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丑闻制造局

2022-04-06 23:31 作者:伏鬼狗  | 我要投稿

农园报,诸位所熟知的动物界纸媒,秘密运营一个以罗织虚假花边新闻为主要工作的特殊部门十年之久,动物们对此毫不知情。本台特别邀请曾经在此工作的清子小姐,为观众介绍该部门的详细情况。

 


所谓“特殊部门”,内部名称为“丑闻制造局”。毕业后因为母亲的缘故我被分配到制造局实习,起初的工作是稿件校对,处理的内容大多无聊且毫无意义,在我看来不过是小报记者水准的捕风捉影。


坐在我旁边的狐狸更是肤浅,她总是以过量的香水来遮盖体味,却不知道许多食草的雄性动物对狐狸的臭味生理上虽抵触,可为了追逐潮流巴不得自己每一根毛发都沾染上狐狸味儿。她似乎幻想着上流社会的奢靡生活,经常向我炫耀她在政界的某位朋友。


我对记者的憧憬与现实完全不符,我幻想冲到前线为动物们带来最为真实的第一手报导,搭上性命也不感到惋惜。我的工作终究缺少令人振奋的冒险成分,直到某天扛摄像机的牛失踪了,他们便叫我跟着去拍外景。干的自然是最重的活,可我心里高兴,希望能从此摆脱忧郁的格子间和幽魂般纠缠着我的香水味道。


我们坐上汽车前往农园南部的丘陵地带,一路上没有理会山坡上怒放的罂粟花,对于可爱小山掩映下的夕阳也不屑一顾,更不要说从环山道上俯瞰城市初上的霓虹了,径直开往山林中的一处别墅区。我们没有进入大门,转而来到周边一处山坡上。动物们在莽丛中艰难行进,是没有舍弃用后腿直立行走的缘故。我急于向众人展现自己,将设备绑到背上,像真正的兔子一样跳跃,迅速到达了指定的拍摄地点。


高地视野良好。同事们陆续赶到,架好设备,我被命令监视一栋别墅二层靠东的窗户,深色窗帘挡住了视线。彼时太阳已然落下,黑夜于沉默之间织上了天空。


大概三十分钟过后,有动物拉开窗帘,我拉近镜头,居然是那狐狸,仿佛有阵浓烈的香水味在鼻腔炸开。我尝试确认她的面容,发现她正直直地看向我们,惊吓之余我正想汇报,她转身离开了。


接下来的一幕,令当时仍是处子之身的我身体不停地发抖。我没有抛下摄像机逃走,反而尽力持稳镜头,琢磨拍摄的时机和角度。并非我已麻木不仁,而是我根本没有勇气直视取景框中的画面。当晚,我给母亲通了电话,询问她的近况,向她许诺近期会探望她。她问我新工作是否适应。我选择向她隐瞒的事情中,大部分只会令她平添烦恼。于是我向她聊起了我为她添置的厨师机,没有再提报社。


拍摄结束后,我的作品在制造局内部广为流传,受到了上级的赞赏。或许部长认为我已经卷入其中,我受到提拔,如愿摆脱格子间,拥有了一间办公室,更加深入了制造局内部。办公室位于地下,我去格子间搬走属于我的物品时,狐狸的座位上已空无一物。我之前的上司对她避而不谈,向门卫打听,他们只说从没有见过她。


我总能回忆起她的样貌,却无论如何也记不起她身上的味道。下班时我偶尔会经过药妆店,我进去闻遍了所有的香水、香氛、熏香,诸如此类的玩意儿,没有一种味道能与记忆相吻合。仿佛关于她的全部,都只是出自我的幻觉,在那春末的夜晚,已然随着我按动快门的一刹那,从世界上蒸发了。

 


我并未获得创作上的自由,一切都由我的直属上司亲自命令,包括题目、篇幅长度、应当以何种语气叙述,听说人类世界曾出现过“春秋笔法”,常以一字寓褒贬,上司对我的要求大概如此。


能获取的素材都是拿文件袋封装后送到我桌子上的,并非我亲眼所见。出于对新闻业的刻板印象,我没有怀疑信息是否真实。只是我注意到,许多照片拍摄手法绝非出自同一双手,照片的尺寸和清晰度也大相径庭。地下室时期,我要求印刷部每天送一份当日的报纸给我,发现我的许多稿件通过了编辑的审核,但并未发表。


我极少和制造局其他成员见面,一场全员出席的会议是罕有的,三个月后的星期一,我们聚集在一间天花板低矮的会议室内,体型较为庞大的动物需欠身前行。


部长谈起近期食草者党的动作,素营发言人公开反对动物城针对鬣狗的举措。他说:“素营腐化到了与吃垃圾的劣等动物称兄道弟的程度,我需要关于以下动物的报导……”他念了一串名单,都是素营的动物。他停顿一下,似乎于台下的听众中寻找,他的目光最终落在我的身上,“清子?如果我没记错你的名字。”“是,部长。”“我记得,你有尚未发表的稿件,关于一头鹿。”


“是,部长。”


部长所指是麋鹿克鲁格,我母亲白兔子的同僚。当晚我在山间别墅拍下的另一只动物便是他。莫名其妙涌入脑中的香水味道潮水般将我裹挟了,我的脸倏然发烫。


直至散会,我不断辗转于浮现的记忆中。我年幼时克鲁格时常到家中拜访,和双亲畅谈动物城的未来。父亲死后,他经常为我所在的小家族提供援助。记忆中的母亲常常独自坐在飘窗下出神,等待永远不会再归家的父亲。克鲁格总会将装满蔬菜的纸袋摆放在玄关处,随后带着缠住母亲不放的姊妹们去后院玩耍。母亲的诸多同僚中,毫无疑问我喜欢他。


院中的鲜花是母亲的,某天他却摘下一朵插在我的长耳朵旁,问道:


“阿清,你知道花儿为何美丽吗?”


他接着说:“花可以有各种颜色,不必为谁刻意生出某种色彩。”“但是阿清只有一种颜色啊。”我低头看向自己的身体,姊妹中只有我继承了母亲的白色毛发。


“正因为你是阿清,所以你才是纯白色。”


文章不得不发表,我的工作便是如此。我反复对自己说,至少一切真实发生过,我没有毁谤任何人。我以“猴爪”为笔名,按照编辑的要求,将原本的文章粉饰成一名摄影爱好者去山间采风,无意间拍下惊人场景的经历,故事不乏演义色彩。我使出极尽轻浮的口吻描述一室之间克鲁格与狐狸的风流韵事,于结尾处又搬弄起我生平最痛恨的戏谑,狠狠嘲弄了素营的虚伪做派。


文章大概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吧,我没有勇气再去看自己的文章。我拜访了母亲,母女二人一起安静地吃过晚饭,她关切地问道:


“最近报社的工作还顺心吗?”


母亲一直担心她的身份会令我在社会上受排挤,她曾经对我说她从不对过去感到后悔,只是为儿女受到的不公而内疚。


“暂时应付得来。你只需要继续做你认为正确的事就好。”


“你要当心,清子。总是有诋毁的声音,我们能做的只有不受他们影响。”


“我知道,妈妈。”发觉自己的话语是如此无力,我脱口而出道:


“克鲁格先生是清白的。”


“我们都了解他。他有恩于我们,即便你没法报答他,他将要倒下的时候你仍旧可以默默地支持他。”


从母亲家离开后我去了发廊,将我的双手染成了黑色,从远处看去,仿似我无时无刻不戴着一副手套。我绝望的认为我的工作永远不会终止,几乎是同一时间,我染上了吸烟的恶习。如您所见,我的爪子背部是一块洗不掉的暗斑。

 


将近半年的时间,我不敢看新闻,手机也总调成静音。部长指派的工作少了,编辑们也变得和蔼起来。我按照命令,陆续写了几篇类似情书的东西,对象大概是某家演艺公司的偶像团体。内容连我自己都不知所云,如果私下收到绝对会被指控为骚扰,结果却刊登在报纸上。


再次见到克鲁格先生,是目睹他被押送刑场。母亲提前三天和我通电,她说克鲁格受到了陷害,对此她无能为力,希望我无论如何要来送他一程,我知道母亲的同僚也会去,百般推辞下终于拒绝了。电话另一端的母亲听上去相当失落,我连一句安慰的漂亮话都说不出口,能做的只是默默流泪而已。


行刑当天,我混入街道两侧看热闹的动物中,从远处注视着克鲁格庞大的身躯被塞进笼子里,一位为了全体动物的权益奋战一生的勇士,最终被剥夺了全部权利。游街过程中克鲁格一刻都不曾低头,目光如同燃着的火把,愤怒地望向街道的尽头。


我从街边的小贩手中买了一袋“苦果”,一种苦涩的野生浆果,经过腌渍变硬,动物们会将它掷向游街的犯人。我忽然想起许多年以前,近乎雷同的一幕在同一条街道上演,母亲抱着我不住地流泪,姊妹们由于饥饿捡食散落在地的苦果,不同的是,那一天,被押往刑场的是父亲。我抓起一粒苦果含入口中,转身离开了街道。


晚上制造局大办庆功宴,部长说某个环节需要用到我,我只得参加。


与会的大多是报社的高层,一条哈士奇在一众黑狗的簇拥之下落座,想必他便是大人。奇怪的是,自从我进入宴厅,空气中仿佛弥漫着熟悉的香水气息,我却始终想不起它的主人,终于一只戴金色假发的猕猴携女眷走了进来,臂弯中赫然是那狐狸。


眼见宾客到齐,部长起身发表了祝酒辞:


“终于,我们得以重创素营。但是仅仅靠我这只猪手的力量,恐怕难以搏倒一头麋鹿,全靠诸位的通力合作,才能取得今天的胜利。我提议敬大人一杯,感谢他对报社的支持。”


“随后我要隆重向诸位介绍,最初向世人揭发克鲁格真实面目的记者,制造局冉冉升起的新星,清子小姐。”


众人的目光纷纷投向我,按照计划我只需要颔首微笑,可我却起身将杯中的烈酒一饮而尽,惹得座中的一众动物露出惊诧的表情。


“最后我想请问,诸位今天都失去了什么?对我而言,我失去的只有敌人。不过若要说我得到了什么?我得到了珍馐美味。来!”


服务生将一只镶有金边瓷碗送到我面前,难以忍受的腥臭令我掩住了口鼻,碗中赫然一段用钢锯割开的骨头,中间是白花花的骨髓。大人举杯朗声笑道:“多谢克鲁格献出肉身之躯,才成就了我们今晚的筵席,敬克鲁格!”


我猛然发觉,身旁尽是茹毛饮血的畜生。我渴望逃离,去某处绝对僻静的角落结束自己的生命。焦躁感逐渐退去,一种从未有过的情感升起了,令我极度仇恨自己,当我看向任何地方,一面镜子摆在那里,镜中映出已然埋入坟墓中,受虫蚁侵蚀而越发丑陋的我。我不停地饮酒,藉此杀死自己最后一丁点良知,每当我即将摆脱如影随形的恐惧与愧疚时,恍惚间才发现它们已在我身上生了根。

 


之后数月我没有出门,每天看录影带、吸烟。即便被报社开除也无所谓,我想。偶然得知一旦被问起关于我的状况,母亲总会温柔地说:“那孩子,暂时还没法接受他的死讯。”我的眼泪止不住地落。为了母亲,我鼓起勇气向部长提出辞职。


他拒绝了我,他对我说克鲁格的死和我毫无关系,他列出了克鲁格犯下的近二十条罪行,尽管在我看来都是莫须有之罪名。他说:


“你仅仅是为调查的进行打开了恰到好处的缺口。你口中所谓愚弄大众也好,分化动物也罢,只是替他的死创造了一种动物们易于接受的语境,实际上你帮助了他们,如今只剩下你还沉浸在悲伤中。”


我要求离开,并威胁将制造局公之于众。他提醒我,动物们至今仍迫切想要知道“猴爪”的真实身份,他说:


“瞧瞧你从你母亲身上继承的雪白皮毛,无论你走到哪里,没有动物记得你的名字,他们只知道你是白兔子的女儿。”


数轮谈判过后,我回到了格子间,生活回到正轨,只是偶尔,大人会交给我一些棘手的活。某天我在街边遇见了狐狸,她怀抱一只狐狸幼崽,身体也不复有往日的香水味了。听说当初她大肆炒作和克鲁格的丑闻,如愿当上了艳星。我们互相寒暄,她对我说:“还记得宴会当晚我身边的猴子吗?他是演艺公司的老总。谁也逃不开被丑闻支配的命运,一切都开好了价码,我不过是一次性的道具,我比他们更早明白这一点。”她不知道我正是改变她命运的推手。


按照协议,我将为大人秘密工作,直至母亲去世。戏谑的是,我的最后一项工作,便是向动物城的居民通告母亲的死讯。


如今我流亡人类世界,原本希望我犯下的恶行会和我一同腐烂于地底,可命运非要让我在世人面前揭下我的皮。


我永远无法真正走出母亲的死亡,她是我的生母,趁她尸骨未凉之际,是我亲笔为她的一生画上了耻辱的句点。我背叛了身边几乎所有的动物,也背叛了自己,甚至于此刻,自认为真诚地吐露内心的隐秘,而在动物们眼中,我已然出卖了我的故乡,向着镜头前无数自诩文明的人类,揭示动物从来未能褪去的野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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