不过自寻烦恼”
“岁岁年年 暮暮又朝朝”
“珍惜眼前就好”
珍惜眼前……珍惜眼前吗?
扇宝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充斥在胸口,压抑的情感像封堵的洪流,一丝丝细水从封堵的破口中渐渐涌出。
不消瓦上霜,难结苔如衣。
未有白花落如雨,无得青杏压枝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