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个

这个男人出现的毫无征兆。
今天的一切都再正常不过,星期六,没什么工作——其实,我那看守仓库的“工作”平日里也没什么能干的事,无非是拎着所谓警棍走来走去、装模作样;我讨厌这份工作、我讨厌这样毫无意义的生活,可没了这工作我连基本的温饱问题都无法解决,内心的渴望与生活实际的矛盾着实困扰我好一段时间,不过后来我找到了一个折衷的办法:就在这样的周末,喝上几罐啤酒,然后缩在沙发上,借着酒劲“畅想”一下理想中的生活。
颓废吗?颓废,答案是肯定的。但...说实话,我很享受这样的生活,每周两次的白日梦几乎成了我全部的精神寄托。
每次“畅想”中总有一个必不可少的要素:一个人,一个救世主——我专属的救世主,他会给我足够的金币,让我能够实现所有愿望。
这个男人就在我这样想像时造访了。
拿起第四罐啤酒时,我已经微醉。“最...后一罐...”我抽了抽鼻子,拉开拉环...
敲门声就是这时响起的。
有人来访?不可能啊,我的双亲都在另一座更加偏远的地区,没什么大事不会亲自来找我。朋友吗?这一整个镇子上认得我的人都没有几个,更别提什么“朋友”了。
那...会是谁?
在我反复排除后,我的好奇心被完全勾了起来:按常理说,没人会来造访,一个也没有!可这敲门声是真实的,一声一声都锤在我的心上,我完全无法平静下来继续“做梦”;现在,我的大脑正不受控制地为我描绘一个人的模样。
咚咚咚...
可是,正因为没可能来人,我顾虑重重:万一门外的人是一个强盗,身材壮硕,面目可怖,正想着找一个倒霉蛋的家洗劫一番...我看了看自己并不能称为有力的四肢,如果他想做什么坏事,我一定是最轻松的那个目标。
咚咚咚...
又或是...一个疯子?说起疯子,前些天回家的路上还真遇到过一个,在路旁独自胡言乱语,每有人从旁经过他都要尾行一段路,那病态的神情、凌乱的头发...即便是我也极其嫌弃他们,不管怎样,我总要好过他们。
咚咚咚...
够了!我心一横,猛喝了一口啤酒。管他是强盗还是什么,我这“贫民窟”般的住处他要是看上了什么随意拿好了。现在,我一定要看看造访者是谁。
当我看到门外站着的男人时,我更加奇怪。
一个男人,我甚至再找不出什么形容词来——太过普通了!黑色的风衣将他裹了个严实,一顶圆边帽紧扣头上,遮了半边脸,露出的嘴巴留着顺八字胡,整个人外表极为正式,但...还是那句话,普通,平日外出的我差不多就是这幅形象。
“找错人了?”沉默片刻,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情况。
没有作声,他将左蹄忽然抬到了帽子高度,动作之迅速吓到了我,我后退一步。
他却用左手将圆帽摘下,扶在右胸,身体微微向前一倾,大概是鞠了一躬。
这一番动作着实惊到了我,同样惊到我的还有他圆帽下的头发:与我预想的完全不同,柔顺微卷的金色头发自然地搭在他的脖颈上,摘下帽子后,我与他之间的差距瞬间拉大,现在我找到一个极为贴切的词来形容他了:优雅。
气质的转变并不能使我产生好感,相比于他摘帽前的普通形象,我平添了一丝厌恶——优雅?优雅的人我见多了,大都比我生活好得多,我嫉妒优雅的人。
“先生,不知可否借贵宅一避?”
什么?他的措辞让我有些恍惚,上一次见到这样文绉绉的话还是在学生时代学习的古代文献里,可那是能追溯到建国之初的文献,现如今的人可没有那样咬文嚼字的。他刚刚的行为同这番话结合起来让我有些莫名的恐慌,我的右手悄然伸向了立在门后的警棍。“你是谁?”
“我们并不相识。”他仍弓着身子,没有抬头。
我更加惊慌。“不相识?不相识我凭什么让你进来?”
我有自己的推测:有那么一类人,专靠着自己光鲜的外表、优雅的气质骗取他人信任,暗地里不知打着什么算盘;这种手段十分高明,但我可不吃这一套。我直接将警棍抽了出来,立在身边,恶狠狠地看着他。
看到警棍的那么一瞬,他似乎出现了动摇。“您是警察?”
目的达到的我颇有些得意。“差不多。”
可是,他的动摇也只是“瞬间”,很快,他恢复了平静的神情。“先生,我想您一定有什么误会,”他向前一步,见状,我竖起警棍,前端顶在他胸前。他愣了一下,又退了回去。“没错,初次见面双方总不会百分百的信任。我只会在贵宅暂留到今晚十点,为此,我会付给您这些...”他在自己风衣内侧口袋中一摸。“五枚金币。”
我倒吸一口气,右手一松,警棍前端划了一道弧线,砸在地上。五枚金币对我来说是什么概念?近乎半年的工资,而且,银币才是我这种生活水平的人之间流通的货币。想换金币,就必须专程去中心城银行——繁琐且完全没有必要。可以说,金币带来的价值远不止于值几枚银币那么简单。
而他,这位与我“不相识”的男人仅因暂留几个小时就肯出这份钱,他的身份绝不简单!或者说,绝不低微。
可是,数额之大让我不得不有所顾虑,我不敢伸手去接。
他看出了我的困扰,将硬币逐枚放在门旁的小柜上。“金币您先收下。我保证,时间一到,我即刻便走。”
我看着那五枚金币,它们反射的灯光有些刺眼。
“所以,现在我可以进去了吗?”
“啊...啊!那个...请...请进!”我感觉到了自己的失礼,急忙收起警棍,侧身让出通路,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男人走了进来,这时我才发现,他原来还带着一个齐腰高的紫色行李箱。
客厅只有一张沙发,且由于不常清理,表面十分褶皱。我让男人在门前稍等,清理了几分钟,方才铺平了沙发、清理掉地面的垃圾,使整个房间看上去“正式”一些。
我和他分坐在沙发的左右两侧,他将行李箱放在正前方,右手扣着锁扣处,双眼紧盯着箱体表面,双眉紧皱,一言不发。
五枚金币是最好的醒酒剂,我现在无比清醒,大脑在飞速运转:他是谁?他的身份是什么?他从何而来,又要到何处去?为什么要在我这里待上这么一段时间?问题一个接着一个,但他似乎只在意他的那个行李箱,任何一个话题都不适合提出来。
他的专注引起了我的好奇。“不错的行李箱,很漂亮!”不知该说什么,我称赞道。
那的确是一个非常精致的行李箱:不知用了什么材质,在光线不均的室内,整个箱体竟显出一种紫色偏蓝的渐变色彩;正反面均刻有繁杂华丽的花纹,似绿叶上清晰的脉络却分布地更具美感;最特别的是被他盖住的锁扣,虽然他的手挡住了绝大部分,我依然能看出那锁的特别样式——我只在书中见过的、皇室的锁!
可能正因是这样一个旅行箱,我的话听上去更像是一句废话;男人并不开口回答。
我尴尬地看向窗外:太阳正准备挂在天空的最高点,距离他要离开的“晚上十点”还有近乎十二个小时,难道就这么坐着度过?不可能,他能熬住,我可熬不住;但我又着实没法做什么,他的正式感深深影响着我,看着端坐的他,我的腰板似乎都挺得更直了些,这种情况下,别说是缩在沙发上做白日梦,连喝酒都成了一种“不敬”的行为。
不过,话题还要从这行李箱上找,我继续问道:“那个...箱子里是什么,能给我看看吗?”
他忽然像是被电了一下,将行李箱推向远离我的方向,眯着眼看着我。“不,先生,这不能告诉你。”
他的反应提起了我的兴趣,好奇心驱使我坐近了一些。“就像你说的,两人见面无法互相信任是正常的,我让你进到我家里来,这是我对你的信任,”说这话时,我顿了一下——我心里清楚,那五枚金币才是他关键的“通行证”,“所以,希望你能对我有同样的信任,可以吗?”
我的话说服力并不强,但却吸引到了他的注意;他的目光移到我的身上,开始打量起来。
“不止一个人对我的箱子好奇,”几秒的沉默后,他开口说,“你是第一百零一个提出这个要求的人,而我拒绝了一百次。”
我不动声色,他的意思还不明确。
“但是你跟他们并不一样。”
“哦?”我跟别人不一样,长到这么大,他是第一个这样评价我的人,就连我的双亲都承认了我的平庸,他却能看出我与别人不一样的地方来。我对他的态度有所好转,侧过身,我显出认真听的姿态。
“你是一个善良的人,并且,对于秘密,你能做到守口如瓶、防意如城。”男人一字一句说得坚定。
“真..真的吗...?”我挠了挠头,被人称赞的感觉...还不赖!
“千真万确,我从你眼中读到的,”男人注视着我的脸,“眼睛是不会说谎的。”
我内心激动不已,但并不显于言表;我深吸一口气,问道:“所以,你应当可以...”
不等我的话说完,男人站了起来。他什么都没说,只静静走到窗边,向左看看,又向右看看,确认四周无人后,他用力拉上了窗帘,将窗户遮的严丝合缝。
这之后,他转过身,冷冷地看着我,目光严峻。
他这样子让我有点害怕,我向后缩了缩。“你要干什么?”
他坐回到沙发上,将行李箱拉了过来。“先生,如果我们要谈起它,就必须做好充足的防备。”
“我这里本就是类似贫民窟的地方,平日里没什么人会路过的,用不上这么谨慎。”我的目光看向客厅唯一的窗户,那里本能望见小镇主路上过往的行人,现在已被灰色的旧窗帘完全遮盖。
“如果您不想活命的话,随意。”他将箱子竖过来,专心地摆弄着锁扣,我的话一说完,他便回答道。
我急忙闭上嘴,不敢再多说什么。
约莫一分钟,他将箱子提起,放到了茶几上。箱子横向打开,一座华丽的别墅映入眼帘:那别墅由三幢房屋拼接而成,最左侧的房子最矮,与中间的房屋相连通,共同构成了这别墅为人居住的主体,最右的建筑样式奇特,占据整面墙三分之二面积的正门让我无法想象它的用途;别墅通体为紫色,辅之以金黄色屋顶,这种搭配看上去并不讨喜,但我深知此中的用意——这两种颜色是最为珍贵的,按照皇宫的条例,官不至宫内,是不能用紫色作为装饰的颜色,金色的范围则扩大至各地区官员,这幢别墅若放在现实,它的主任至少是宫中大臣,墙体上绯红色吊灯更印证了我的想法。
但,说到底,这也只是一架模型、一种装饰;不过,它精细的做工让我相信即便将它放入中心城的精品店中仍然有能够成为“镇店之宝”的竞争力。
“这模型好精细!”我不吝赞叹,“打造出它的一定是一位能工巧匠...”
“不!”男人激动地打断了我,表情悲伤,“即便是世界上最好的工匠也无法做到一模一样,无法做到!”他顿了一下,又继续说,“因为...因为它们不是什么艺术品,不是雕像... ...它们都是这世上活生生存在的事物!”
“什...什么意思?”他的反应太过激烈,我愣了一下后,才结巴地问。
“抱...抱歉...”男人后退一步,坐回到沙发上,“每次有任称它们为‘模型’时,我的反应都是如此,这不是针对您,先生,”他看向我,“我说过,您已经是第一百零一位了。”
我自然不在意他的态度——这种被人嫌弃的态度我已习以为常,不过,他的话倒足够耐人寻味。我问:“所以,你说这别墅不是模型,可是...它还能是什么?难道是...某种机关...?”
男人摇了摇头。“您误会了我的意思。现在天色还早,您不嫌烦的话,我可以给您讲讲我的故事。”他清了下嗓子,“为此,我们需要喝点什么。”
这算是正中下怀了,我的酒也没有喝尽兴。“一点啤酒,好吗?”
在看到我拿出的几听啤酒时,男人表情的骤变是能够看见的。
他皱着眉。“啊,这还真是...恕我直言,有些低廉。”
放在平日,我会对类似的话嗤之以鼻,但这话出自一位能够给我五枚金币的人,就没有比这更有说服力的了。我陪着笑脸,连声附和:“家境贫苦,也只能喝这些了。”
他执意要我拿一个高脚酒杯给他——我哪有那种高端用品?最后,他一脸不愿地接过了普通的、“低廉”的柱形玻璃杯。
倒了半杯啤酒,他将易拉罐放到一边。“我叫安·斯温德勒(Ann Swindler),来自邻国A国。我的父亲,是A国车马行业的巨头,不客气的说,他是这一整条产业的‘垄断商户’,产业影响之大远及本国,为此,国王陛下亲自授予他公爵爵位。”
他语调轻松舒缓,字字却像霹雳般落在我的头顶,公爵爵位是什么概念我非常清楚,他的父亲若是公爵,那么他的身份不必言说。
“勋...斯温德勒勋爵!”我的心从未跳的如此激烈——就连接过那五枚金币时也没有!我用右手不断抚着前胸,从沙发上跳下,立正了身体,深鞠一躬。
他不动声色,面带微笑的接收我的行礼后,右手轻轻碰了一下帽檐,算是回礼。
我战战兢兢,不敢再坐回沙发,尴尬地站在一旁:贵族间的礼仪我有所耳闻,但我这一阶层的人完全脱离于他们的等级之外,我们之间相隔一道无法逾越的巨大“鸿沟”;现在,我不知该如何是好。
“您请坐,”斯温德勒勋爵用右手指了指我先前坐过的地方,“不必太过拘谨。”
我缓缓坐回到沙发,尽量避免发出“噪音”;我正襟危坐,现在,他倒更像是这房子的主人。
“托了家父的福,还是孩童的我便享受着多数人一生不曾体验过的生活;有专门的保姆照看我,家里各司其职的仆人也是每天我见的最多的,他们的面孔充斥在我整个童年回忆。”
“我学知识比多数人早两年,学习各类知识的同时,我接受了最正规的贵族礼仪教育。家父将帝国的名师一位一位请到家中授课,他不许我出去见其他孩子。”
“为...为什么?”
“那个年龄是一个人今后性格和生活习惯养成的重要时期。身为公爵,他不允许他的孩子——也就是我,与平民的孩子无异。但...坦白说,经商出身的他其实自身并没有因这‘天降’的名号而高贵多少。A国的公爵各自为派,且大多为官,其中的关系千丝万缕,家父的地位显得格格不入。所以,我接触不到其余的‘贵族’小孩。即便如此,他仍不准我与平民的孩子玩耍。”
“好奇爱玩的天性一直被压抑着,我一直是匹毕恭毕敬、不苟言笑的人——从小便是。在家父看来,我似乎在他安排的路上愈走愈远,越来越贴合他心中的那个‘我’。可他不知道,风平浪静的外表下,有一个不曾显露过的孩子在奔跑、在兴风作浪。”
“但那种天性终究是无法压制住的。”他举起酒杯,“您觉得呢,先生?”
“啊...没错,没错。”我正专心听着,他忽然地询问让我有些反应不及,我连连点头回应。
“您这时应当先喝上一口酒,再作回答,”他皱起眉,语气中有一丝不快;沉默了片刻,他释然道,“也罢,您不清楚此中礼仪,我也没有必要要求您太多。既然您能理解我,我便继续讲好了。”
他终于喝了一口杯中的酒。“我童年的活动范围被划定在自家宅院里,直到我二十岁前,都没能踏出家中半步。”他话锋一转,“家父是这样认为的,但,对于这种近乎荒谬的命令,任谁也不可能接受。”
“院内,除一方花圃和数棵紫檀外,本没有任何植物存在。不过,我让园丁保留了从宅院左侧栅栏起、经过整个后院、止于右侧栅栏的一长片野草。我要在这其间寻找出路。”
“栅栏本应深深插在土中,白色的栅栏杆一个接一个紧密地挨着,对于年幼的我来说,它们共同构成的是一堵无法通过的高墙——它们实际的作用亦是如此。”他晃了晃酒杯,望着杯中浅黄色液体形成的漩涡,“不过最终,出路还是被我找到了。”
“靠近车马库的那侧,有一片栅栏没有压实,只要父母不注意,我便躲到那簇草中,用铁铲除去那片栅栏旁加固的土。努力了几个下午,栅栏之下被我挖出了仅容孩子通过的坑道。它承载了我童年全部的快乐回忆。”
“去到外面,我才知道,我家的别墅坐落在森林深处。帝国中心处的土地拥挤,没有多余空间供我们居住使用。每当父母出去工作、家中只剩我和仆人时,我便从栅栏溜出;他们不会过问我的去向,也不会告诉我的父母——只要几枚金币就足以封住他们的嘴。”
“我在森林中奔跑、欢跳,爬树、捕虫...总之,将缺失的那些乐趣全部补了回来。我的娱乐看上去与普通孩童无异,如果不是后来遇到那个精灵,一切都会正常发展下去,一切都会...”
他停住了,不再说话,将杯中剩余的酒一饮而尽。没有说什么,他拿起一旁的易拉罐,将其中的啤酒全部倒入杯中。
猛地一仰头,又是一杯。
这是酗酒的前兆,但有他的身份在,我不敢阻拦,只能轻声提醒:“斯温德勒勋爵,您...请注意一下身体。”自得知他勋爵身份起,我便将对他的称呼换成了“您”。
“贵族社交的第一要义就是酒量,”斯温德勒神色不变,毫无醉意,“每一个家族都有专属的‘偏好’酒品,斯温德勒家族——由家父所定——龙舌兰酒。没有五杯,我不会产生丝毫醉意。又何况您这麦子酿出的啤酒?这方面,您大可安心。”
他又将手伸向了罐子——那里已倒不出一滴啤酒了。眉头微皱,他轻摇着玻璃杯。“旧事重提,那段伤心的回忆令我不堪,唯有酒精能麻醉这一切。”
他的意思很明确。我不敢怠慢,又从冰箱中取出三罐酒来。
再一次将酒杯填满,他端起酒杯,靠在沙发上。“与那精灵的第一次见面是在十二岁那年。我如往日般在林中玩着,我专心于捕捉一只浅蓝色蝴蝶,不知不觉走到了一潭池水前。”
“我从未在林中见过那潭水,即便已站在它的水边,我仍不能相信那是真实存在的:水面波澜不惊,池周环绕的尽是奇花异草,那潭池水与周遭千篇一律的树木格格不入。当年的我笃定:它是来自童话的池水!”
“我在水边小心翼翼的拨动着水面,看着波纹荡漾,我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平静。正当我沉浸其中时,池水旁的花草忽地像是感受到什么召唤,花蕊、草尖全部指向池中心。中心处的池水被未知的力量向外推着,又被另一股力量很好的限制在岸边,池水就这样围成了一堵水墙。一道浅黄色光束自中心发出,直冲天际;同时,光束飞行带动的空气波动似一阵风拂过了周遭一切,包括我。”
“我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却不感觉害怕;相反,微风拂面,我竟产生了莫名的愉悦。光束持续了数秒,我没有缘由地‘失明了’——转瞬即逝,只是,前一刻还在随风拂动的花草、悬而不落的池水,以及那束光,全部消失不见,就像不曾存在过一样。事情发生的太快,以致我没有及时反应过来。在我愣在原地时,一位身着红衣的精灵徐徐落下。”
“我不知她是什么——她不是人类,不是我认知范围内的任何生物,但我却觉得她很美。对于我误闯入她的地界,她显得很惊讶。‘只有心思纯净的人才会看到我休憩时制造出的幻象。’看来,她指的便是我。”
“我们玩的很开心,她就像普通小孩一样同我玩了一整个下午。临别前,我和她躺在草地上休息,她才说出了她的故事。她是一只精灵,这片森林的精灵。她还告诉我,每一片森林都有一只精灵,她们由魔力汇聚而成,自然是最大的魔法源,只有森林这样大量植物生长的地方才有足以生成她的魔量,同时,即便魔量外溢严重如森林,也只能够凝聚出一只精灵。所以,每一片森林都有且只有一只‘专属’的精灵。”
斯温德勒目光有些迷离,他完全沉浸在回忆中。“这与自幼便被‘囚禁’在别墅中的我多么像啊!诺大的空间里,看似拥有一切,可实际呢,我们却连一个能说说话、聊聊天的朋友都没有!内心产生的共鸣是一段友情发展最好的催化剂,在她自我介绍后,我们聊了很久,聊了很多。我们定下了一个约定,那段对话我记忆犹新。”
“你一定觉得很孤独吧?整片森林只有你一只精灵,没有同类,没有...朋友。”
“你被关在别墅里,不也是这样嘛。”
“是啊,我们都是这样,我们都很孤独。但现在我感觉好多了,你是我第一个朋友,我觉得,你会是我最好的朋友!”
“真...真的吗!那你以后还愿意来陪我玩吗?”
“当然愿意,我会来森林找你的!只是...我不记得来时的路,不知道怎么才能找到你…”
“我在森林的任何地方,我能感受到你踏入森林,只要你肯来,我会主动找到你的!只要…只要你肯来…”
“那就一言为定了!每一周的第二天,我都会来森林找你。”
“那我每周的那一天都在森林等你来!...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以国王的名义起誓,谁违约谁便受罚!”
“您认为这约定如何?”眼神再次聚焦,斯温德勒看向我,再次举起了酒杯。
有了一次教训,我懂得了礼数。我学着他的样子举起了易拉罐,象征性轻酌一口后,才回答问题。“很贴合您当时的年龄与心智,那就是两个孩童才会立下的誓约。”
“是啊。‘两个孩童的约定’,都是年少无知犯下的‘错误’。”斯温德勒猛喝了一口酒,“那之后的每周,我都履行着这一约定。随着时间的推移,我逐渐长大,也正是这样,我意识到了一个事实:精灵是不会长大的,无论体型还是心智,都不会。几年过去了,她仍像初见时那样,如一位孩童,天真、任性。”
“几年?”我很惊讶,“这约定...你竟然坚持了几年?”
斯温德勒点头。“我对约定的遵守已是仁至义尽。具体地说,我遵守了整整十年的时间。二十二岁那年,我应邀去参加了一名宫中大臣千金的成人礼——同我们约定的日子恰为一天。在承认与约定间,我进行了抉择:没有办法,贵族间的礼仪往往身不由己,何况是成人礼!它对于女孩的意义甚至要高于婚礼。我们家族作为被邀请的一方若不应邀,甚至会有‘企图挑起家族间争端’的嫌疑。以大局为重,那天我没有赴约。”
“仅有的这一次违约造成了无可挽回的结果,”斯温德勒语气不惊,但表情分明显露着他内心的痛苦,“精灵生气了,就像无理要求没有得到满足的小孩子一般,她生气了。第二周的同一天,我准时赶到森林,没有往日迎接我的清澈溪流、丛生花草,精灵收起了所有幻象,以真身在森林口‘堵’住了我。”
“你已经不把我当你最好的朋友了!”
“怎么会?自认识你以来,我跟你的接触最多,也只有跟你才不用那么毕恭毕敬!”
“那为什么你上周没有来?”
“家中有事,实在无法脱身。”
“你骗我!借助风的力量,我可以去到很远的地方。那天你路过了森林,我一路随你去到城中,分明看见你与另一个女孩有说有笑!”
“那是成人礼的主角啊,我与她的交往怎么比得上我与你之间…”
“你陪她聊天,与她共舞...你已经变了!都是借口…借口!你食言了,必须受到惩罚!”
“不等我再多说什么,她飞回了森林深处,再寻不到踪影。没能得到她的理解,我深感沮丧。对于她口中的‘惩罚’,我并没有太在意,我与她之间已是多年的‘朋友’,念及旧情,她也不会对我做出什么;只要等下次见面解释清楚、消除误会就好。在看到别墅前,我的想法是那样天真。”
“别墅...怎么了?难道...”一个堪称“奇妙”的想法在我的脑海中出现,我难以相信它的真实性。
“没错,”我没有说完,斯温德勒便清楚了我的想法,他点点头,目光回到了桌上的“别墅”上,“整幢别墅、以及其中的所有马都缩成了模型大小,也就是现在您看到的这般。”
我倒吸一口冷气,瞪大了双眼。“那...那您的家马...”
“虽然变小了,但他们都还活着,”斯温德勒神色悲伤,“这是那精灵下的诅咒,现在,他们都是一种类似‘封印’的状态,只有到了每晚十点,他们才会‘苏醒’过来。”
“那...他们现在了解了全部情况?”
“变小的当晚我便向家父交代了所有事,我与那精灵多年来的交往、我们之间的约定,全部告诉了他。”
很难想象他的父亲是以怎样的表情面对他的,一直以来的沉稳形象全部是“伪装”出来的,这样的差异换做谁心里都不会好受。
“关于这诅咒,您想好解除方法了吗?”我关切地问。
“方法确有一个,是家父提出来的,”斯温德勒点点头,“‘解铃还需系铃马’,诅咒既是那精灵所下,必然还要找那精灵解除。可是,当我安顿好别墅再次回到森林时,精灵却再也找不到了。我确信她已经离开了森林,从那天开始,森林的树木变得暗淡,林居动物逐渐减少,整片树林已经失去了生机。”
“在我们还是朋友时,她曾告诉过我:虽然她是被森林孕育,但一旦成型,她就能够离开森林。失去守护神的森林会失去所有‘自然’的魔力,最直接的表现就是慢慢变成一片‘死林’。”
“无法找到精灵就无法恢复变小的一切,而想要找到精灵,我只能找遍所有森林!”斯温德勒情绪逐渐激动,“但如果只是踏遍天下森林,也只是时间问题,事情因我而起,我愿承担责任。可是偏偏...!!”
斯温德勒喘着粗气,死死盯着前方;他咬着牙,怒目圆睁,表情越来越可怕,五官几乎要扭到一起。“我父亲的助理...他...他...啊!”
像是再也承受不住,他向前扑倒,双手抱头。
“斯温德勒勋爵!”
我扶起了他;待他坐定,我将他面前的酒杯倒满。“您还好吧?”
斯温德勒端着酒杯的右手仍微微颤抖,不过他的神情已经平复;小嘬一口啤酒,他说道:“抱歉,让您见笑了。一回忆起这段事,悲伤与愤恨两种情绪叠加在一起,总会让我临近崩溃。”
“您提到您父亲的助理...是他在公司的助理?”
“没错...他与家父是自幼的玩伴,成年后工作失利,还是家父邀请他来已经颇具起色的公司当助理。没想到出了这样的意外后,他不想对策,却散布家父舍弃家业远走海外的谣言,夺过了我们公司的控制权,抢走了我们所有的财产!”
肥皂剧般的情节真正发生在现实中时比想象的要更加令人气愤,作为完全的“利益无关者”,听闻这人的所作所为,依然忍不住骂出了声。“混蛋!”
“他就是一个混蛋。”斯温德勒说,“而我来到这里,也正是被他所迫。”
“已经夺了公司,他还想想干嘛?赶尽杀绝吗?”
“掌管公司,他这东家的位置坐不安稳,”斯温德勒轻蔑地哼了一声,“他能骗过公司上下所有人,可有一个他骗不过;家父公爵的身份是国王陛下亲自颁发,随着爵位一起颁给家父的还有一枚深红勋章,那是独一无二、无法仿造的,专属于家父的象征。作为一种可以传代的荣誉,家父一直让我带着他,以起到激励的作用。现在,它帮上了大忙。”
“只要国王陛下能够见到这枚勋章,结合着这一箱别墅,那个混账的‘发财梦’就算做到头了。”斯温德勒轻叹一声,“可是,失去一切的我,想从A国来到这里见到国王陛下,道阻且长。何况,那混账不可能放任我行动,他派了人来刺杀我。”
“但...您最终还是成功了,您现在已经接近中心城,完好无损。”这话说出口有些奇怪,但我是由衷替他感到高兴。
“我正是一户一户地躲着,让他派出的人难觅我的踪影,这样一路走到了这里!您这里是我躲藏的第一百零一个场所,今晚十点,我便要继续赶路。”
话聊到这,有一个念头忽然在我心头萌生:从我的住处到中心城,雇一辆马车行进,最多不过一晚,如果我主动提出帮他看管别墅,让他尽快赶到中心城见到国王,等他夺回公司,我岂不也算是“大功一件”?如果设想成功,对于他这样一个家族来说,给我的奖励自然是... ...
错不了,他——斯温德勒——就是我一直假想的那个让我发财、摆脱这种贫苦生活的“救世主”!
“斯温德勒勋爵!”这想法可行性极高,我稍微整理了思路,开口道。
斯温德勒看向了我,没有回话。
“带着这箱子赶路,既麻烦又容易暴露目标。”
斯温德勒放下了酒杯,开始打量起我——他不知道我想继续说什么。
“从我这里到中心城,现在雇一辆马车,加急走的话只需一晚便能到达。”
“这我清楚,我也在思考是否需要一辆马车,”他再次看向茶几上摊开的别墅,“但带着它还是太不方便了。”
这正中我的下怀。“所以...您可以把它暂放在我这里。”
斯温德勒瞪大了眼睛。“您说什么?”
“您可以把它暂放在我这里,”我重复了一遍,又做了进一步说明,“待您向国王汇报完相关情况后,您可以再来取回它!我不会为此收取任何费用。”
斯温德勒站起身,像观察什么奇生异物般打量着我。“先生,这可不是一个善物,有一位杀手正寻找着它,他会追查到您这里的!”
“一晚的时间,我顶的住;他追到这里,我会将行李藏好,矢口否认一切说辞。”
“可是...”
“斯温德勒勋爵,这是最佳的方案,您即刻租赁一辆马车,连夜赶往中心城,早点向国王陛下报告。没了行李箱就轻松得多!不是吗?”
“可是对您来说,这太危险了,”斯温德勒满是担忧,“您这是为了什么...?”
“别看我是最底层的人,遇见了这种不平的事,我还是会尽自己的一份力。”义正言辞,我坚决的语气甚至要感动了我自己,“现在时间已不早。您即刻出发,那五枚金币也请您一并收回!”
想要挣大钱,就得舍得眼前小利。
斯温德勒看着我;他后撤一步,深鞠一躬。
我立即将他扶起。他眼中已含泪水。“走过一百零一户人家,只有您真正为我着想!您放心,在我见过国王、夺回公司后,我不会忘了您,一定不会!”
目的完美达到;我强忍着没有笑出来,表情保持着严肃。“不说这些,您快去吧!”
临走时,斯温德勒给了我另一枚勋章:他的勋爵勋章。今晚那个杀手大概就会找到我的住处来,如果形势对我不利,亮出勋章,他就不敢把我怎样。
斯温德勒带走了那五枚金币,同时又借走了一些银币,他要租最快的马车。
我收拾好一切,将行李箱藏在卧室的储物柜中,在杂乱衣物的层叠掩盖下,难以被人发现。
我端坐在沙发上,体验着从未有过的紧张,紧张中,又夹杂着巨大的兴奋。
我再次畅想起未来的生活,与以往不同的是,这一次,我是以“规划未来”的态度去畅想,所有的想象内容都更加实际:譬如在哪里买一套房子。这是我离梦想中的生活最近的一次,我甚至觉得几箱金币已经摆在我的家中。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我几近沉睡时…
咚咚咚…
我一个激灵,从沙发上跳了起来。
来了,他来了。
咚咚咚…
我握紧斯温德勒的勋爵勋章,深吸一口气,开始在脑海中进行“最后的演习”。
咚咚咚…
我走到门口,提起警棍,做好应战准备后,打开了房门。
一个强壮高大的中年男子站在门外,右眼上的刀疤使他散发出的气质更加恐怖,高大的身材几乎可以填满门框。
纵然有所准备,气势上的压制还是让我有种喘不上气的感觉。“你是谁?”我压抑着颤抖的嗓音问。
“拿了行李箱的人,是你吧?”不多说什么多余的话,他开门见山。
我没有料到他如此直接,一时想不出什么回答。
“是你没错吧?那行李箱...”他向房子内望着,准备走进去一看究竟。
我挡住他。“你不能进来。”
他看向我,眨了眨眼。“我要看到行李箱。”
“我这里没什么行李箱。”我握紧了勋章,回答。
“不可能,他说了,行李箱就在你这里。”中年男语气坚决,不容反对。
他?难道是斯温德勒父亲的那个助理?他的消息怎会如此灵通...
来不及我多想,中年男已经挤入屋内,不过,他还并未走入更深处。
没有办法,我亮出了勋章。“你最好清楚你的处境,现在,请你退出我的屋子。”
与我预想的不同,看到勋章后,中年男没有显现出任何害怕的神情;相反,他轻叹一声,舒了一口气。“哈,你早点拿出它不就省事多了,有了这东西,的确不用看什么行李箱了——它就在你这里。现在,我需要你支付相应费用。”
“什...什么?”他的话题跳跃太快,我一脸疑惑,“什么费用?”
“工本费啊,那一行李箱的模型可着实费了我好大的力气!”
“模型?什么模型?你在说什么?你难道不是派来刺杀斯温德勒勋爵的杀手...”
听了我的话,他愣了几秒。随后,他摇摇头。“好吧,我不知道他这次又讲了一个怎样奇妙的故事。我只能告诉你,我叫克莱福斯曼(Craftsman),是一名仿真模型工匠。今天与你交涉的人是我的一名‘老客户’,他没有说过他的姓名,但他为我带来了巨大的收益。他总会让我做些奇怪的东西;这次是我们第一百零一次合作,他要求我做出一个可以媲美现实的仿真别墅,同时配以庭院、人员,越真实越好;所有东西放进一个精致的行李箱——他在另一家中心城精品店中订做的——中,由他拎出去推销。我们约定,在他找到买家后,会将一枚勋章交给买家,而后通知我赶到相应地点结账即可。”他指了指我亮出的勋章,“很明显,这一次的买家就是你。”
我完全呆在原地,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那一套模型共计两枚金币,可以折合成银币支付,”克莱福斯曼催促道,“请你快些付钱,收了这笔账,我还要回家吃饭...”
他的话逐渐模糊,我已听不清楚。在我付完钱后,他倒痛快,没多停留一刻,便离开了我的住所。
我返回客厅,瘫倒在沙发上,蜷缩成一团,越缩越紧… …